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朴子外篇 白话版
晋•葛洪 著
目录
- 1 嘉遁卷第一
- 2 逸民卷第二
- 3 勖学卷第三
- 4 崇教卷第四
- 5 君道卷第五
- 6 臣节卷第六
- 7 良规卷第七
- 8 时难卷第八
- 9 官理卷第九
- 10 务正卷第十
- 11 贵贤卷第十一
- 12 任能卷第十二
- 13 钦士卷第十三
- 14 用刑卷第十四
- 15 审举卷第十五
- 16 交际卷第十六
- 17 备阙卷第十七
- 18 擢才卷第十八
- 19 任命卷第十九
- 20 名实卷第二十
- 21 清鉴卷第二十一
- 22 行品卷第二十二
- 23 弭讼卷第二十三
- 24 酒诫卷第二十四
- 25 疾谬卷第二十五
- 26 讥惑卷第二十六
- 27 刺骄卷第二十七
- 28 百里卷第二十八
- 29 接疏卷第二十九
- 30 钧世卷第三十
- 31 省烦卷第三十一
- 32 尚博卷第三十二
- 33 汉过卷第三十三
- 34 吴失卷第三十四
- 35 守塉卷第三十五
- 36 安贫卷第三十六
- 37 仁明卷第三十七
- 38 博喻卷第三十八
- 39 广譬卷第三十九
- 40 辞义卷第四十
- 41 循本卷第四十一
- 42 应嘲卷四十二
- 43 喻蔽卷第四十三
- 44 百家卷第四十四
- 45 文行卷第四十五
- 46 正郭卷第四十六
- 47 弹祢卷第四十七
- 48 诘鲍卷第四十八
- 49 知止卷第四十九
- 50 穷达卷第五十
- 51 重言卷第五十一
- 52 自叙卷第五十二
嘉遁卷第一
【原文】抱朴子曰:有怀冰先生者,薄周流之栖遑,悲吐握之良苦。让膏壤于陆海,爰躬耕乎斥卤。秘六奇以括囊,含琳琅而不吐。谧清音则莫之或闻,掩辉藻则世不得睹。背朝华于朱门,保恬寂乎蓬户。绝轨躅于金张之闾,养浩然于幽人之仵。谓荣显为不幸,以玉帛为草土。抗灵规于云表,独违今而遂古。庇峻岫之巍峨,藉翠兰之芳茵。漱流霞之澄液,茹八石之精英。思眇眇焉若居乎虹霓之端,意飘飘焉若在乎倒景之邻。万物不能搅其和,四海不足汩其神。
抱朴子说:有一位怀冰先生,鄙薄孔子周游天下的忙碌不安,又觉得周公吐哺握发以求贤才过于悲苦,于是让出了富饶和肥沃的土地,亲自到盐碱地去耕作。胸藏出奇制胜的谋略而不显现,腹怀珠玑但不吐露。有高妙的见解,但没有人听说过;能写很华美的文章,但世上不能够看到。抛却富有朝气的才华,不用之于朱门大户,只是保住恬静的荜户蓬门。足迹绝不涉功臣世族之家,只在隐士行列中怡养浩然正气。把荣耀显达称为不幸,将宝玉绫罗视如粪土。把对福𧙓的谋求抛到九霄云外,独自背离时尚而追随古人。以巍峨的深山峻岭为荫庇,坐卧于生满青翠芳香兰花的如茵草地上。用流霞所凝的清水漱洗,品尝八种石料的精髓,思绪遥远似乎置身于彩虹的顶端,神志飘飘好像是在九天的最高处。万物都搅扰不了他的平和,四海也不足以弄乱他的精神。
【原文】于是有赴势公子闻之,慨然而叹曰:空谷有项领之骏者,孙阳之耻也;太平遗冠世之才者,赏真之责也。安可令俊民全其独善之分,而使圣朝乏乎元凯之用哉!
于是有一位好趋附权势的公子听说了,感慨地叹息道:空阔的山谷中有放荡不羁的骏马,是相马者伯乐的耻辱;太平盛世忽略了冠世英才,是鉴别选拔真才者的责任。怎么能让贤明的人才实现他独善其身的志向,而使圣明的朝廷缺少八元八凯般的贤达俊士呢!
【原文】乃造而说曰:徒闻振翅竦身,不能凌厉九霄,腾跚玄极,攸叙彝伦者,非英伟也。今先生操立断之锋,掩炳蔚之文,玩图籍于绝迹之薮,括藻丽乎鸟兽之群,陈龙章于晦夜,沈琳琅于重渊,蛰伏于盛夏,藏华于当春;虽复下帷覃思,殚毫骋藻,幽赞太极,阐释元本,言欢则木梗怡颜如巧笑,语戚则偶嚬顣而滂沱,抑轻则鸿羽沈于弱水,抗重则玉石漂于飞波,离同则肝胆为胡越,合异则万殊而一和,切论则秋霜春肃,温辞则冰条吐葩,摧高则峻极颓沦,竦卑则渊池嵯峨,疵清则倚暗夜光,救浊则立澄黄河。然不能沾大惠于庶物,著弘勋于皇家,名与朝露皆曦,体与蜉蝣并化,忽崇高于圣人之宝,忘川逝于大耋之嗟,窃为先生不取焉。
于是就到怀冰先生那儿去劝说道:我只听说振翅奋飞,竦身一跃,不能飞至九霄云外,腾游在天的最高处,安排好人世间的正常秩序的人,不是英伟之才。如今先生手握挥可立断的刀剑,掩藏鲜明华美的文采;在没有人迹的地方研究文籍图书,在鸟兽群中搜集华美的装饰,在黑夜中摆列龙形的花纹,把美玉沉入深渊;盛夏时却像虫子一样冬眠,正当春天反把花收起来。虽然更进一步地教授学生深入思考,放开笔尽力施展自己的文才,令隐而难晓的万物之原显而易见,阐释根本。谈得欢乐了,木梗也会满面愉悦显出美好的笑容;谈得忧伤了,土偶似乎也皱眉蹙额涕泪滂沱。按低轻物就使羽毛沉入弱水,抬举重物就使玉石漂浮在水流上。分离同在一处的,近如肝胆也会变得远同北胡和南越;合并分开的,那么相差万千也能并在一起。严厉的批评像秋霜一样使阳春肃杀一片,温和的言词则能使冰条开出鲜花。摧折高物,那么高峻的山峰也要塌落;耸拔低矮的东西,那么深渊池潭也将变成高山。非议清物会偏颇地说月亮无光,援救浊者就马上使黄河清明澄澈。但是,这不能使广大的百姓得到恩惠,不能在皇帝面前显出功勋。名声像晨露被晒干一样很快就消失了,躯体和短命的蜉蝣一样很快被化解了。忘记了崇高的被称作圣人宝物的地位,忘却了孔夫子高龄时于川上所发“逝者如斯”的感叹。我认为先生不该取这种态度。
【原文】盖闻大者天地,其次君臣。先圣忧时,思行其道,三月无君,皇皇如也。耻今圣主不与尧舜一致,愍此黎民不可比屋而封,故或负鼎而龙跃,或扣角以凤歌,不须蒲轮而後动,不待文王而後兴。潜初飞五,与时消息,进有攸往之利,退无濡尾之累,明哲以保身,宣化以济俗。使夫承兰风以倾柯,濯清波以遣秽者,若沈景之应朗鉴,方圆之赴规矩。故勋格上下,惠沾八表。夫有唐所以巍巍,重华所以恭己,西伯所以三分,姬发所以革命,桓文所以一匡,汉高所以应天,未有不致群贤为六翮,托豪杰为舟辑者也。若令各守洗耳之高,人执耦耕之分,则稽古之化不建,英明之盛不彰,明良之歌不作,括天之网不张矣。
我仿佛听说:最大的是天地,其次是君臣。先代圣人珍惜时间,想推行自己的主张。三个月没找到任用自己的国君,就惶恐不安。对当今的君主不能和尧舜一样而感到羞耻,怜悯于百姓不挨家挨户都值得旌表,因此有的背着鼎去求取官职,有的敲牛角唱歌以求任用。并不等待用轮缠蒲草的车子来接才动身,也不等一定像文王那样的贤君才出仕。隐而不仕或出仕为官,都随时代的变化而变化。向前可以有封侯之利,退后没有力不胜任的忧虑。洞察事理以保全自身,传布德化来救助世俗,使社会乘祥瑞之风摧折时弊的冗枝,用清水来洗濯去污秽,就像是隐藏的美景被明镜照亮,使方更合于方矩,圆更符于圆规。因而上下都可建功立业,恩惠可以达到极远的四面八方。唐尧之所以建立巍如高山的伟大事业,虞舜之所以恭谨律己无为而治,周文王之所以三分天下有其二,周武王之所以施变革以应天命,齐恒公晋文公之所以使整个天下得到匡正,汉高祖之所以顺从天意,没有不罗致大批贤者做为自己的羽翼,依靠才智出众的人做为自己的舟船的。如果让人们都像许由那样不愿过问世事,都像长沮桀溺那样并耕于田间,那么上古时代的教化不能建立,英明君主创立盛世不能成功,贤明君臣的颂歌唱不起来,像天网一样的对整个天下的统治也就不能施行了。
【原文】故藏器者珍于变通随时,英逸者贵于吐奇拨乱。若乃耀灵翳景于云表,则丽天之明不著;哮虎韬牙而握爪,则搏噬之捷不扬;太阿潜锋而不击,则立断之劲不显;骥騄踠趾而不驰,则追风之迅不形;并默则子贡与喑者同口,咸暝则离朱与蒙瞽不殊矣。先生洁身而忽大伦之乱,得意而忘安上之义,存有关机之累,没无金石之声,庸人且犹愤色,何有大雅而无心哉!
因此,胸怀奇才的人重视随时代变通,才华出众的人崇尚出奇谋整治乱世。至于说太阳的光辉如果被云彩遮住了,那么照亮天空的光明就不能显现;咆哮的老虎藏起牙齿收起利爪,那么搏杀啃咬的敏疾就看不出来了;太阿宝剑藏起锋刃而不砍杀,它一下斩断的劲力就显示不出来;骏马蜷曲蹄子而不奔驰,那么追风的高速也不形于外;都闭上嘴保持沉默,那么善言巧辩的子贡和哑人没有区别;都闭着眼睛,那么明目的离朱和盲者毫无二致。先生洁身自好,但忽略了君臣这一基本人伦的混乱;悠然自得,但忘记了安顿君主的起码责任。活着有不能吐言展才的缺陷,死后也不能勒名于钟鼎碑碣垂留后世,平庸之人尚且愤懑忧郁,为什么有大德大才的您反而无动于衷呢?
【原文】夫绳舒则木直,正进则邪凋,有虞举则四凶戮,宣尼任则少卯枭,犹震雷骇则鼛鼓堙,朝日出则萤烛幽也。不拯招魂之病,则无为效越人之绝伎;不奖多难之世,则无以知非常之远量。高拱以观溺,非勿践之仁也,怀道以迷国,非作者之务也。若俟中唐殖占日之草,朝阳繁鸣凤之音,郊跱独角之兽,野攒连理之林,长旌卷而不悬,干戈戢而莫寻,少伯方将告退于成功,孰能相擢乎陆沈哉?深愿先生不远迷复哉!
墨线拉开木材就会锯直,正义者进身邪恶就会衰败。虞舜被奉立四个凶恶的部落首领就被惩罚,孔子被任用就诛杀了少正卯;这就像是雷声震响大鼓之音也被掩盖,太阳一出来萤火虫和火把的光就显得暗淡无光一样。不拯救会夺去生命的疾病,那么神医扁鹊的绝技就无法显现;不在多灾多难的时代辅佐君王,就无从了解一个人非同一般的才能。高拱双手看人溺水,不符合公刘不准踩踏路旁芦苇的仁德精神,胸怀治国之道而使国家混乱,不是圣贤之人该存的追求。如果等待庭院道边长出可显示日期的灵草,凤凰的鸣叫在朝阳之坡频响;郊外有独角的瑞兽麒麟到来,野地簇聚着连理的树枝;战旗卷起来不再悬挂,武器都收起来没人使用,那时范蠡之流还正要在功成之后告退,还有谁能从隐居中把您提拔出来呢?非常希望先生不要在迷途上走得更远。
【原文】于是怀冰先生萧然遐眺,游气天衢,情神辽缅,旁若无物。俯而答曰:呜呼!有是言乎?盖至人无为,栖神冲漠,不役志于禄利,故害辱不能加也;不躇跱于险途,故倾坠不能为患也。藜藿不供,而意佚于方丈;齐编庸民,而心欢于有土。寝宜僚之舍,闭干木之闾,携庄莱之友,治陋巷之居,确岳峙而不拔,岂有怀于卷舒乎?以欲广则浊和,故委世务而不纡眄;以位极者忧深,故背势利而无馀疑。其贵不以爵也,富不以财也。侣云鹏以高逝,故不萦翮于腐鼠;以蕃武为厚诫,故不改乐于箪瓢。
于是怀冰先生平静悠闲地眺望远方,神游太空,面容神色幽远而深沉,似乎身旁无人存在。俯身回答说:唉呀!有这种话吗?大概到了最高境界的人是顺应自然,清静虚无,凝神专一,虚寂恬静的。不用心于追求俸禄利益,因此损害和侮辱都不能加于其身;不会在险途上徘徊,因此坍塌坠落都不能对他构成祸患。野菜都吃不饱,但情绪都比有方丈美食还要快乐;虽然和编入户籍的平民一样贫贱,却比有封地的诸侯还高兴。睡在勇士熊宜僚的房子里,关上隐者段干木的大门;与庄周、老莱子之类的人交友,整理狭小简陋的居室。意念坚定,就像屹立的山峰一祥不可动摇,难道还会关心仕进还是隐退吗?感觉欲望多污浊之气会融入,所以就抛却世俗的追求毫不瞥视;认为位极人臣的人忧虑深重,因此远离权势利益毫不犹豫。似乎觉得尊贵不是靠爵位,富有不是靠财产。和云中的大鹏一起高翔远去,所以不会在腐鼠周围飞来绕去;以陈蕃、窦武谋事被杀为深重的教训,所以不改变一筐饭一瓢水的自有乐趣。
【原文】且夫玄黄遐邈,而人生倏忽,以过隙之促,托罔极之间,迅乎犹奔星之暂见,飘乎似飞矢之电经。聊且优游以自得,安能苦形于外物哉!夫鸾不絓网,驎不堕阱,相彼鸟兽,犹知为患,风尘之徒,曾是未吝也?
