《养生论》
题解
本文选自明嘉靖四年（公元1525年）黄省曾刻本《嵇中散集》卷三，参校《昭明文选》本。作者嵇康（公元223～263年），字叔夜，谯郡銍（今安徽宿县西南）人，三国魏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与音乐家。曾官魏中散大夫，又称嵇中散，是历史上著名的“竹林七贤”之一。为人率直疏狂，崇尚老庄，博学多才，能诗善文，精通音乐，反对礼教，后终因此被司马昭所杀。有《嵇中散集》，鲁迅曾辑校而名为《嵇康集》。
《养生论》认为，常人要想修炼成仙或长生不老，是不可能的，但只要“导养得理”，就可以“尽性命”即享尽天年而获得长寿，长则一千多岁，短则数百岁。“导养”的方法，第一个方面是“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第二个方面为“呼吸吐纳，服食养身”。只要按照这两个方面的方法去做，就一定能够实现养生长寿的愿望。全文紧紧围绕上述观点和方法，据事依理，从正反内外等多个方面充分列述，既体现了作者嵇康的周密思维和论证能力，也体现了其高妙典雅的文才，使本文成为一篇难得的融高超的思想、养生、文学等内容为一体的名篇佳作。
世或有謂神仙可以學得[1]，不死可以力致者[2]。或云：上壽百二十[3]，古今所同，過此以往，莫非妖妄者[4]。此皆兩失其情[5]，請試粗論之[6]。
夫神仙雖不目見，然記籍所載，前史所傳，較而論之[7]，其有必矣。似特受異氣，稟之自然，非積學所能致也。至於導養得理[8]，以盡性命[9]，上獲千餘歲，下可數百年[10]，可有之耳。而世皆不精，故莫能得之。
注释
[1]或有：有人。 [2]力致：通过努力实现。 [3]上寿：最高的寿命。 [4]妖妄：虚假荒诞。 [5]两：指上述关于寿命的两种说法。 其情：指寿命的实情。 [6]请：谦词，意为请允许我。 [7]较：通“皎”，明白。 [8]导养得理：犹说“养生得道”。导，指导气。养，指养性。 [9]性命：天年，自然的寿命。 [10]可：大约。
何以言之？夫服藥求汗，或有弗獲；而愧情一集，渙然流離[1]。終朝未餐[2]，則囂然思食[3]；而曾子銜哀[4]，七日不飢。夜分而坐[5]，則低迷思寢[6]；內懷殷憂[7]，則達旦不瞑。勁刷理鬢[8]，醇醴發顏[9]，僅乃得之；壯士之怒，赫然殊觀[10]，植髮沖冠[11]。由此言之，精神之於形骸，猶國之有君也。神躁於中，而形喪於外[12]，猶君昏於上，國亂於下也。
注释
[1]涣然流离：形容汗很多的样子，犹说大汗淋漓。涣然，水盛的样子。流离，水一道一道向下流的样子。 [2]终朝（zhāo 昭）：整个早晨。 [3]嚣然：此谓腹中空虚饥饿的样子。嚣，通“枵”，中空。 [4]“曾子衔哀”二句：语本《礼记•檀弓上》。曾子丧母，心怀悲伤，七日不食，不觉饥饿。 曾子：名参，字子舆，孔子学说传人之一，以孝著称。 衔：含，怀着。 [5]夜分：半夜。 [6]低迷：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样子。 [7]殷：深。 [8]劲刷：梳子。 [9]醇醴：厚味酒，浓酒。 [10]赫然：怒貌。 殊观：景象与众不同，此谓怒容不同于常人。 [11]植：竖起。 [12]丧：受到损伤。
