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家两要说》
题解
《病家两要说》选自上海科技出版社1959年影印岳峙楼本《景岳全书》卷三《传忠录下》。作者张介宾（公元1563～1640年），字景岳，号会卿，别号通一子，会稽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明代著名医学家。少年时拜名医金英为师，尽得其传。又广泛研读了文史哲典籍及数学、天文、历法、音律以及兵法等书，打下了深厚而广博的学识基础。壮年从戎，1620年还乡，遂致力于医学。他宗法《内经》，提出“阳非有馀，而阴则常不足”、“人体虚多实少”的理论，治疗上力主补益“真阴”、“元阳”，慎用寒凉和攻伐药物，是温补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著作甚丰,代表作有《类经》和《景岳全书》。《景岳全书》共64卷，撷取诸家精要，对内、外、妇、儿等科的辩证论治作了较为系统的分析，并创制新方两卷，至今均为学习医学的重要参考著作。
本文从病家的角度立论，提出病家的“两要”：一为择医，二为任医。认为择医之要，在于择真医，而要择真医，须有定见，不为庸医及非医者的浮言所惑；任医之要，在于专一，因为“议多者无成，医多者必败”。与此同时，还分析了择医、任医的关键在于“知医”。 并分析知真医之难，提出知真医的方法，要求病家未雨绸缪，“熟察于平时”，方能避免“渴而穿井”之叹。全文引经据典，见解深刻；逻辑严密，文辞典雅，堪称古医家论事说理文中的杰作。
醫不貴於能愈病，而貴於能愈難病；病不貴於能延醫[1]，而貴於能延眞醫。夫天下事，我能之[2]，人亦能之，非難事也；天下病，我能愈之，人亦能愈之，非難病也。惟其事之難也，斯非常人之可知；病之難也，斯非常醫所能療。故必有非常之人，而後可爲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醫，而後可療非常之病。第以醫之高下，殊有相懸[3]。譬之升高者，上一層有一層之見，而下一層者不得而知之；行遠者，進一步有一步之聞，而近一步者不得而知之。是以錯節盤根[4]，必求利器；《陽春白雪》[5]，和者爲誰[6]？
[1]延：请。 [2]能：胜任；能够做到。 [3]殊有相悬：谓彼此相差甚远。殊，很。悬，谓差距大。 [4]错节盘根：即“盘根错节”，树木的根干枝节盘绕交缠，不易砍伐。喻事物繁难复杂。 [5]阳春白雪：此喻良医的高明见解。 [6]和（hè 贺）：应和。此谓赞同。
夫如是，是醫之於醫尚不能知，而矧夫非醫者[7]！昧眞中之有假，執似是而實非。鼓事外之口吻 [8]，發言非難；撓反掌之安危[9]，惑亂最易。使其言而是，則智者所見略同，精切者已算無遺策[10]，固無待其言矣；言而非，則大隳任事之心[11]，見幾者寧袖手自珍[12]，其爲害豈小哉[13]！斯時也，使主者不有定見，能無不被其惑而致誤事者[14]，鮮矣！此浮言之當忌也[15]。
[7]矧（shěn 审）：何况。 [8]鼓：掉弄；搬弄。 口吻：口舌，是非话。 [9]反掌：反手之间，喻事情极易。 [10]遗策：失策；失误之处。 [11]隳（huī 灰）：毁坏。这里意为扰乱。 任事：指任事者，即病家。 [12]见几者：有先见之明的人，指前文的“智者”。 几：事物的隐微征兆。 [13]其：指在事外搬弄口舌的人。 [14]无：疑为衍文。 [15]浮言：没有根据的言论。
又若病家之要，雖在擇醫，然而擇醫非難也，而難於任醫；任醫非難也，而難於臨事不惑，確有主持[1]，而不致朱紫混淆者之爲更難也[2]。倘不知此，而徧聽浮議[3]，廣集羣醫，則騏驥不多得[4]，何非冀北駑羣[5]？帷幄有神籌[6]，幾見圯橋傑豎？
[1]主持：主见；主意。 [2]朱紫：此喻医生的真假、优劣。 [3]徧：“遍”的异体字。 [4]骐骥：古代骏马的名称。此喻良医。 [5]驽（nǔ 努）：劣马。 [6]“帷幄有神筹”二句：军帐中虽有神机妙算的谋士，却何曾见到像张良那样杰出的人物呢？此喻夸夸其谈的庸医多，而技艺精湛的良医少。帷幄，军帐。筹，计谋。几：通“岂”，哪曾。圯（yí 夷）桥杰竖，指汉高祖刘邦的重要谋士张良。相传张良于圯桥遇黄石公，得《太公兵法》，后佐刘邦得建立汉朝。竖，孺子，小子。事见《史记•留侯世家》和《汉书•张良传》。