另外天地辽阔无边,而人生是短暂的。以自己白驹过隙般的短暂人生,托身于没有尽头的时空中,其迅疾就像流星闪现,其短暂如飞箭被闪电照亮。姑且无拘无束、悠然自得地生活,怎么能让身外的名利地位劳累自己的躯体呢?鸾凤不会被罗网所阻,麒麟不会坠入陷阱。看那些鸟兽尚且懂得祸患的产生,追逐仕进官位的人,难道连这些鸟兽都不如吗?
【原文】若夫要离灭家以效功,纪信赴燔以诳楚,陈贾刎颈以证弟,仲由投命而葅醢,嬴门伏剑以表心,聂政感惠而屠葅,荆卿绝膑以报燕,樊公含悲而授首,皆下愚之狂惑,岂上智之攸取哉!
至于要离杀死家人去效劳立功,纪信因诳骗项羽救刘邦而被烧死,陈贾以自刎来为弟弟做证,子路为结冠缨而被剁为肉酱,侯嬴伏剑自杀来表明忠心,聂政为感恩而行刺自杀,荆柯为报答燕公子而被砍断了腿,樊于期含悲献出了自己的头,这些都是下等的愚蠢人颠狂糊涂的行为,哪里是有大智的人所应取法的呢!
【原文】盖禄厚者责重,爵尊者神劳。故漆园垂纶,而不顾卿相之贵;柏成操耜,而不屑诸侯之高。羊说安乎屠肆,杨朱吝其一毛。侥求之徒,昧乎可欲,集不择木,仕不料世,贪进不虑负乘之祸,受任不计不堪之败;论荣贵则引伊周以救溺,言亢悔则讳覆餗而不记;伺河龙之睡而拨明珠,居量表之宠而冀无患;耽漏刻之安,蔽必至之危;无朝菌之荣,望大椿之寿;似蹈薄冰以待夏日,登朽枝而须劲风;渊鱼之引芳饵,泽雉之咽毒粒;咀漏脯以充饥,酣鸩酒以止渴也。
大体说来,俸禄丰厚的人责任重大,爵位尊贵的人要多操心劳神。因此,庄周垂钓于濮水,对卿相的尊贵不加顾望;柏成子高亲自耕种而不屑于诸侯的高位,屠羊说安于在市肆里中做个屠夫,杨朱则不肯拔一毛以利天下。非分贪求的人,被他们可以实现的欲望弄得暗昧无知,就像鸟落脚没选择好树木一样,求官但对时事没有估计,贪图仕进而没想到居非其位、才不称职所造成的祸患,接受职位没有考虑能力承受不了的失败;谈论荣耀显贵想学习伊尹、周公挽救颓危之势,说到盛极衰败后的悔恨又避讳力不胜任而败事;想乘着河中之龙睡着的机会拨取明珠,身居可制定法度规章的高位却希冀没有祸患;沉浸在片刻的安宁之中,却不了解必然到来的危险;没有朝菌那样的繁茂,却期望像大椿那样长寿。这就像走在薄冰上等待夏天降临,踩在枯朽的树枝上等待劲风吹来,潭中之鱼吞吃钓饵,沼地的雉鸡咽下毒丸;咀嚼变质有毒的干肉充饥,畅饮鸩酒来止渴一样。
【原文】昔箕子睹象箸而流泣,尼父闻偶葬而永叹,盖寻微以知著,原始以见终。然而暗夫蹈机不觉,何前识之至难,而利欲之弥笃邪!周成贤而信流言,公旦圣而走南楚,托鸱鸮以告悲,赖金縢以仅免。况能寤之主,不世而一有;不悦之谤,无时而暂乏。德不以激烈风而起毙禾,事不以载圭璧而称多才,嗟泣靡及,宜其然也。
从前箕子看见用象牙筷子而流泪,孔子听说用偶俑随葬而长叹,都是发现了小毛病而知道大问题,推究起始而预见终了。但是愚昧的人对事情已经出现的表征都觉察不到,怎么会有最难做到的先见之明?而只能是对利益的更顽固的追求!
周成王贤明但听信流言,周公旦圣德但避走到南楚,借《鸱鸮》来表达自己的伤悲,依靠金滕匮中收藏的祝文才除掉不实的恶名。更何况能够醒悟的君主并不是每代都有的,而令人不悦的诽谤之词却是总不缺少;道德不能像周成王那样激发起大风而扶起倒伏的禾苗,作事也不能像周公那样持圭璧自称多才,甘愿代替武王去死,叹息和哭泣也不能挽回,这也是很必然的。
【原文】夫渐渍之久,则胶漆解坚;浸润之至,则骨肉乖析;尘羽之积,则沈舟折轴;三至之言,则市虎以成。故江充疏贱,非亲于元储,後母假继,非密于伯奇;而掘梗之诬,灭父子之恩;袖蜂之诳,破天性之爱。又况其他,安可自必。嗟乎!伍员所以怀忠而漂尸;悲夫!白起所以秉义而刎颈也。盖彻鉴所为寒心,匠人之所眩惑矣。
被水浸泡得时间长了,那么坚固的胶和漆也要化解开裂;谗言不断,那么亲生骨肉也会出矛盾生嫌隙。尘埃、羽毛积聚多了,照样会沉没舟船压断车轴;有三个人说市上有老虎,那么这种谎言也会被人相信。因此江充血缘疏远地位低下,并非比太子和皇帝更亲近,后母只是续弦的继妻,并不比伯奇和父亲更密切;但掘出桐木人的诬陷,毁灭了父子恩情;袖中藏蜂制造的假象,破坏了天伦友爱。又何况其他情况,怎么可以自认为必然如何呢?可叹哪!伍员之所以胸怀忠诚而漂尸河中;可悲呀!白起之所以满腔正义而自刎脖颈。这些令洞察事物者寒心,使目光短浅者糊涂。
【原文】又欲推短才以厘雷同,仗独是以弹众非。然不睹金虽克木,而锥钻不可以伐邓林;水虽胜火,而升合不足以救焚山。寸胶不能治黄河之浊,尺水不能却萧丘之热。是以身名并全者甚稀,而先笑後号者多有也。畏亢悔而贪荣之欲不灭,忌毁辱而争肆之情不遣,亦犹恶湿而泳深渊,憎影而不就阴,穿舟而息漏,猛爨而止沸者也。
又要以己身所不擅长去改变众口一词的局面,依靠一个人的正确去抨击众人的错误。但是没看到金属虽然可以制服树木,但锥子钻子不能用来砍伐邓林;水虽然能够战胜火,而一升一合,也不够用以扑灭山火。一寸长的胶不能令混浊的黄河变清,一尺高的水不能退掉萧丘岛上的热气。因此自身和名声两全的人非常稀少,而先大笑后号哭的人很多。害怕盛极而衰的悔恨,但贪图荣华的欲望没有灭绝;忌讳诋毁污辱,但争夺显赫的想法没有摒弃,就好像厌恶水却潜入深潭,憎恨影子但不去背阴处,凿破船底来制止船漏,拼命烧火去让水不沸腾一样。
【原文】夫七尺之骸,禀之以所生,不可受全而归残也;方寸之心,制之在我,不可放之于流遁也。躬耕以食之,穿井以饮之,短褐以蔽之,蓬庐以覆之,弹咏以娱之,呼吸以延之,逍遥竹素,寄情玄毫,守常待终,斯亦足矣。且夫道存则尊,德胜则贵,隋珠弹雀,知者不为。何必须权而显,俟禄而饱哉!
七尺高的身躯,是从父母那里禀承而来的,不能承受时完整而归还时残缺。方寸大小的心,控制它在于自身,不能让它放任自流。亲自耕种吃饭,凿井饮水,用短的粗布衣服遮蔽身体,用蓬草的房子藏身,弹琴唱歌自娱自乐,吐故纳新以延年益寿,在史册典籍中玩味自得,在笔墨中寄托情怀,甘守贫贱以待终年,这样也就够了。再说,道义在胸就尊崇,德操高尚就高贵,用隋侯之珠去打鸟雀,聪明的人不会去做。何必要等待权势来荣显,等待俸禄才充实呢?
【原文】且夫安贫者以无财为富,甘卑者以不仕为荣。故幼安浮海而澄神,胡子甘心于退耕。逢比有令德之罪,信布陷功大之刑。一枝足以戢鸾羽,何烦乎丰林?潢洿足以泛龙鳞,岂事乎沧海?藜藿嘉于八珍,寒泉旨于醽醁;蹑履美于赤舄,缊袍丽于衮服;把橦安于杖钺,鸣条乐乎丝竹;茅茨艳于丹楹,辨椽珍于刻桷;登高峰为台榭,疵岩溜为华屋;积篇章为敖庾,宝玄谈为金玉;弃细人之近恋,捐庸隶之所欲;游九皋以含欢,遣智慧以绝俗。同屈尺蠖,藏光守朴;表拙示讷,知止常足。然後咀嚼芝芳,风飞云浮;曦景九阳,附翼高游;仰栖梧桐,俯集玄洲。孰与衔辔而伏枥,同被绣于牺牛哉!
另外安于贫穷的人把没有钱财当做富有,甘愿卑微的人以不当官为荣耀。因此管宁浮海归乡而内心宁静澄彻,胡昭甘心情愿亲自耕种田地。关龙逢和比干有道德太好的罪过,韩信和英布因功大而遭刑罚。一根树枝就可以令鸾凤落脚,何必麻烦用茂密的树林呢?池塘和水洼就能浮起蛟龙,哪里还用得着到大海中去呢?野菜比珍馐更加味美,清凉的泉水比美酒还要甘甜;拖鞋比帝王的赤舄更漂亮,絮麻的袍子比三公的衮服还好看,拿根木棒比扛着斧钺安全,风吹树枝比丝竹乐器的演奏动听;茅草房子比红柱的华屋艳丽,原木椽子比雕刻的椽子珍贵;登上高山就是登台榭,有岩洞蔽身就是住进了华美的房屋;写出的著作积累起来就是大粮仓,珍爱自己的玄妙议论就是金子和玉石;抛开短见的人依恋的浅显追求,扔掉平庸仆人般的欲望;在曲折深远的沼泽中遨游而感到欢乐,运用聪明才智就感到超凡脱俗。和尺蠖一样曲身收敛,藏起光亮保守淳朴之风;表现笨拙之态,显示言语迟钝,懂得凡事有限度就总是知足。这样之后再去体味芝兰的芬芳,像风一样飘飞,像云一样浮动。到天地的边缘去沐浴阳光,乘凤到高空去畅游,向上在梧桐树上栖息,向下在北海玄洲落脚。这与咬上嚼子关在马厩中的马、披上绣衣准备做祭品的牛相比怎么样?