夫爲稼於湯之世[13]，偏有一溉之功者，雖終歸於燋爛[14]，必一溉者後枯，然則一溉之益固不可誣也[15]。而世常謂一怒不足以侵性[16]，一哀不足以傷身，輕而肆之[17]，是猶不識一溉之益，而望嘉穀於旱苗者也[18]。
[13]汤之世：指商汤为君时的大旱年代。传说商汤时曾大旱七年，土焦山颓金石流。 汤，商朝的开国君主，又称成汤、武汤等。 [14]燋烂：枯萎。燋，“焦”的异体字。 [15]诬：轻视。 [16]性：心性。 [17]肆：放纵，放任。 [18]嘉谷：好的庄稼。
是以君子知形恃神以立[19]，神須形以存[20]，悟生理之易失[21]，知一過之害生，故修性以保神[22]，安心以全身[23]，愛憎不棲於情，憂喜不留於意，泊然無感[24]，而體氣和平[25]。又呼吸吐納[26]，服食養身[27]，使形神相親[28]，表裏俱濟也[29]。
[19]君子：此指懂得养生的人。 [20]须：依靠。 [21]生理：生机。 [22]修性：修养心性。 [23]安心：使心志安定。 [24]无感：谓不受哀乐的影响。 [25]体气和平：即“体和气平”，身体和谐，气机平顺。 [26]吐纳：养生家炼气的方法。吐，指把肺中的浊气尽量地从口中呼出；纳，指把清新之气从鼻中缓缓吸入。 [27]服食：养生家养身的方法，指服用丹药等。 [28]相亲：相互融合。 [29]济：谓相辅相成。
夫田種者[30]，一畝十斛[31]，謂之良田，此天下之通稱也，不知區種可百餘斛[32]。田、種一也，至於樹養不同[33]，則功效相懸。謂商無十倍之價[34]，農無百斛之望，此守常而不變者也。
[30]田种（zhòng 仲）：是一种不讲管理的粗放型耕作方法。其法是将种子往地里一撒，不再管理，届时收获。 [31]斛：十斗。南宋末以前一斛十斗，南宋末以后一斛五斗。 [32]区种：又称“区田法”，是一种讲求管理的精细型耕作方法。其法是将农田整理成带状低畦或方形浅穴，然后把种子按照合理的密度种在里边，精耕细作，并按时施肥灌水等。相传是商汤大旱时伊尹所创。 [33]树养：指种植管理的方法。 [34]价：利润。
且豆令人重[1]，榆令人瞑[2]，合歡蠲忿[3]，萱草忘憂[4]，愚智所共知也。薰辛害目[5]，豚魚不養[6]，常世所識也。虱處頭而黑[7]，麝食柏而香[8]，頸處險而癭[9]，齒居晉而黃[10]。推此而言，凡所食之氣[11]，蒸性染身[12]，莫不相應。
[1]豆令人重：《神农本草经》：“（黑大豆）久服，令人身重。”张华《博物志》：“食豆三年，则身重，行止难。” [2]榆令人瞑：《神农本草经》称榆树的皮、叶俱能“疗不眠”。 [3]合欢蠲（juān捐）忿：《神农本草经》称合欢能够“安五藏，和心志，令人欢乐无忧”。蠲，免除，去除。 [4]萱草：古人认为可以使人忘忧的草，故又称忘忧草。 [5]薰辛：荤辛之物，此指大蒜。薰，通“荤”。 [6]豚鱼：即河豚鱼，其卵巢、血液、肝脏有剧毒，不能吃。 [7]虱处头而黑：《抱朴子》认为头虱著身则白，身虱著头则黑。 [8]柏：指柏叶。 [9]颈处险而瘿：住在山区的人们颈部易生瘿病。《淮南子》：“险阻之地多瘿。”险，通“岩”，此指山区。瘿，颈项部肿瘤，甲状腺肿大一类的疾病。 [10]齿居晋而黄：住在晋地（今山西一带）的人们牙齿容易变黄。《医说》中有晋人常因食枣而牙齿多黄的说法，今则认为系水土含氟量高所致，而非食枣之故。 [11]气：指食物的特性。 [12] 蒸性染身：熏陶性情，影响身体。