危急之際，奚堪庸妄之悞投[7]？疑似之秋，豈可紛紜之錯亂？一着之謬[8]，此生付之矣。以故議多者無成，醫多者必敗。多，何以敗也？君子不多也。欲辨此多，誠非易也。然而尤有不易者，則正在知醫一節耳[9]。
[7] 奚：怎么。 悞：“误”的异体字。 [8]着（zhāo招）：步骤。 [9]则：原来。
夫任醫如任將，皆安危之所關。察之之方，豈無其道？第欲以愼重與否觀其仁，而怯懦者實似之；穎悟與否觀其智，而狡詐者實似之；果敢與否觀其勇，而猛浪者實似之[1]；淺深與否觀其博[2]，而强辯者實似之。執拗者若有定見，誇大者若有奇謀。熟讀幾篇，便見滔滔不竭；道聞數語，謂非鑿鑿有憑？不反者[3]，臨涯已晚[4]；自是者，到老無能。執兩端者[5]，冀自然之天功[6]；廢四診者，猶暝行之瞎馬；得穩當之名者，有躭閣之悞[7]；昧經權之玅者[8]，無格致之明[9]。
[1]猛浪：卤莽。 [2]浅深：义偏“深”。 [3]反：同“返”。 [4]涯：通“崖”。 [5]执两端：持两可的态度，谓处方施治模棱两可。 [6]天：自然。 [7]躭阁：即“耽搁”。躭，“耽”的异体字。阁，通“搁”。 [8]经权：义偏“权”，权变，变通。 玅：“妙”的异体字。 [9]格致：“格物致知”之省，谓穷究事理而获得知识。语本《礼记•大学》。
有曰專門，决非通達，不明理性[10]，何物神聖？又若以己之心度人之心者，誠接物之要道。其於醫也則不可，謂人己氣血之難符[11]；三人有疑從其二同者，爲决斷之玅方。其於醫也亦不可，謂愚智寡多之非類。凡此之法，何非徵醫之道[12]？而徵醫之難，於斯益見。然必也小大方圓全其才[13]，仁聖工巧全其用[14]，能會精神於相與之際[15]，燭幽隱於玄冥之間者[16]，斯足謂之眞醫，而可以當性命之任矣。
[10]“不明理性”二句：谓不明白天理人性，也不明白什么才是高超的医术。理性，指程朱理学所讲求的天理人性之道。神圣，此指高超的医术。《难经•六十一难》：“望而知之谓之神，问而知之谓之圣，闻而知之谓之工，切脉而知之谓之巧。”后遂以“神圣工巧”或“神圣”指称高超的医术或高明的医生。 [11]谓：通“为”，因为。 [12]征：考察。 [13]小大方圆：即心小、胆大，行方、智圆。语本《旧唐书•孙思邈传》：“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意谓做事既要胆大果断，又要心思细致；既要智虑圆活，又要品行端正。 [14]仁圣工巧：即“神圣工巧”，泛指高超的医术。 [15]相与：相处。指与病人相处，意谓临证治病。 [16]幽隐：指隐微的病情。
惟是皮質之難窺[17]，心口之難辨[18]，守中者無言[19]，懷玉者不衒[20]，此知醫之所以爲難也。故非熟察於平時，不足以識其蘊蓄[21]；不傾信於臨事，不足以盡其所長。使必待渴而穿井[22]，鬬而鑄兵，則倉卒之間[23]，何所趨賴？一旦有急，不得已而付之庸劣之手，最非計之得者。子之所愼，齋戰疾。凡吾儕同有性命之慮者[24]，其毋忽於是焉[25]！
[17]皮质：义偏“质”，指医生的才干。 [18]心口：义偏“心”，指医生的德行。 [19]守中：坚守正道。 [20]怀玉：喻怀才。 [21]蕴蓄：蓄积，指内在的才能。 [22]“渴而穿井”二句：语出《素问•四气调神大论》，原文“兵”作“锥”。喻防患于未然。兵，武器。 [23]卒：通“猝”。 [24]侪：类，辈。 [25]其：当，表祈使。
噫！惟是伯牙常有也[26]，而鍾期不常有；夷吾常有也，而鮑叔不常有。此所以相知之難，自古苦之，誠不足爲今日怪。倘亦有因予言而留意於未然者，又孰非不治已病治未病[27]，不治已亂治未亂之明哲乎！惟好生者略察之[28] ！
[26]“惟是伯牙常有也”四句：俞伯牙与钟子期的事迹见《列子•汤问》和《吕氏春秋•本味》等，管仲与鲍叔牙的事迹见《史记•管晏列传》。这里伯牙和管仲比喻良医，钟子期与鲍叔牙比喻知人之人，鲍叔牙更以比喻胸怀宽广、能够举贤不妒之人。 [27]不治已病治未病：谓预防为主。与下句“不治已经乱治未乱”语见《素问•四气调神大论》，详本教材《〈内经〉四则》。 [28]好生：爱惜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