【原文】赴势公子曰:夫入而不出者,谓之耽宠忘退;往而不反者,谓之不任无义。故达者以身非我有,任乎所值。隐显默语,无所必固。时止则止,时行则行。束帛之集,庭燎之举,则君子道长,在天利见。若运涉阳九谗胜之时,则不出户庭,括囊勿用。龙起凤戢,随时之宜。古人所以或避危乱而不肯入,或色斯而不终日者,虑巫山之失火,恐芝艾之并焚耳。
赴势公子说:入朝为官不知退隐的人,被称为沉溺于高位忘记退身;隐遁山林不肯入仕的人,被称为不做官不合道义。因此通达事理的人认为身体不属于自己,随所遇到的情况而变。或隐逸,或显达,或沉默,或发言,没有一个一成不变的做法。时势需要停就停,时势需要做就做。在君主礼聘俊士、虚位求贤的时候,君子掌权,就应该出仕为官。至于遭遇厄运,谗言占上风的时候,就足不出户,缄口不言,不为君用。是像龙那样兴起,还是像凤那样隐藏,是随情况而改变的。古代的人之所以有的躲避危险不入危邦求仕,有的迅速离开不等一天终了,是顾虑巫山失火,把紫芝萧艾一起烧死。
【原文】方今圣皇御运,世夷道泰,仁及苍生,惠风遐迈,威肃鬼方,泽沾九裔;仪坤德以厚载,拟乾穹以高盖;神化则云行雨施,玄泽则烟煴汪濊;四门穆穆以博延,主思英逸以俾×。此乃千载所希值,剖判之一会。而先生慕嘉遁之偏枯,不觉狷华之患害也;务乎单豹之养内,未睹暴虎之犯外也。是闻涉水之或溺,则谓乘舟者皆败;以商臣之凶逆,则谓继体无类也。
如今圣明的皇帝统御国运,世上平和大道安泰,仁慈布及山野,恩惠传播到远方,威风使域外的方国肃然,德泽使天边也能得到。学习大地以厚德托载万物,模仿天穹高高笼罩人间;神妙的感化如云如雨潜移默化,皇恩广施浩荡无边;恭敬地打开四面之门以便广请贤才,君主盼望超逸的英杰来让他们治理国家。这是千年少遇的时候,是开天辟地以来的唯一机会。但先生追慕合道退隐这种有偏颇之举,没感觉到狂狷、华士行为的祸害,追求像单豹一样地涵养内心,但没有看到凶恶的老虑吃了他的躯体。这相当于听说渡河有人淹死了,就说乘船的人都会遇险;因为楚国商臣凶恶悖逆,就说继承者也没有好人了。
【原文】怀冰先生曰:圣化之盛,诚如高论。出处之事,人各有怀。故尧舜在上,而箕颍有巢栖之客;夏後御世,而穷薮有握耒之贤。岂有虑于此险哉?盖各附于所安也。是以高尚其志,不仕王侯,存夫爻象,匹夫所执,延州守节,圣人许焉。
怀冰先生说:圣明教化的繁盛,确实像你所说的那样。出仕还是隐居的事,人们各怀想法。因此尧、舜在位的时候,箕山颍水有筑巢而居的许由;夏禹统御天下的时候,偏僻的地方也有亲身持耒耜种地的贤者柏成子高。怎么会想到这些危险呢?大约是各自归于觉得安适的地方。因此崇尚自已的志向不去王侯那里作官,表现在爻象之中;普通百姓执着的志向,像延陵季子守节不肯为君,是圣人所赞成的。
【原文】仆所以逍遥于丘园,敛迹乎草泽者,诚以才非政事,器乏治民,而多士云起,髦彦鳞萃,文武盈朝,庶事既康,故不欲复举熠耀以厕日月之间,拊甂瓴于洪锺之侧,贡轻扇于坚冰之节,炫裘炉乎隆暑之月,必见捐于无用,速非时之巨嗤。若拥经著述,可以全真成名,有补末化;若强所不堪,则将颠沛惟咎,同悔小狐。故居其所长,以全其所短耳。虽无立朝之勋,即戎之劳;然切磋後生,弘道养正,殊涂一致,非损之民也。劣者全其一介,何及于许由,圣世恕而容之,同旷于有唐,不亦可乎!
我之所以在隐逸中逍遥,在草野民间收敛行迹,实在是因为才干不适于政事,缺少治理百姓的能力。而众多贤士像白云般兴起,杰出的人才像鱼鳞一样聚集排列,文臣武将满朝,诸事妥帖,因此不想再举小小燐火放在太阳月亮之间,在洪钟旁边拍打盆盆罐罐,在结坚冰的季节献上一把轻扇,在盛夏月份卖弄皮裘和火炉,这必然因为无用而被人们扔掉,因为不合时宜大大招致人们的讥笑。如果抱着经典著书立说,还能够保全天性成就名声,对教化有微小的补益;如果强迫去干不能胜任的事,只能是走入困境还尽是过错,将有和过河小狐一样的始易终难的后悔。故此只是发挥长处,而掩益短处罢了。虽然没有立于朝廷的勋效,上阵作战的功劳,但培养磨砺年轻人,弘扬大道培养正气,与他们可算是殊途同归,并非有坏作用的人。至差也能保全自身一人,可以追随许由;伟大通达的时代可以原谅并容纳我们,正如当年唐尧宽大地对待许由、巢父一样,不也可以吗!
【原文】赴势公子勃然自失,肃尔改容,曰:先生立言助教,文讨奸违,摽退静以抑躁竞之俗,兴儒教以救微言之绝,非有出者,谁叙彝伦?非有隐者,谁诲童蒙?普天率土,莫匪臣民。亦何必垂缨执笏者为是,而乐饥衡门者可非乎!夫群迷乎云梦者,必须指南以知道;并乎沧海者,必仰辰极以得反。今闻嘉训,乃觉其蔽。请负衣冠,策驽希骥,泛爱与进,不嫌择焉。
赴势公子突然感觉若有所失,变为恭敬的面容,说道:先生著书立说辅助教化,写作文章讨伐奸逆,倡导退隐恬静来抑制急于争抢的风俗,兴举儒家教诲来拯救孔子以后断绝了的精深微妙之言。没有出仕为官的人,谁来整肃常道?没有隐逸山林的人,谁来教诲儿童?普天下所有的士人,没有谁不是皇帝的臣民,为什么一定要垂冠缨执笏板才是对的,而乐道忘饥居住陋室的隐者就不对呢?成群的人在云梦泽中迷失了方向,必须要有司南指明方向才知道路途;一起在大海中迷失了方向,必须仰观北斗星才能够返回。现在听到您的出色的教诲,才看到自己的无知。我请求为您拿衣帽当个学生,您鞭打我这个驽马,使我能追随骏马,广施仁爱,帮我进步,不要嫌弃呀。
逸民卷第二
【原文】抱朴子曰:余昔游乎云台之山,而造逸民,遇仕人在焉。仕人之言曰:明明在上,总御八紘,华夷同归,要荒服事;而先生游柏成之遐武,混群伍于鸟兽。然时移俗异,世务不拘,故木食山栖,外物遗累者,古之清高,今之逋逃也。君子思危于未形,绝祸于方来,无乃去张毅之内热,就单豹之外害,畏盈抗虑,忘乱群之近忧,避牛迹之浅崄,而堕百仞之不测,违濡足之泥泾,投炉冶而不觉乎?
抱朴子说:我以前到云台山游历,并到一位隐逸的人那里去拜访,遇到一位做官的人在那儿,这位做官的人说:贤明的君主在上,统御着四面八方很远的地方,华夏和四夷同归其版图,极远处都来臣服奉事;而先生却去寻游柏成子高的遥远足迹,与鸟兽为伍成群。但是时代已经前进,风俗已经变化,社会追求的是不受约束。因此以野树的果实充饥,在山中居住,抛却身外之物的拖累,古代认为是清高,现在认为是逃避,君子考虑危险是在它没形成的时候,杜绝祸患应在它到来之前,岂不是去掉了张毅的内心焦灼,而走向单豹被虎吃掉的危险境地;害怕盈满而思虑遥远,却忘记了惑乱百姓的忧患就在眼前;避开了牛蹄窝的小小危险,却堕入万丈的深渊;躲开能把脚沾湿的泥水之地,却落进冶炼的炉子而没觉察吧?
【原文】逸民答曰:夫锐志于雏鼠者,不识驺虞之用心;盛务于庭粒者,安知鸳鸾之远指?犹焦螟之笑云鹏,朝菌之怪大椿,坎蛙之疑海鳖,井蛇之嗤应龙也。子诚喜惧于劝沮,焉识玄旷之高韵哉!吾幸生于尧舜之世,何忧不得此人之志乎!
隐居者回答说:愿望迫切她去获取小老鼠的,理解不了义兽驺虞的用心;致义力去追求庭院中的米粒的,怎么能知道凤凰的远大目标呢?就像是微小的焦螟嘲笑云中的大鹏,短命的朝菌骇怪长寿的大椿,小坑里的青蛙疑惑海中的巨鳖,鱼和蛇嗤笑有翅的应龙一样。您确实喜欢耸人听闻地进行鼓励和阻止,哪里能理解高远开阔的高尚神韵呢!我有幸生活在尧舜一样的时代,怎么会忧虑不能获得这些人的思想呢?
【原文】仕人曰:昔狂狷华士义不事上,隐于海隅,而太公诛之。吾子沈遁,不亦危乎?
为官者说:从前狂狷、华士自觉正义而不奉事国君,隐居在海边,而太公吕尚杀了他们。您坚决隐逸不仕,不也很危险吗?
【原文】逸民曰:吕尚长于用兵,短于为国,不能仪玄黄以覆载,拟海岳以博纳,褒贤贵德,乐育人才;而甘于刑杀,不修仁义,故其劫杀之祸,萌于始封,周公闻之,知其无国也。夫攻守异容,道贵知变,而吕尚无烹鲜之术,出致远之御,推战陈之法,害高尚之士,可谓赖甲胄以完刃,又兼之浮泳,以射走之仪,又望求之于准的者也。
隐居者说:吕尚长于用兵打仗,而短于治理国家。不能效法玄天黄地来覆盖天下和托载万物,模仿大海和高山来广泛接纳人才,褒奖贤者,尊崇仁人,乐于培育人才;而甘心于刑罚杀戮,不修治仁义;因此他用威胁和杀害造成祸患,是从他开始被封就萌芽的,周公听说了,知道他们将来会失掉国家。进攻和防守情况是不一样的,道的可贵之处在于知道变化,而吕尚没有治理国家的办法,没有可使马跑远路的御马之术,将列阵打仗的方法推而广之,杀害高尚的士人,可以说与依赖甲胄来抵挡刀剑,又想穿着它去游泳;用箭去射飞快移动的箭靶,又想要求射中靶心是一样的。
【原文】夫倾庶鸟之巢,则灵凤不集;漉鱼鳖之池,则神虬遐逝;刳凡兽之胎,则麒麟不跱其郊;害一介之士,则英杰不践其境。吕尚创业垂统,以示後人,而张苛酷之端,开残贼之轨,适足以驱俊民以资他国,逐贤能以遗雠敌也。去彼市马骨以致骏足,轼陋巷以退秦兵者,不亦远乎!子谓吕尚何如周公乎?
把一般鸟的巢穴掀翻,灵凤也就不会落下;把鱼鳖所在池塘的水放净,那么神龙就会远远地跑掉;剖取平常兽类的胚胎,麟麟就不会来到郊外;杀害一位士人,杰出的人才就不会踏上你的士地。吕尚创立了周朝的基业并传留后代,为后人做出榜样,但他开苛刻严酷之端,是凶残暴虐的先导,足够驱赶俊杰而帮助其它国家,斥逐贤能来赠送给仇敌了。距离那买马的骨头而使骏马到来,向贤者居住的陋巷致敬导致秦兵退走的作法,不也太远了吗?您说吕尚怎么比得上周公呢?