豈惟蒸之使重而無使輕[13]，害之使暗而無使明[14]，薰之使黃而無使堅[15]，芬之使香而無使延哉[16]？故神農曰“上藥養命，中藥養性”者[17]，誠知性命之理，因輔養以通也[18]。而世人不察，惟五穀是見，聲色是躭[19]，目惑玄黃[20]，耳務淫哇[21]。滋味煎其府藏[22]， 醴醪 其腸胃[23]。香芳腐其骨髓[24]，喜怒悖其正氣[25]。思慮銷其精神，哀樂殃其平粹[26]。
[13]“蒸之”句：与上文“豆令人重”句相应。之，此指身体。 [14]“害之”句：与上文“薰辛害目”句相应。之，此指眼睛。 [15]“薰之”句：与上文“齿居晋而黄”句相应。之，此指牙齿。 [16]“芬之”句：与上文“麝食柏而香”句相应。之，此指麝身。 延：当为“脠（shān山）”，生鱼肉酱，这里泛指腥臭之味。 [17]“上药养命”二句：谓上品药延年益寿，中品药调养心性。《神农本草经》中将药物分为上、中、下三品，上品养命，中品养性，下品治病。 [18]因辅养以通：谓靠着药物的辅助调养来达到养生的目的。因，依靠，凭借。通，通达。 [19]躭：“耽”的异体字，沉溺。 [20]玄黄：天地之色，天色玄而地色黄。此指天地间各种美好的色彩。 [21]淫哇：淫邪之声。 [22]滋味：指美味。 府藏：同“腑脏”，即脏腑。 [23] ：“煮”的异体字,煎熬。 [24]香芳：指芳香之物。 [25]悖：扰乱。 [26]平粹：指平和纯正之性。
夫以蕞爾之軀[27]，攻之者非一塗[28]；易竭之軀，而外內受敵[29]，身非木石，其能久乎？其自用甚者[30]，飲食不節，以生百病；好色不倦，以致乏絕。風寒所災，百毒所傷，中道夭於眾難[31]。世皆知笑悼，謂之不善持生也。
[27]蕞（zuì最）尔：小的样子。 [28]涂：通“途”，途径；方面。 [29]敌：攻击。 [30]自用：自以为是，不听劝告；一意孤行。 [31]中道：指人生的中途。
至於措身失理[1]，亡之於微[2]，積微成損，積損成衰，從衰得白[3]，從白得老[4]，從老得終，悶若無端[5]。中智以下，謂之自然。縱少覺悟，咸歎恨於所遇之初[6]，而不知慎眾險於未兆。是由桓侯抱將死之疾[7]，而怒扁鵲之先見，以覺痛之日，爲受病之始也。害成於微，而救之於著，故有無功之治；馳騁常人之域[8]，故有一切之壽[9]。仰觀俯察，莫不皆然。以多自證[10]，以同自慰[11]，謂天地之理，盡此而已矣。
[1]措身失理：意为养身不当。 [2]微：（疾病）没有显示征兆。 [3]白：头发发白。 [4]老：指精力疲极。 [5]闷若无端：糊里糊涂地不知道其中的原因。闷若，愚昧糊涂的样子。端，原因。 [6]恨：遗憾。 [7]由：通“犹”，犹如。 桓侯：指齐桓侯。“桓侯抱将死之疾，而怒扁鹊之先见”事，详见本教材《扁鹊传》。 抱：染；患。 [8]驰骋：纵马奔腾。这里引申为人的奔波、奔走。 [9]一切：普通，一般。 [10]以多自证：意为用多数人的情况来证实自己对寿命的认识。 [11]以同自慰：意为用跟常人大致相同的寿命来自我安慰。
縱聞養生之事，則斷以所見，謂之不然；其次狐疑[12]，雖少庶幾[13]，莫知所由[14]；其次自力服藥，半年一年，勞而未驗，志以厭衰，中路復廢。或益之以畎澮[15]，而泄之以尾閭[16]，欲坐望顯報者；或抑情忍欲，割棄榮願[17]，而嗜好常在耳目之前[18]，所希在數十年之後[19]，又恐兩失，內懷猶豫。心戰於內[20]，物誘於外，交賒相傾[21]，如此復敗者