【原文】仕人曰:不能审也。
逸民曰:夫周公大圣,以贵下贱,吐哺握发,惧于失人,从白屋之士七十人,布衣之徒亲执贽所师见者十人,所友者十有二人,皆不逼以在朝也。设令吕尚居周公之地,则此等皆成市朝之暴尸,而沟涧之腐此肉矣。
为官者说,不能深入理解您的意思。
隐居者说:周公是位大圣人,有尊贵的地位却谦逊地对待低贱的人,吃一次饭三次吐出来,洗一次头发要用手握住三次,害怕失掉人才。跟随他的有平民百姓七十人,无官职而由他亲自拿着礼物以师礼去拜见的十人,和他交朋友的十二人,全都不以一定上朝为官相逼迫。假如吕尚在周公的位置上,那这些人全得成为市上朝中暴露的死尸,或水沟里的腐烂骨殖了。
【原文】唐尧非不能致许由巢父也,虞舜非不能胁善郑石户也,夏禹非不能逼柏成子高也,成汤非不能录卞随务光也,魏文非不能屈干木也,晋平非不能吏亥唐也,然服而师之,贵而重之,岂六君之小弱也?诚以百行殊尚,默默难齐,慕尊贤之美称,耻贼善之丑迹,取之不足以增威,放之未忧于官旷,从其志则可以阐弘风化,熙隆退让,厉苟进之贪夫,感轻薄之冒昧;虽器不益于旦夕之用,才不周于立朝之俊,不亦愈于胁肩低眉,谄媚权右,提贽怀货,宵征同尘,争津竞济,市买名品,弃德行学问之本,赴雷同比周之末也?彼六君尚不肯苦言以侵隐士,宁肯加之锋刃乎!圣贤诚可师者,吕尚居然谬矣。
唐尧不是不能让许由、巢父来为官,虞舜不是不能强迫善卷和石户之农,夏禹不是不能威逼柏成子高,商汤不是不能任用卞随和务光,魏文侯不是不能让段干木屈心就仕,晋平公不是不能让亥唐为官,但都从其本志并以之为师,珍视并尊重他们。难道这六位君主弱小无能吗?实在是因为各种德行的人崇尚的东西很不相同,或沉默或言语难于划一,羡慕尊崇贤者的美称,耻于杀害良才的恶行,让他们来,不足以增加自己的威风;放走他们,也不会发愁官员匮乏,听任他们的意志就能够弘扬德风教化,使退让之风兴盛起来;打击苟且求进贪求官职的人,让他们感觉到轻浮浅薄的无知。虽然这样不利于人才早晚使用,也不能使立于朝廷的人更全面,但不也比耸肩低头,向权门显贵谄媚,手提怀揣着财物去送礼,连夜奔走于尘俗之路,像抢渡口过河一样相互竟争。用钱购买名位品级,丢掉了道德品行学问这些根本的东西,都走向结党营私互相称举的岐出末路强吗?那六位君主尚且不肯用逆耳之言损伤隐士,怎么肯向他们施以刀剑呢?圣贤们真是值得师法的,吕尚显然是错了。
【原文】汉高帝虽细行多阙,不涉典艺,然其弘旷恢廓,善恕多容,不系近累,盖豁如也。虽饥渴四皓,而不逼也。及太子卑辞致之,以为羽翼,便敬德矫情,惜其大者,发《黄鹄》之悲歌,杜宛妾之觊觎,其珍贤贵隐,如此之至也。宜其以布衣而君四海,其度量盖有过人者矣。
汉高祖刘邦虽然在小事小节上多有缺漏,不学儒家经典,但是他气度恢弘开阔,善于原谅多有容忍,不为身边琐事所束缚,总之是很豁达的。虽然渴望得到商山四皓,但也不逼迫他们。等到太子用谦卑的言词把他们请来辅佐自己,就尊敬他们的道德而掩饰自己的真情,重视他们的大节,唱出悲伤的《黄鹄歌》,杜绝了戚夫人立儿子如意为太子的企图。他珍视贤者尊重隐士,到了这种地步。他以普通百姓的身份而君临天下就是应该的了,大概他的度量确有过人之处。
【原文】且夫吕尚之杀狷华者,在于恐其沮众也。然俗之所患者,病乎躁于进趋,不务行业耳。不苦于安贫乐贱者之太多也。假令隐士往往属目,至于情挂势利,志无止足者,终莫能割此常欲,而慕彼退静者也。开辟已降,非少人也,而忘富遗贵之士,犹不能居万分之一。仲尼亲受业于老子,而不能修其无为;子贡与原宪同门,而不能模其清苦。四凶与巢由同时,王莽与二龚共世,而不能效也。凡民虽复笞督之,危辱之,使追狷华,犹必不肯,乃反忧其坏俗邪?吕尚思不及此,以军法治平世,枉害贤人,酷误已甚矣!赖其功大,不便以至颠沛耳。
另外,吕尚杀狂狷、华士的原因,在于害怕他们令众人颓丧消沉。但世风让人担心的,是急于求取,和不致力于德行事业的毛病,并不是苦于安心乐意于贫贱的人太多了。假如是隐士而处处瞩目事事关心,以至于感情寄托在权势利益上,想法永不满足,就最终不能割舍这种常人的欲望,而追慕那种退让和恬静了。开国以来,并非缺少人才,但忘掉财富地位的人,还不能有这些人的万分之一。孔子亲身受业于老子,但是不能学习到他的“无为”;子贡与原宪是同门弟子,但不能模仿他的清苦。四凶和巢父、许由同时代,王莽和龚胜、龚舍二人同时代,但都不能效法他们。普通百姓即使反复地鞭打责罚他们,威胁屈辱他们,让他们去追随学习狂狷、华士尚且不肯,怎么却反而担心狂狷、华士会败坏风俗呢?吕尚想不到这些,用管理军队的办法来治理太平之世,屈杀贤人,残酷荒谬已太过分了!不过是仗恃他功劳大,不马上让他倒台就是了。
【原文】且吕尚之未遇文王也,亦曾隐于穷贱,凡人易之,老妇逐之,卖庸不售,屠钓无获,曾无一人慕之。其避世也,何独虑狷华之沮众邪?设令殷纣以尚逃遁,收而敛之,尚临死,岂能自谓罪所应邪?魏武帝亦弄法严峻,果于杀戮,乃心欲用乎孔明,孔明自称不乐出身。武帝谢遣之曰:义不使高世之士,辱于污君之朝也。其鞭挞九有,草创皇基,亦不妄矣。
况且吕尚在没遇上文王的时候,也曾经隐居于困顿低贱之中,一般人都看不起他,老妇人都哄他走,给人干活没人要,宰牛钓鱼都无收获,连一个羡慕他的人都没有。都一样是避世,为什么单单顾虑狂狷、华士会使众人颓丧呢?假使殷纣王因为吕尚逃避于世,就把他抓起来杀掉,吕尚临死的时候,难道会自认为罪有应得吗?魏武帝曹操也刑法严厉,杀人毫不犹豫,而有心想任用胡昭。胡昭自己说,不乐于做官。曹操送走他说:据正义,不让超绝世俗的士人,在无道昏君的朝廷上受屈辱。那么曹操挥鞭征战九州,初创了魏朝的皇家基业,也不是胡说了。
【原文】纷扰日久,求竞成俗,或推货贿以龙跃,或阶党援以凤起,风成化习,大道渐芜,後生昧然,儒训遂堙。将为立身,非财莫可。苟有卓然不群之士,不出户庭,潜志味道,诚宜优访,以兴谦退也。夫使孙吴荷戈,一人之力耳;用其计术,则贤于万夫。今令大儒为吏,不必切事。肆之山林,则能陶冶童蒙,阐弘礼敬。何必服巨象使捕鼠韛鸾(有脱文)也。(脱仕人曰数语)若乃零沦薮泽,空生徒死,亦安足贵乎?
动荡不安的时间长了,贪求争竞成了风俗,有的人靠以钱财贿赂而像龙一般跃升,有的人靠同伙的帮助像凤一样兴起,这种风气已经形成,常理正道逐渐荒废,年轻人暗昧无知,儒家的训导于是被埋没了。准备要立身,除了钱没有什么能行。如果有异常卓越超出常人的人,不出家门入于仕途,专心深入地体察哲理,确实应该嘉奖拜望,以倡导谦和退让的风气。假如让孙武和吴起各自扛起武器,也只是一个人的力量。而运用他们的计谋战术,就比一万人还要强。现在让儒家大师去当官,不一定切合情事。而放他们于山野林间不来为官,却能够培养教育儿童,弘扬礼仪教化。为什么一定要降服大象让它去捉老鼠,把鸾凤像驾鹰一样驾在臂上,就会在钟鼎上铭刻他们的功勋业绩。至于飘零沦落在沼泽野地的人,白白生来白白死去,又哪里值得尊重呢?
【原文】逸民答曰:子可谓守培蝼,玩狐丘,未登阆风而临云霓;玩滢汀,游潢洿,未浮南溟而涉天汉。凡所谓志人者,不必在乎禄位,不必须乎勋伐也。太上无己,其次无名,能振翼以绝群,骋迹以绝轨,为常人所不能为,割近才所不能割,少多不为凡俗所量,恬粹不为名位所染,淳风足以濯百代之秽,高操足以激将来之浊。何必纡朱曳紫,服冕乘轺,被牺牛之文绣,吞詹何之香饵,朝为张天之炎热,夕成冰冷之季灰!
隐居者回答说:您可以称是守着小山坡,在狐狸所居的土丘上玩耍,没有登上过仙人的阆风山却到了云霞之上;在小小溪流边玩赏,在池塘中游泳,未曾漂浮于南方的大海却涉足天河。凡是所谓守志隐逸的人,不必在于俸禄爵位,不必等待功勋表彰。最高境界是没有自身,其次是没有名声。能够抖动翅膀飞离群鸟,能够放马奔驰脱开常轨,做常人不能做的事情,割舍浅者不肯割舍的东西,他们的多少不是世俗的人所能衡量的,他们的淡泊纯粹不被名誉地位所沾染,淳厚质朴的作风足以洗濯百代的污秽,高尚的节操足以冲刷将来的混浊。为什么一定要佩带上红绶紫绶的官印,戴上礼帽坐上轻便马车,如同披上当祭品的牛的纹饰绣帔,吞吃善钓者詹何的香饵,早上是铺天盖地的热气,晚上变成了被抛弃的冰冷灰烬呢。
【原文】夫斥鷃不以蓬榛易云霄之表,王鲔不以幽岫贸沧海之旷,虎豹入广厦而怀悲,鸿鶤登嵩峦而含戚。物各有心,安其所长。莫不泰于得意,而惨于失所也。经世之士,悠悠皆是,一日无君,惶惶如也。譬犹蓝田之积玉,邓林之多材,良工大匠,肆意所用。亦何必栖鱼而沈鸟哉!嘉遁高蹈,先圣所许;或出或处,各从攸好。
斥鷃不用蓬草榛莽与云霄之上相交换,鲟鱼也不用幽静的洞穴与广阔的大海相交换,虎豹进入大厦会心怀悲伤,大雁和白鹤登上高山则胸含忧戚。各种东西都各有想法,安心于适于合它们生长的地方,无不是合于心意则安适,失去居所就悲惨。治理国事的人世上到处都有,他们一天没有国君,就惶恐不安。就像是蓝田积存的玉石,邓林多有的木材,良好的玉工木匠可以随意取用,又何必让鱼栖居在树上,让鸟沉入水中呢!合于时宜的退隐远避是古代圣人所赞成的,有人出仕有人隐居,各随所好。
【原文】盖士之所贵,立德立言。若夫孝友仁义,操业清高,可谓立德矣。穷览《坟》《索》,著述粲然,可谓立言矣。夫善郑无治民之功,未可谓减于俗吏;仲尼无攻伐之勋,不可以为不及于韩白矣。身名并全,谓之为上。隐居求志,先民嘉焉。夷齐一介,不合变通,古人嗟叹,谓不降辱。夫言不降者,明隐逸之为高也;不辱者,知羁絷之为洿也。圣人之清者,孟轲所美,亦云天爵贵于印绶。志修遗荣,孙卿所尚,道义既备,可轻王公。而世人所畏唯势,所重唯利。盛德身滞,便谓庸人;器小任大,便谓高士。或有乘危冒崄,投死忘生,弃遗体于万仞之下,邀荣华乎一朝之间,比夫轻四海爱胫毛之士,何其缅然邪!
大致说来,士人所重视的,是树立道德功业建立言论学说。像那些孝顺父母亲爱兄弟讲求仁义,志行节操清高,可以称为树立道德功业;穷尽地阅览古代典籍,著述辉煌灿烂,可以称为建立言论学说。善卷没有治理百姓的功绩,不能说他比一般的官吏要差,孔子没有攻战征伐的勋业,不能认为他不如韩信和白起。安身和立名都完美齐全,称它为最好;隐居去追求自己的志向,古代贤人也是嘉许的。伯夷、叔齐光明正大,不能够因时制宜、随变而通,古人为他们感叹,称他们不降志不辱身。说他们“不降”,说明隐逸是高尚的;说“不辱”,可知受捆绑束缚是污秽肮脏的。圣人中的清高者,是孟柯所赞美的,又说上天赐予的爵位比官印更可贵。志向美好会带来荣华,是荀况所崇尚的,道德仁义具备了以后,可以轻视王爷公爵。而世上人所害怕的只有势力,所重视的只有利益。德行深厚而仕途未通,就说是平庸的人;才能不高而任职很重,就说是高尚人士。有的人冒着危险,舍死忘生,把身体投向万丈深渊,来求取一个早晨的荣耀显贵。与那些轻视天下、吝惜小腿汗毛的人相比,是差得多么远哪!
【原文】仕人曰:潜退之士,得意山泽,不荷世贵,荡然纵肆,不为时用,嗅禄利(有脱文),诚为天下无益之物,何如?
为官者说:潜居退隐的人,在山野湖泽随意而满足,不为世上作一点贡献,飘荡恣纵。不为时代所用,闻到俸禄利益(有脱文)实在是天下没有益处的人。你认为怎么徉?
【原文】逸民答曰:夫麟不吠守,凤不司晨,腾黄不引犁,尸祝不治庖也。且夫扬大明乎无外,宜妪煦之和风者,日也;耀华灯于暗夜,治金石以致用者,火也。天下不可以经时无日,不可以一旦无火,然其大小,不可同也。江海之外,弥纶二仪,升为云雨,降成百川;而朝夕之用,不及累仞之井,灌田溉园,未若沟渠之沃。校其巨细,孰为旷哉?
隐居者说:麒麟不会像狗那样叫唤看门,凤凰不会像雄鸡那样报晓,神马不拉犁,主祭者不做饭。而且在无穷的空间中播扬最大的光明,发挥生养照育万物作用的,是太阳;在暗夜中点亮华灯,冶炼金属矿石来为我们使用的,是火。一天下不能一会儿没有太阳,也不能一会儿没有火,但是他们的大小是不可能一样的。江海的水,弥缝贯通苍天大地,上升就成为云和雨,降下就形成了无数河流;但早晚的应用不如几丈深的水井,浇灌田地园圃不如沟渠令大地润泽。但如果比较一下大小,哪一个宽阔广大呢?
【原文】桀纣,帝王也;仲尼,陪臣也。今见比于桀纣,则莫不怒焉;见拟于仲尼,则莫不悦焉。尔则贵贱果不在位也。故孟子云,禹稷颜渊,易地皆然矣。宰予亦谓,孔子贤于尧舜远矣。夫匹庶而钧称于王者,儒生高极乎唐虞者,德而已矣,何必官哉!
夏桀、商纣是帝王,孔子只是周天子的臣子之臣,但现在如果谁被比作桀、纣,没有不生气的;而被比作孔子,没有不高兴的。由此可知,贵贱最终并不在于地位。因此孟子说:大禹、后稷、颜回,地位换一下都是一样的。宰予也说:孔子比尧舜贤德得多啦。那些普通百姓被与天子并称,儒生可达到与唐尧、虞舜平列,无非指道德罢了,为什么一定要官位呢?
【原文】且夫交灵升于造化,运天地于怀抱,恢恢然世故不栖于心术,茫茫然宠辱不汨其纯白,流俗之所欲,不能染其神,近人之所惑,不能移其志。荣华,犹赘疣也;万物,犹蜩翼也。若然者,岂肯诘屈其支体,俯仰其容仪,挹酌于其所不喜,修索于其所弃遗,怡颜以取进,曲躬以避退,恐俗人之不悦,戚我身之凌迟,屈龙渊为锥钻之用,抑灵鼖为鼓兆鼙之音,推黄钺以适钐鎌之持,挠华旗以入林杞之下乎?
况且心灵与大自然相合,似乎天地的运行就在怀抱之中;心胸开阔,世上的一切变故都不放在心中,精神壮健,所有宠幸羞辱都不能扰乱他的纯洁无瑕。世间平庸者所追求希望的,不能沾染他的精神;浅薄的人所迷信的,不能改变他的志向。显贵荣耀就像皮肤的赘疣,世间万物就像薄薄的蝉翼。像这样的人,哪里肯弯曲他的躯体四肢,劳动他的表情举止,去获取他所不喜欢的事物,去追求他抛掉不要的东西;作出和悦的表情求取晋升,弯腰打躬来避免贬职;害怕俗人不高兴,忧伤自己的地位衰落;委屈龙渊宝剑当锥子钻子使用,压住大鼓让它发出小鼓的声音;把饰金的大斧改成手持的镰刀,弯曲装饰华丽的大旗放入丛生的杞树之下呢!
【原文】古公杖策而捐之,越翳入穴以逃之,季札退耕以委之,老莱灌园以远之,从其所好,莫与易也。故醇而不杂,斯则富矣;身不受役,其则贵矣。若夫剖符有土,所谓禄利耳,非富贵也。且夫官高者其责重,功大者人忌之,独有贫贱,莫与我争,可得长宝,而无忧焉。
古公亶父手拄木杖而抛弃故土,越翳进入山洞逃避为君,季札退避躬耕扔掉即位,老莱子浇菜园远离出仕,都是追随自己的爱好,不肯与荣华相交换的。因此淳朴单一没有掺杂,这就是富有了;身躯不受外物的役使,这就是显贵了。至于剖分竹符而得到封地,只不过是俸禄利益罢了,不是真正的富贵。再说,官位高的人责任重大,功劳大的人别人忌妒,只有贫贱,没有人和我争夺,可以长久地珍藏而没有忧虑了。
【原文】濯裘布被,拔葵去织,豘不掩豆,菜肴粝餐,又获逼下邀伪之讥,树塞反坫,三归玉食,穰侯之富,安昌之泰,则有僭上洿浊之累。未若游神典文,吐故纳新,求饱乎耒梠之端,索缊乎杼轴之间,腹仰河而已满,身集一枝而余安,万物芸芸,化为埃尘矣。食啮弱糊口,布褐缊袍,淡泊肆志,不忧不喜,斯尊乐,喻之无物也。
穿用洗过的裘皮衣服和麻布被子,拔掉自家种的葵菜,放弃自家织布,祭祖的猪腿小得遮不住盘底,素菜粗食,又获得逼迫下属和弄虚作假的讥刺;树立影壁,修筑放杯的土台,娶三姓子女,吃美味食物,像穰侯魏冉那样富有,像安昌侯张禹那样奢侈,就会有被认为越分冒用和行为污浊的麻烦。不如在经典文字中神游,吐出浊气吸收清气,在锄犁之端去求饭吃,在织机当中去找衣穿。肚子依赖一条河流就足够喝饱了,身子落在一枝树叉上就安全有余,世上万物众多,在心目中都化成了灰尘。用稠粥糊口,穿粗布短衣和旧絮的袍子,淡泊纵情,不忧伤也不欢喜,这就是尊贵快乐,没有什么东西能为它作比喻。
【原文】夫仕也者,欲以为名邪?则修毫可以泄愤懑,篇章可以寄姓字,何假乎良史,何烦乎镵鼎哉!孟子不以矢石为功,扬云不以治民益世,求仁而得,不亦可乎?
出仕为官,是想凭它来得名吗?那么用毛笔就可以发泄郁积的怨恨,写就的篇章就可以寄托姓名,为什么一定要借助于好的史官,烦劳镌刻在鼎上呢?孟子不依靠征战建功立业,扬雄不仰仗治理百姓裨补于世。寻求仁义而得到了仁义,不也就可以了吗?
【原文】仕人又曰:隐遁之士,则为不臣,亦岂宜居君之地,食君谷乎?逸民曰:何谓其然乎!昔颜回死,鲁定公将躬吊焉,使人访仲尼。仲尼曰:凡在邦内,皆臣也。定公乃升自东阶,行君礼焉。由此论之,率土之滨,莫匪王臣’可知也。在朝者陈力以秉庶事,山林者修德以厉贪浊,殊途同归,俱人臣也。王者无外,天下为家,日月所照,雨露所及,皆其境也。安得悬虚空,餐咀流霞,而使之不居乎地,不食乎谷哉?
为官者又说:隐居避世的人,就是不做臣子,又怎么应该居住在君主的土地上,吃君主的粮食呢?隐居者说:这话从哪里说起来呢?从前颜回死的时候,鲁定公准备亲自去吊唁,派人去询问孔仲尼,仲尼说:凡是在邦国之内,都是臣子。鲁定公于是从东边的台阶登堂,行了国君的礼节。由此说来,“境域之内,没有人不是天子的臣下”这两句诗就可以理解了。在朝廷的人施展才力来经办各种事情,在山林的人修养自己的德行来磨砺整饬贪婪和污浊,殊途同归,都是臣子。天子没有统治之外的东西,整个天下都属于他。日月所能照耀到的地方,雨露所能施及的地方,都是他的疆域。哪能够悬在空中,吞吃咀嚼流云,让人不居住在地上,不吃粮食呢?
【原文】夫山之金玉,水之珠贝,虽不在府库之中,不给朝夕之用,然皆君之财也。退士不居肉食之列,亦犹山水之物也,岂非国有乎?许由不窜于四海之外,四皓不走于八荒之表也。故曰:万邦黎献,共惟帝臣。干木不荷戈戍境,筑垒疆场,而有蕃魏之功。今隐者洁行蓬荜之内,以咏先王之道,使民知退让,儒墨不替,此亦尧舜之所许也。昔夷齐不食周粟,鲍焦死于桥上,彼之硁硁,何足师表哉?
山中的金玉,水里的珠宝,即使不在仓库里,不供早晚使用,但全都是国君的财产。隐退之士没排于在位者的行列里,也相当于山中水里的东西,难道不是王朝所有吗?许由没有逃到四海之外去,商山四皓也没跑到八方极远处去。因此说:所有邦国中的民之贤者,全都是皇帝的臣子。段干木没有扛着武器戍守边境,在国界上修造营垒,但是有保卫魏国的功劳。如今隐居的人在蓬户筚门的陋室中保持清白的行为,以歌颂先王的道德,让老百姓懂得谦退忍让,儒家和墨家都不能替代,这也是尧和舜所容许的。当初伯夷、叔齐不吃周朝的粮食,鲍焦死在桥上,他们这样浅陋固执,哪里值得做我们的学习榜样呢?
【原文】昔安帝以玄纁玉帛聘周彦祖。桓帝以玄纁玉帛聘韦休明,顺帝以玄纁玉帛聘杨仲宣,就拜侍中,不到。魏文帝征管幼安不至,又就拜光禄勋,竟不到;乃诏所在常八月致羊一口酒二斛。桓帝玄纁玉帛聘凭借孺子,就拜太原太守及东海相,不到。顺帝以玄纁玉帛聘樊季高,不到;乃诏所在常以八月致羊一口酒二斛,又赐几杖,待以师傅之礼。献帝时,郑康成州辟举贤良方正茂才,公府十四辟,皆不就;公车徵左中郎博士赵相侍中大司农,皆不起。昭帝公车徵韩福,到;赐帛五十匹及羊酒。法高卿再举孝廉,本州五辟,公府八辟,九举贤良博士,三徵,皆不就。桓帝以玄纁玉帛安车轺轮聘韩伯休,不到。以玄纁玉帛安车轺轮聘妾伯雅,就拜太中大夫犍为太守,不起。然皆见优重,不加威辟也。若此诸帝褒隐逸之士不谬者,则吕尚之诛华士为凶酷过恶,断可知矣。
从前汉安帝用黑色与浅绛色的布帛加玉征聘周燮周彦祖。汉桓帝用黑色与浅绛色的布帛加玉征聘韦著韦休明。汉顺帝用黑色与浅绛的布帛加玉征聘杨厚杨仲桓,于所在封拜侍中,没有到京。魏文帝征聘管宁管幼安,不来,又前往封拜为光禄勋,最后也没到任;于是下诏书到他所在的地方官府,在每年八月送一只羊,两斛酒。汉桓帝用黑色与浅绛色的布帛加玉征聘徐樨徐孺子,于所在拜封为太原太守和东海相,不到任。汉顺帝用黑色与浅绛色的布帛加玉征聘樊英樊季齐,不到京;于是下诏到他所在地方,在每年八月送一只羊,两斛酒,又赐给坐几和手杖,以太师太傅的礼节待他。汉献帝的时候,郑玄郑康成州辟举他为贤良方正、茂才,公府辟举他十四次,都没就任;朝廷用公车征召为左中郎、博士,赵相、侍中、大司农,都没应召。汉昭帝用公车征召韩福,到了京城,赐给五十匹帛和羊、酒。法真法高卿两次被举为孝廉,本州五次辟举,公府八次辟举,九次被举为贤良、博士,朝廷三次征召,都不接受。汉桓帝用黑色与浅绛色的布帛加玉和可坐乘的轻便车子征召韩康韩伯休,不到京。用黑色加浅绛色的布帛加玉和可坐的轻便车子征聘姜肱姜伯淮,于所在拜封为太中大夫,犍为太守,没有应召。但这些人都受到优待和尊重,不施加威逼和刑罚。如果这些帝王褒扬隐逸之士并非错误,那么吕尚诛杀隐者华士是凶恶残酷过分的,当然就可以知道了。
【原文】仕人乃怅然自失,慨尔永叹曰:始悟超俗之理,非庸琐所见矣。
做官的人于是感到若有所失,感慨地长叹道:这才开始领悟超出世俗的道理,不是平庸委琐的人所能理解的。
勖学卷第三
【原文】抱朴子曰:夫学者所以清澄性理,簸扬埃秽,雕锻矿璞,砻炼屯钝,启导聪明,饰染质素,察往知来,博涉劝戒,仰观俯察,于是乎在,人事王道,于是乎备。进可以为国,退可以保己。是以圣贤罔莫孜孜而勤之,夙夜以勉之,命尽日中而释,饥寒危困而不废。岂以有求于当世哉?诚乐之自然也。
抱朴子说:学习能令人的本性清明澄澈,去除尘埃和污秽,有如雕刻璞玉和锻打矿石,磨炼迟钝笨拙,启发引导聪明,就像为质朴装饰为素丝染色,观察已往以预知未来,广泛涉猎来对人们鼓励阻止。仰视天象俯察人世存在于其中,人之间的事和做君主的道理在这里面齐备。前进可以为国家,后退可以保自身。因此,圣贤的人无不孜孜不倦地勤奋于它,夜以继日地努力于它。生命将要终止仍然手不释卷,挨饿受冻危险困难都不停止。难道是对当时的人世间有什么要求吗?实在是因为发自内心以此为乐。
【原文】夫斫削刻画之薄伎,射御骑乘之易事,犹须惯习,然後能善,况乎人理之旷,道德之远,阴阳之变,鬼神之情,缅邈玄奥,诚难生知。虽云色白,匪染弗丽;虽云味甘,匪和弗美。故瑶华不琢,则耀夜之景不发;丹青不治,则纯钩之劲不就。火则不钻不生,不扇不炽;水则不决不流,不积不深。故质虽在我,而成之由彼也。登阆风,扪晨极,然後知井谷之暗隘也;披七经,玩百氏,然後觉面墙之至困也。
那些砍削雕刻绘画之类的简单技艺,射箭驾车骑马之类的容易事,还必须熟习惯练,然后才能掌握得好,更何况作人的道理的丰富,规律和道德的辽远,阴阳的变化,鬼神的情状,遥远而精深微妙,实在难于生而知之。即使是颜色白,不经浸染也不漂亮;即使是味道美,不经调制也不好吃。因此美玉不琢磨,那么它在黑夜中发出亮光的景象也显现不出来;红铜青锡不经过加工,也不能造就纯钧宝剑以显示其强劲。火不钻就不能燃着,不扇就不能炽烈;水不决开就不会流出,不积聚不能湛深。故此本质虽然在自身,而成就他却在于外界环境。登上仙山阆风,摸到北极星,然后才能知道井中的黑暗狭小;翻阅了“七经”,熟悉了诸子百家,然后才能知道一无所学会使人极端困难。
【原文】夫不学而求知,犹愿鱼而无网焉,心虽勤而无获矣;广博以穷理,犹须风而托焉,体不劳而致远矣。粉黛至则西施以加丽,而宿瘤以藏丑;经术深则高才者洞达,卤钝者醒悟。文梓干云,而不可名台榭者,未加班轮之结构也;天然爽朗,而不可谓之君子者,不识大伦之臧否也。
不学习而想求得知识,就像希望得到鱼但是没有网,内心虽然很迫切但没有收获;以广泛的学习来穷究事理,就像顺着风乘坐舟船,身体不用劳累就到达远方了。有了白粉青黛这些化妆品,西施就更加漂亮,而丑女宿瘤得以藏丑;对经典的研究深入,那么才能高的人对事物的理解就会更加透彻,笨拙迟钝的人也可以醒悟。有纹理的梓木长到云彩那么高,也不能称之为台榭,原因在于没有经过公输班连接构架;天生性格直爽开朗,不能称它为君子,原因在于不懂基本的伦理道德的善恶得失。
【原文】欲超千里于终朝,必假追影之足;欲凌洪波而遐济,必因艘楫之器;欲见无外而不下堂,必由之乎载籍;欲测渊微而不役神,必得之乎明师。故朱绿所以改素丝,训诲所以移蒙蔽。披玄云而扬大明,则万物无所隐其状矣;舒竹帛而考古今,则天地无所藏其情矣。况于鬼神乎?而况于人事乎?泥涅可令齐坚乎金玉,曲木可攻之以应绳墨,百兽可教之以战陈,畜牲可习之以进退,沈鳞可动之以声音,机石可感之以精诚,又况乎含五常而禀最灵者哉!