[12]其次：指较前高一层次的人。 [13]庶几：谓仰慕养生的奥妙。庶，仰慕。几，指养生的奥妙。 [14]所由：遵从的途径、方法。 [15]畎浍（quǎnkuài犬块）：田间的水沟。这里比喻补益的少而慢。 [16]尾闾（lǚ吕）：传说中海水流归之处。这里比喻耗散的多而快。 [17]荣愿：指世俗的宏愿。 [18]嗜好：指世俗的嗜好，为饮食美色、名利地位等。 [19]所希：希望得到的东西，指养生的功效。 [20]战：交争。 [21]交：近，指世俗的物欲享受。 赊：远，指远期的养生功效。
夫至物微妙[22]，可以理知，難以目識。譬猶豫章生七年[23]，然後可覺耳[24]。今以躁競之心[25]，涉希靜之塗[26]，意速而事遲[27]，望近而應遠，故莫能相終。
夫悠悠者既以未效不求[28]，而求者以不專喪業，偏恃者以不兼無功[29]，追術者以小道自溺[30]，故欲之者萬無一能成也
[22]至物：最精妙的事物，指养生之道。 [23]豫章：枕木和樟木。章，通“樟”。 [24]觉：分辨。《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张守节《正义》：“（枕樟）二木生至七年，枕、章乃可分别。” [25]躁竞：急于求成。 [26]希静：指清心寡欲的修行之事。《老子》第十四章：“听之不闻名曰希。” 涂：通“途”。 [27]事迟：指养生之事收效缓慢。 [28]悠悠者：指众多的世人。悠悠，众多。一说：远，谓心远于养生之事。亦通。 [29]偏恃：偏重一个方面的方法，文中指偏重修性保神之法或吐纳服食之法。 兼：全面。 [30]小道：小的技术。 自溺：意为使自己沉溺于小技而迷失大道，以致养生无果。
善養生者則不然也，清虛靜泰[1]，少私寡欲。知名位之傷德[2]，故忽而不營[3]，非欲而彊禁也[4]；識厚味之害性[5]，故棄而弗顧，非貪而後抑也。外物以累心不存[6]，神氣以醇泊獨著[7]。曠然無憂患[8]，寂然無思慮[9]。
[1]清虚静泰：谓思想上清静虚无，风度上安静泰然。 [2]德：德行修养；精神。 [3]营：求。 [4]彊禁：硬行克制。彊，“强”的异体字。 [5]厚味：丰厚的饮食，美味嘉肴。 [6]累心：使心性受害。 [7]醇泊：淳朴淡泊。 [8]旷然：坦荡的样子。 [9]寂然：宁静的样子。
又守之以一[10]，養之以和[11]，和理日濟[12]，同乎大順[13]。然後蒸以靈芝，潤以醴泉[14]，晞以朝陽[15]，綏以五絃[16]，無爲自得[17]，體妙心玄[18]。忘歡而後樂足[19]，遺生而後身存[20]。若此以往，庶可以與羨門比壽[21]，王喬爭年[22]，何爲其無有哉！
[10]守：约束。 一：指纯一之志。一说指养生之“道”。亦是。 [11]和：指和谐之气。 [12]理：指纯一之理。 [13]同：同一。 大顺：指安定的境界。语见《老子》第六十五章。 [14]醴（lǐ里）泉：甘美的泉水。 [15]晞（xī西）：晒；沐浴。 [16]绥：安定。 五絃：指音乐。絃，“弦”的异体字。 [17]无为：顺应自然而为。 [18]体妙心玄：身体轻妙，心性沉静。 [19]欢：指物欲之欢。 [20]遗生：意为摆脱世俗的牵挂和烦恼。 [21]羡门：古代传说中的神仙，居于蓬莱。事见《史记•秦始皇本纪》。 [22]王乔：即王子乔，也是古代传说中的神仙。一说为周灵王的太子，后随浮丘公到嵩山修炼，终于成仙。事见《神仙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