想在一个早上就走出千里之外,必须借助于能追上自身影子的快马;想凌驾大浪渡水远去,必须依靠船和桨这种器具;要想所知道得无所不包又不走出屋子,必须从书籍中来;要想探知深渊中隐藏的东西又不役使神灵,必须从明师那里得到。因此,红色和绿色能改变素丝的颜色,训诫和教诲能改变愚昧无知者的心灵。太阳冲破黑云施放无尽的光明,那么万物都不能隐藏它的形状了;打开书籍史册考查古代现代的事情,那么天上地下都不能隐藏它的情形了。何况只是鬼神呢?更何况只是人间之事呢?黑色的泥巴可以让它与金玉一样坚硬,弯曲的木头可以加工得合于绳墨,各种野兽可以教给它们排成战阵,牲畜可以训练它们前进后退,水中的鱼可以用音乐来感动它,机器和石头可以用真诚的感情感动它,又何况有着仁义礼智信并天生智慧最高的人类呢!
【原文】低仰之驷,教之功也;鸷击之禽,习之驯也。与彼凡马野鹰,本实一类,此以饰贵,彼以质贱。运行潦而勿辍,必混流乎沧海矣;崇一篑而弗休,必钧高乎峻极矣。大川滔瀁,则虬螭群游;日就月将,则德立道备。乃可以正。梦乎丘旦,何徒解桎乎困蒙哉!
驷马拉车低昂合节,是训练它们的结果;凶猛攻击的猎鹰,是反复练习才驯服的。它们和那些一般的马,野生的鹰,本来实际上是一类,这些马和鹰凭后来的修整而高贵,而那些凡马和野鹰因只有先天的本性而低贱。路上的积水流注如果不停止,必然会和大海一样;一筐土一筐土地加高如果不停止,一定能和极高点等同。大河滔滔无边,那么龙就会成群地游动;每天有成就,每月有进步,那么道德就可以树立,修养就可以完备。于是可以安然地梦见孔子和周公了,怎么会只是解除窘迫的束缚呢!
【原文】昔仲由冠鸡带㹠,䨥珥鸣蝉,杖剑而见,拔刃而舞,盛称南山之劲竹,欲任掘强之自然;尼父善诱,染以德教,遂成升堂之生,而登四科之哲。子张鄙人,而灼聚凶猾,渐渍道训,成化名儒,乃抗礼于王公,岂直免于庸陋!
从前子路戴着雄鸡形的发冠并佩有小公猪祥的饰品,剑的双珥装饰着鸣蝉,手执宝剑来见人,拔出利刃就开始舞动,极力称赞南山上强劲的竹子,本性想做一个强悍凶暴的人;孔子善于诱导,用道德教育来感染他,于是成了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门具备的有才能的人。子张是个粗鄙的人,而颜灼聚凶恶而狡猾,为道理的训导所浸渍,逐渐变化成为有名的儒者,于是在后代获得和王公们同等的礼敬,难道只是免除了平庸粗陋吗?
【原文】以是贤人悲寓世之倏忽,疾泯没之无称;感朝闻之弘训,悟通微之无类;惧将落之明戒,觉罔念之作狂;不饱食以终日,不弃功于寸阴;鉴逝川之勉志,悼过隙之电速;割游情之不急,损人间之末务;洗忧贫之心,遣广愿之秽,息畋猎博奕之游戏,矫昼寝坐睡之懈怠;知徒思之无益,遂振策于圣途。学以聚之,问以辩之,进德修业,温故知新。
因此贤德的人为生活在世上的短暂而悲伤,厌恶死后埋没而无可称名于世;感慨于孔子‘朝闻道夕死可也’的伟大训示,明白洞察小事乃智慧之源,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戒惧地对待不学习将如草木之衰落的明白告诫,觉悟到即使圣人如无善念也将成为愚顽无知者;不是整天吃饱了无所事事,不放弃每一寸光阴;有鉴于孔子在河边感叹逝者如斯而自勉其志,为人生如白驹过隙,像闪电一样迅速而伤心;割断潜心于不急切需要之事的想法,扔掉人间的世俗琐事;洗刷忧虑自身贫穷的心情,驱开有众多欲望的肮脏想法;停止打猎下棋等等的游戏,矫正白天睡觉或坐着打吨的懈怠行为;知道空想是没有益处的,于是在前代圣人的道路上挥鞭疾驰。靠学习来积累德行,以互相询问进行论辩来解决疑难,增进道德并修治学业,温习旧学以获取新知。
【原文】夫周公上圣,而日读百篇。仲尼天纵,而韦编三绝。墨翟大贤,载文盈车。仲舒命世,不窥园门。倪宽带经以芸鉏,路生截蒲以写书,黄霸抱桎梏以受业,甯子勤夙夜以倍功,故能究览道奥,穷测微言,观万古如同日,知八荒若庐庭,考七耀之盈虚,步三五之变化,审盛衰之方来,验善否于既往,料玄黄于掌握,甄未兆以如成。故能盛德大业,冠于当世,清芒令问,播于罔极也。
周公是德智超群的人,还要一早晨就读一百篇书;孔子是上天所赋予人间的天才,还要勤读至于韦编三绝。墨翟是大贤人,而拉载典籍装满一车;董仲舒是名于一世的人才,但讲学中三年不到庭园去。倪宽带着经典下地锄草,路温舒截断蒲草当简牒写书,黄霸抱着镣铐向人学习,宁越日夜不停勤学以求加倍的功效,因此,他们能够透彻地看到道的奥秘,完全地理解隐微的言论,观察千年万代的历史如同发生在同一天里,了解四野八荒的事情就像出现于庭院之中,考察日月五星的盈满和亏缺,推断三辰五星的变化,审视将来的繁盛和衰败,验证过去的正确与错误,预料天地的变化如同在掌握之中,辨别没有先兆的事情就像已发生过的一样。因此能够使高尚的品德和盛大的事业在当时位居第一,出色的修养和美好的名声传向无边的远方。
【原文】且夫闻商羊而戒浩瀁,访鸟砮而洽东肃,谘萍实而言色味,讯土狗而识坟羊,披《灵宝》而知山隐,因折俎而说专车,瞻离毕而分阴阳之候,由冬螽而觉闰余之错,何神之有?学而已矣。夫童谣犹助圣人之耳目,岂况《坟》《索》之弘博哉!
听说商羊鸟起舞就告诫大雨的到来,被问及射鸟的石头箭镞就清楚陈国与肃慎人的历史掌故,被咨询浮萍的果实就能说出其颜色与味道,被讯问土中之狗就知道是土怪坟羊,由阅读过《灵宝》之书就了解是山隐居入山取书,依据俎案上的牲体就可以说清装满一车的一节骨的由来,见到月亮附于毕星的情况就能预言下雨还是晴天,由入冬而见螽斯就觉察置闰的错误,有什么神奇的呢?不过就是学习而来罢了。童谣尚且能帮助圣人耳聪目明,更何况博大精深的古代典籍呢!
【原文】才性有优劣,思理有修短。或有夙知而早成,或有提耳而後喻。夫速悟时习者,骥騄之脚也;迟解晚觉者,鹑鹊之翼也。彼虽寻飞绝景,止而不行,则步武不过焉;此虽咫尺以进,往而不辍,则山泽可越焉。明暗之学,其犹兹乎?盖少则志一而难忘,长则神放而易失,故修学务早,及其精专,习与性成,不异自然也。若乃绝伦之器,盛年有故,虽失之于旸谷,而收之于虞渊。方知良田之晚播,愈于座岁之荒芜也。日烛之喻,斯言当矣。
人的才能天分有优劣之分,思辨能力也长短不齐,有人很早就能明白就能成熟,有的耳提面命地教导后才能理解。那些很快领悟迅速学习的人,就像骏马的腿;那些理解晚领悟慢的,就象鹌鹑喜鹊的翅膀。前者虽然可以一下子就飞得离开自己的影子,但如果止步不前,那么一步远的距离也过不去;后者虽然一尺一尺地往前走,但如果前进不止,那么大山大湖也能越过去。聪明者和愚昧者的学习,大概是同样的道理。大致说来,年轻的时候思想专一,学东西不容易忘记,年岁大了精神分散就容易忘掉,因此学习应尽早努力,等到精深专一,习惯性格已经形成不会改变,就和与生俱来没有区别了。至于说出类拔萃的人才,年轻时遇到变故,那么虽然在年轻时候耽误了,还可以在中晚年补回来。这祥才能知道在良田中播种晚了,也比终年荒芜要强,师旷当年用太阳和火把做的比喻是非常恰当的。
【原文】世道多难,儒教沦丧,文武之轨,将遂凋坠。或沈溺于声色之中,或驱驰于竞逐之路。孤贫而精六艺者,以游夏之资,而抑顿乎九泉之下;因风而附凤翼者,以驽庸之质,犹回遑乎霞霄之表。舍本逐末者,谓之勤修庶几;拥经求己者,谓之陆沈迂阔。于是莫不蒙尘触雨,戴霜履冰,怀黄握白,提清挈肥,以赴邪径之近易,规朝种而暮获矣。
人世间的道德多遭劫难,儒家学说沦落丧亡,周文王周武王的修身治国之道,将由此而凋谢堕落。有的人沉溺在声色当中,有的人驰骋在竞争的路上。孤独贫穷但精通六经的人,凭着像子游、子夏一样的资质,却被压抑在九重深渊之下;借助风力攀附在凤凰翅膀上的人,仅以驽钝平庸的天赋,还是能够在云霄之上盘旋。舍弃根本追逐细枝末节的人,被称为勤奋学习的近圣贤才;抱着经典努力求学的人,被说成旱地沉没不合时宜。于是没有人不顶着风尘淋着雨水,冒着寒霜踏着坚冰,怀揣黄金手握白银,提着清酒拿着肥肉,奔向抄近易行的邪恶路途,谋求早上下种晚上就收获。
【原文】若乃下帷高枕,游神九典,精义赜隐,味道居静,确乎建不拔之操,扬青于岁寒之後,不揆世以投迹,不随众以萍漂者,盖亦鲜矣。汲汲于进趋,悒闷于否滞者,岂能舍至易速达之通途,而守甚难必穷之塞路乎?此川上所以无人,《子衿》之所为作。悯俗者所以痛心而长慨,忧道者所以含悲而颓思也。
至于下帷讲学不忧世事,专心致志于多种古代经典,精心地探求深幽隐微的事理,体味大道并安居静处,牢固树立了不可改变的节操,像松柏一样在寒冬之后还显现青翠,不揣测世风就举步前往,不追随众人像浮萍般漂荡的人,大概也太少了。急切地想提高地位,对于官运不通郁闷不乐的人,怎么能够放弃最容易又能迅速到达的畅通道路,而守着非常艰难且肯定不通的堵塞的道路呢?这就是大河边上所以没有人发出孔子那样的感叹,《诗经•子衿》之所以要创作,怜悯风俗的人之所以内心发出沉痛的长叹,为道德而忧虑的人之所以心含悲伤沮丧深思的原因。
【原文】夫寒暑代谢,否终则泰,文武迭贵,常然之数也。冀群寇毕涤,中兴在今,七耀遵度,旧邦惟新,振天彗以广埽,鼓九阳之洪炉,运大钧乎皇极,开玄模以轨物。陶冶庶类,匠成翘秀,荡汰积埃,革邪反正。戢干戈,橐弓矢,兴辟雍之庠序,集国子,修文德,发金声,振玉音。降风云于潜初,旅束帛乎丘园,令抱翼之凤,奋翮于清虚;项领之骏,骋迹于千里。使夫含章抑郁,穷览洽闻者,申公伏生之徒,发玄纁,登蒲轮,吐结气,陈立素,显其身,行其道,俾圣世迪唐虞之高轨,驰升平之广途,玄流沾于九垓,惠风被乎无外。五刑厝而颂声作,和气洽而嘉禾遂生,不亦休哉!
寒冷和暑热是相互交替的,困厄到了头就会转为畅通,文臣和武将交替显贵,这是必然的规律。希望所有外寇全消灭掉,现在王朝重新兴盛起来,日月五星按规律运行,旧邦变为新国,挥动天彗清扫辽阔的太空,鼓动起太阳这座巨大的熔炉,把自然的运行作为最高的准则,打开无形的模子使万物得以规范,教化众人,造就良才,荡涤积累的尘埃,改变邪恶成为正义,把武器收入仓库,把弓箭装进口袋,兴办国学,设立乡校,集中公卿大夫的子弟,学习礼乐教化,像奏乐用钟起乐、以磬收韵一样有始有终。要在人未登仕途时就发现其才能予以任用,在人隐逸时就要以礼相聘。让收着翅膀的凤凰展翅在天空中飞翔,让高大的骏马一日千里地驰骋。让心含美质、忧愤烦闷、遍览群书、广有见闻的人,像申培、伏生之类,受到礼聘,登上蒲草缠轮的聘贤车子,抒发内心沉积的想法,以著述阐明自己的主张,显达其身,推行其道,使圣明的时代按照唐、虞时代的高尚规范去实践,在太平的宽阔大路上奔驰,君主的恩泽流布四野,恩惠之风吹遍普天下。五种刑罚闲置不用而颂扬之声响起,阴阳之气交合协调适当并长出好的禾穗,这不是很美好吗?
【原文】昔秦之二世,不重儒术,舍先圣之道,习刑狱之法。民不见德,唯戮是闻。故惑而不知反迷之路,败而不知自救之方,遂堕坠于云霄之上,而敕韭粉乎不测之下。惟尊及卑,可无鉴乎!
从前秦朝的两代皇帝,不重视儒家思想,舍弃古代圣人的学说,让人们都学习刑法处罚。百姓见不到恩德,而只听到杀戮。因此在糊涂的时候不懂迷途知返,失败了也不知道自救的方法,于是像是从云霄的上边坠落下来,在不测的深渊中摔成了碎末。想一想,尊贵和卑贱的人们能够不作为鉴戒吗?
崇教卷第四
【原文】抱朴子曰:澄视于秋毫者,不见天文之焕炳。肆心于细务者,不觉儒道之弘远。玩鲍者忘茞蕙,迷大者不能反。夫受绳墨者无枉刳之木,染道训者无邪僻之人。饰治之术,莫良乎学。学之广在于不倦,不倦在于固志。志苟不固,则贫贱者汲汲于营生,富贵者沈伦于逸乐。是以遐览渊博者,旷代而时有;面墙之徒,比肩而接武也。
抱朴子说:能清楚地看见秋天毫颖的人,看不到天体分布运行的光芒闪耀;尽心于小事情的人,感觉不到儒家学说的博大精深。习惯于咸鱼腥臭的人就忘记了白芷和蕙兰的香气,沉溺过度的人不能迷途知返。弹过墨线,就不会把木头剖锯歪斜;接受了儒道的训示教诲,就不会有邪恶乖戾的人。对人进行培养造就,没有比学习更好的了。知识的广博在于不倦地学习;学习不知疲倦就要有稳固的志向。志向如果不稳固,那么贫穷低贱的人就急切地谋生存,富有显贵的人就沉溺在安逸享乐中。因此广泛阅览知识渊博的人,多少代才有时出现;而不学无术的人,却是肩挨肩脚碰脚多得很。
【原文】若使素士则昼躬耕以糊口,夜薪火以修业,在位则以酣宴之余暇,时游观于劝诫,则世无视肉,游夏不乏矣。亦有饥寒切己,藜藿不给,肤困风霜,口乏糟糠,出无从师之资,家有暮旦之急,释耒则农事废,执卷则供养亏者,虽阙学业,可怒者也。所谓千里之足,困于盐车之下;赤刀之矿,不经欧冶之门者也。
如果是寒素之士,就白天亲身去耕作来糊口,夜里点上灯修治学业;如果是在位的人,就在酣畅宴饮的余暇里,时或浏览鼓励和劝诫的箴言,那么世上就没像禽兽一样的人,子游、子夏那样的贤人也就不缺少了。也有饥饿寒冷切身,野菜都吃不饱,皮肉受风霜的侵袭,连糟糠之食都吃不上,出门没有拜师求学的钱财,家中有早晚随时的危急,放下农具,农活就停了;拿起书卷,就缺乏生活供给,这样的人即使有缺于学业,也可以原谅。这就是所说的千里马被拉盐车困住了,能制成宝刀的矿石进不了欧冶子的家门那种情况。
【原文】若夫王孙公子,优游贵乐,婆娑绮纨之间,不知稼穑之艰难,目倦于玄黄,耳疲乎郑卫,鼻餍乎兰麝,口爽于膏粱,冬沓貂狐之缊丽,夏缜纱縠之翩飘,出驱庆封之轻轩,入宴华房之粲蔚,饰朱翠于楹棁,积无已于箧匮,陈妖冶以娱心,湎醹醁以沈醉,行为会饮之魁,坐为博奕之帅。省文章既不晓,睹学士如草芥,口笔乏乎典据,牵引错于事类。剧谈则方战而已屈,临疑则未老而憔悴。虽叔麦之能辩,亦奚别乎瞽瞆哉!
至于那些王孙公子,悠闲自得,富贵享乐,穿绸挂缎逍遥盘桓,不懂得耕种和收获的艰难,绚丽的色彩都看得厌倦了,淫靡的乐歌都听得疲惫了,鼻子闻够了兰草麝香的气息,口中吃伤了肥美的食物;冬天有重重叠叠的貂皮狐皮的衣服,夏天则有细致而轻飘的纱绉衣服;出门乘坐的是庆封坐过的那种轻便的高车,进门在华丽耀眼的房中宴饮;大小柱子都用红绿的颜色来装饰,箱柜中没完地积存珍宝;排列艳丽的美女来使心情愉快,沉酒在美酒当中以求酣醉;走起路是喝酒的魁首,坐下来是赌博的元帅。看文章既看不懂,对读书人又看不起;说话写文章缺乏典实根据,援引古事总是牵强错误。激烈辩论刚一开始就已经服输了,面对疑难问题没老却已经困顿不堪。即使能够辨别豆子和麦子,又和瞎子有什么区别呢?
【原文】抱朴子曰:盖闻帝之元储,必入太学,承师问道。齿于国子者,以知为臣,然後可以为君;知为子,然後可以为父也。故学立而仕,不以政学,操刀伤割,郑乔所叹。触情纵欲,谓之非人。而贵游子弟,生乎深宫之中,长乎妇人之手,忧惧之劳,未常经心,或未免于襁褓之中,而加青紫之官;才胜衣冠,而居清显之位。操杀生之威,提黜陟之柄,荣辱决于与夺,利病感于唇吻,爱恶无时暂乏,毁誉括厉于耳。嫌疑象类,似是而非,因机会以生无端,藉素信以设巧言,交构之变,千端万绪,巧算所不能详,毫墨所不能究也。无术学,则安能见邪正之真伪,具古今之行事?自悟之理,无所惑假,能无倾巢覆车之祸乎!
抱朴子说:大致听说皇帝的太子必须进太学,接受师教,询间道理。属于贵胄子弟的人,要以懂得如何做臣子,然后才能够去做国君;懂得如何当儿子,然后才可以去当父亲。因此学习立身做官不从政事上学习,犹如不会操刀的人持刀会伤人,是郑国的子产所叹息的事。触动情欲纵欲荒淫,称之为不是人。然而没有官职的贵族子弟生在深宫里边,在妇人的手中长大,担忧恐俱哀痛辛苦的事情,心中从来没有想到。有的还在襁褓之中,就被封予很高的官职;刚刚可以穿戴得起成人的衣帽,就处在清要而显达的位置上。有置人生死的地位,掌握提职贬官的大权;他人的荣耀耻辱取决于他的给予还是剥夺,是获利益还是受损害全由他的嘴唇来决定;喜爱还是厌恶没有一时或缺,诽谤抑或称誉不断在耳边吵闹。表面看来很有能力,实际却并非如此,借机会生无端的是非,仗着平素的信任设计巧妙的言词。相互构陷,办法千变万化,巧妙的计算不能详尽,笔墨难以穷究。没有道术和学识,怎么能发现邪恶的虚伪和正直的真诚,掌握占代现今的行事方法呢?白己杜撰的道理,并无根据,能不带来倾覆巢穴翻倒车辆的灾祸吗!
【原文】先哲居高,不敢忘危,爱子欲教之义方,雕琢切磋,弗纳于邪伪。选明师以象成之,择良友以渐染之,督之以博览,示之以成败,使之察往以悟来,观彼以知此,驱之于直道之上,敛之乎检括之中,懔乎若跟挂于万仞,栗然有如乘奔以履冰。故能多远悔吝,保其贞吉也。
先辈哲人身居高位也不敢忘记危险,爱儿子就要用道义来教导他,有如加工玉石象牙一样精雕细琢,不要把他放到邪恶虚伪当中去。选择贤明的老师培养他,选择良好的明友来影响他,督促他博览群书,向他展示成功失败的例子,让他能观察以往悟知未来,观察其他事情以明了自己面对的问题,督促他走向正直的路,管束他要合于规矩,小心戒惧就像用脚跟倒挂在万丈高空,战战兢兢就像骑着奔马踏在冰上。因此能够更多地远离祸患,保持其守正道而来的吉祥。
【原文】昔诸窦蒙遗教之福,霍禹受率意之祸,中山东平以好古而安,燕剌由面墙而危。前事不忘,今之良鉴也。汤武染乎伊吕,其兴勃然;辛癸染乎推崇,其亡忽焉。朋友师傅,尤宜精简。必取寒素德行之士,以清苦自立,以不群见惮者。其经术如仲舒桓荣者,强直若龚遂王吉者,能朝夕讲论忠孝之至道,正色证存亡之轨迹,以洗濯垢涅,闲邪矫枉,宜必抑情遵宪法,入德训者矣。
从前,汉朝的窦氏诸人蒙受黄、老遗训带来的福气,霍禹却遭受到轻率行事带来的灾祸,汉河间献王刘德和东平王刘苍都因为爱好古代事物而安然无恙,汉燕刺王刘旦因为不学无术而招致危险,以前的事不忘记,就可以作为现在的良好借鉴。商汤王和周武王受到伊尹、吕尚的熏染,他们的兴起勃勃有生机;商纣和夏桀受到推哆、崇侯的熏染,他们的灭亡迅疾而短暂。朋友和老师尤其应该精细简拔。必须选取门第寒微有好的道德品行的士人,在清苦当中靠自己的力量有建树,以卓然不群让别人畏惧的人。他们的经学研究应该像董仲舒和桓荣,他们的倔强耿直应该像龚遂和王吉。能够早晚地讲解议论忠君孝父的最高道义,严肃地论证生存灭亡的故迹的规律,以便洗涤污垢沉泥,防止邪恶纠正偏斜,一定要抑制情欲遵循法度,达到以道德教育人。
【原文】汉之末世,吴之晚年,则不然焉。望冠盖以选用,任朋党之华誉,有师友之名,无拾遗之实。匪唯无益,乃反为损。故其所讲说,非道德也;其所贡进,非忠益也。唯在于新声艳色,轻体妙手,评歌讴之清浊,理管弦之长短,相狗马之剿驽,议遨游之处所,比错途之好恶,方雕琢之精粗,校弹棋樗蒲之巧拙,计渔猎相掊之胜负,品藻妓妾之妍蚩,指摘衣服之鄙野,争骑乘之善否,论弓剑之疏密。招奇合异,至于无限,盈溢之过,日增月甚。
汉代和孙吴的末叶可不是这样。就看官宦人家的地位来选用人,听信团伙同党的浮华不实的赞誉,虽有老师朋友的名义,却无补正过失的实际作用。不但没有好处,却反而会带来损害。因此他们所讲解论述的,是不合乎道理和道德的;他们所荐举的,皆非忠诚有益的人才。有的只是新奇的音乐,艳丽的色彩,轻盈的体态,巧妙的手法,评判歌声的清越粗浊,调理管弦的长短高低,审视狗和马的迅捷驽钝,议论游览的处所,比较涂饰的好坏,品评玩物的粗细,较量弹棋樗蒲的灵巧笨拙,比试打鱼、狩猎、相扑的胜负,品评侍妾家妓的美丑,指责衣服的鄙陋粗野,竞争车马的优劣,讲究弓剑的粗糙与精致。寻找和积攒奇奇怪怪的东西永无休止;对充裕盈满的追求,一天比一天厉害。
【原文】其谈宫殿,则远拟瑶台琼室,近效阿房林光,以千门万户为局促,以昆明太液为浅陋,笑茅茨为不肖,以土阶为朴马矣。民力竭于功役,储蓄靡于不急,起土山以准嵩霍,决渠水以象九河;登凌霄之华观,辟云际之绮窗。淫音噪而惑耳,罗袂挥而乱目,濮上北里,迭奏迭起;或号或呼,俾昼作夜。流连于羽觞之间,沈沦乎弦节之侧。
他们谈论宫殿,远的要和夏桀商纣的瑶台琼室相比,近的要效法阿房宫和林光宫,认为千门万户是局促小气,认为昆明池和太液池浅而简陋。嘲笑茅草房不像样,认为土台阶太粗陋。百姓的劳力都用在了服劳役上,积累的钱财都浪费在不必要的地方,堆积土山要瞄准嵩高山和霍山,开挖水渠要仿效黄河九派;登上高入云霄的华丽楼阁,打开云朵当中雕饰的窗户。淫靡的音乐喧响并迷惑耳朵,丝绸的衫袖挥舞则扰乱眼睛,濮上和北里的淫靡乐曲更迭奏响;有人号叫有人呼喊,把白天当成了黑夜。在酒樽杯盏之间流连,在音乐节拍之上沉沦。
【原文】或建翠翳之青葱,或射勇禽于郊垧,驰轻足于崄峻之上,暴僚隶于盛日之下,举火而往,乘星而返,机事废而不修,赏罚弃而不治。或浮文艘于滉瀁,布密网于绿川,垂香饵于涟潭,纵擢歌于清渊,飞高缴以下轻鸿,引沈纶以拔潜鳞;或结罝罘于林麓之中,合重围于山泽之表,列丹飚于丰草,骋逸骑于平原,纵卢猎以噬狡兽,飞轻鹞以鸷翔禽,劲弩殪狂兕,长戟毙熊虎。如此,既弥年而不厌,历载而无已矣。
有的人制造用绿色的翠鸟羽毛作华盖的车子,有的人到郊野去射猎猛禽;让善跑的猎犬在险峻的高山上奔驰,把僚属奴隶都在烈日下暴晒,举着火把前去,披着星光回来;枢机大事废弃不管,赏罚制度扔开不用。有的在广阔的水域里泛起有纹饰的船只,在绿色的河流中密布渔网,在有波纹的池塘中放下钓饵,在清辙的潭水上纵声唱起渔歌,高高地射出羽箭打下鸿雁,拉起鱼网捕到深水的鱼鳖;有的在树林里山坡上结扎上兽网,在山地沼泽多层围猎,在丰茂的草地上密布火炬夜间打猎,在平坦的原野上放马奔驰,放出韩卢、宋㹱那样的猎犬咬住狡猾的野兽,纵起鹞鹰捉到飞翔的游禽,强劲的驽箭射死疯狂的犀牛,长柄的利戟刺倒大熊和老虎。这样干,整年都不生厌,数载也不停止。
【原文】而又加之以四时请会,祖送庆贺,要思数之密客,接执贽之嘉宾。人间之务,密勿罔极。是以雅正稍远,遨逸渐笃。其去儒学,缅乎邈矣。能独见崇替之理,自拔沦溺之中,舍败德之崄途,履长世之大道者,良甚鲜矣。嗟乎!此所以保国安家者至稀,而倾挠泣血者无算也。
而且又加上四季的邀请和朝会,祖饯送行和庆节贺喜,邀请想与之密切关系的亲密客人,接待提着礼物的嘉宾。人与人之间的事情,努力应酬也没有头。因此高尚和正确就逐渐远去,嬉游放逸之心慢慢牢固。这样做离开儒家学说是越来越远了。能够独自认识兴废盛衰的道理,自己从沦落沉溺当中解脱出来,丢掉败坏道德的危险道路,在长久延续的坦途上迈步的人,实在太少了。唉!这就是保守住自己的国家和封邑的人非常稀有,而社稷衰败以致以血做泪的人无数的原因。
【原文】今圣明在上,稽古济物,坚堤防以杜决溢,明褒贬以彰劝沮;想宗室公族,及贵门富年,必当竞尚儒术,撙节艺文,释老庄之意(意字衍)不急,精六经之正道也。
如今圣明的皇帝在上,考察古道来济助今人,加固堤防来杜绝决口溢水,明确褒贬来昭示鼓励和阻止;设想皇帝的同宗、王公之族,以及贵族中的年轻人,一定会争相崇尚儒家学说,节制辞章文艺,放弃不切实用的老子、庄子的思想,而要精通六经阐发的正道。
君道卷第五
【原文】抱朴子曰:清玄剖而上浮,浊黄判而下沈。尊卑等威,于是乎著。往圣取诸两仪,而君臣之道立;设官分职,而雍熙之化隆。君人者,必修诸己以先四海,去偏党以平王道,遣私情以标至公,氦宇宙以笼万殊。真伪既明于物外矣,而兼之以自见;听受既聪于接来矣,而加之以自闻。仪决水以进善,钧绝弦以黜恶,昭德塞违,庸亲昵贤,使规尽其圆,矩竭其方,绳肆其直,斤效其斫。器无量表之任,才无失授之用。
抱朴子说:天地初分,清澈玄黑的剖开后向上浮,混浊土黄的剖开后向下沉,尊贵卑贱的等级在这时显明起来。往古的圣人从天地两仪取法,君臣的地位关系就确立了;设立官位分别职掌,那么和乐升平的风气就昌隆起来了。作为统治人民的君主,必须提高自己的修养,以便成为天下的带动者,去掉偏私和朋党,让王道能够通行无阻;抛开私人情面,树立最公平的标准;模仿宇宙来统御世上千差万别的事物。既能从外表上看清事物的真伪,又增加上自己的见解;既能清楚地理解所听到的意见,又增加上自己的分析。以决口的大水为仪范来听取善言,像断绝琴弦一样贬斥恶语。昭明德行,杜绝无道;任用亲属,亲近贤人。让圆规尽量发挥它画圆的效能,方矩完全地表现它画方的作用,墨线彻底地展示它弹直线的特长,斧子全部地施放它砍削的能力。人才没有光看外表的任命,也不会因未授应有的职务而不能发挥作用。
【原文】考名责实,屡省勤恤,树训典以示民极,审褒贬以彰劝沮,明检齐以杜僭滥,详直枉以违晦吝。其与之也,无叛理之幸;其夺之也,有百氏之掩。匠之以六艺,轨之以忠信,莅之以慈和,齐之以礼刑。扬仄陋以促沈抑,激清流以澄臧否。使物无诡道,事无非分。立朝牧民者,不得侵官越局;推毂即戎者,莫敢惮危顾命。悦近以怀远,修文以招携。阜百姓之财粟,阐进德之广途,杜机伪之繁务(下有脱文),则明罚敕法,哀敬折狱;淳化洽,则匿瑕藏疾,五教在宽。
考察名义要求得实效,频繁地省察并经常地体恤,树立王者教民的常规向百姓展示准则,审慎地进行褒贬来昭明鼓励和阻止。明确法度与原则以杜绝赏罚失当,详审曲直以避免灾祸。他给予的时候,没有背离道理的侥幸者;他夺取的时候,就像管仲剥夺伯氏封邑一样理由充足。用六经来培养造就他们,用忠信来约束要求他们,用慈祥与和善对待他们,用礼教和刑罚来戒欶他们。提举有才德无地位的人,使埋没的人才得以伸展;任用高洁之士来澄清善良与丑恶。让人们不行诡诈之道,事情没有理所不当。在朝为官管理百姓的人,不能侵犯其他官员而超越了自己的职权;身拜将官领兵作战的人,不能害怕危险顾惜性命。让近处的百姓愉快,让远处的人们怀德归附;加强文治来招引未臣服的人。让百姓的粮食钱财富足,开辟增进道德的广阔道路。杜绝机巧伪诈的过多追求,(有脱文)那么就明确责罚整顿法律,以同情敬慎之心审理诉讼;让敦厚的教化遍施天下,那就会像美玉匿瑕山泽藏疾一样量大能容,五常之教以宽厚为本。
【原文】外总多士于文武,内建维城之穆属,使亲疏相持,尾为身干。枝虽茂而无伤本之忧,流虽盛而无背源之势。石磐岳峙,式遏觊觎。见三苗之倾殄,则知川源之未可恃也;睹翳幽之不守,则觉严崄之不足赖也。夫江汉犹存,而强楚虏辱;剑阁自如,而子阳赤族。四岳三涂土,实不一姓;金城汤池,未若人和。守在海外,匪山河也。
在外统领众多的贤士从事文治武功,在内以怀德之心建立有如连城般牢固的宗族关系,使亲族和外人相互帮持,郡国诸侯成为君主的骨干力臣。树枝即使茂盛也没有损伤树干的忧虑,河流水势再大也不会有倒流向源头的局面。像大石一般屹立,像山岳一样耸峙,就能阻止住别人的非分之想。见到三苗的彻底灭亡,就能知道河流湖泊是不能倚仗的;见到隐蔽深幽的地方把守不住,就该懂得山崖之险是不能依赖的。长江汉水还存在,但强大楚国的国君被俘受辱;剑阁依然如故,但公孙述被杀死全族。四岳和三塗山,实在不属于一姓所有;铜铁的城墙和沸水的护城河,不如民心和乐。守卫是靠仁德布于海外,不是依靠山河之险。
【原文】是以贤君抱(有脱文)惧不足,而改过恐有余。谋当计得,犹思危而弗休焉;战胜地广,犹戒盈而夕惕焉。象浑穹以遐焘,式坤厚以广载。运重光以表微,致远思乎未兆。资春景以妪煦,范秋霜以肃物。言州谘以校同异,平衡以铨群言。虚己以尽下情,推功以劝将来。御之以术,则终始可竭也;整之以度,则参差可齐也。嶷若阆风之凌霄,而诸下不得以轻重料焉;窈若玄渊之万仞,则近侍不能以少多量焉。然则君之流源不穷,而百僚之才力毕陈矣;我之涯畔无外,而彼之斤两可限矣。
因此贤明的君主有良好的道德还害怕不够,而改正错误则害怕有遗留。谋略合适方针得当,还要不断地想到危险;打仗胜利版图广阔,还要免除自满而戒惧勤政。要模仿天宇广阔地覆盖,要学习大地博大地承载。运用日月二重的明亮令隐微之事显明,在没有先兆时就有了长远的设想。借助春天的阳光来生养抚育,仿效秋天的严霜来清肃万物。靠咨询来比较同异,以称量来权衡群言。靠虚心全面地了解百姓的情况,论功行赏以便鼓励将来。用恰当的手段来统御臣下,那么臣下会自始至终尽心竭力;用法度来整顿,或长或短都可以齐整。高得像阆风山那样到了云霄之上,那么众多在下边的人不能用轻重来估计它;深邃犹如万丈深渊,那么近处的人不能用多少来度量它。这样,君主手下的人才就会源源不断,而诸多臣僚的才学能力就会全部使用出来;君主的权力广阔无边,那么臣子的权力就可得到限制。
【原文】发号吐令,则车訇若震霆之激响,而不为邪辩改其正。画法创制,则炳若七曜之丽天,而不以爱恶曲其情。宏略远罩,则蔼若密云之高结。居贞成务,则确若嵩岱之根地。料倚伏于未萌之前,审毁誉于巧言之口。不使敦朴散于雕伪,不使一体浇于二端。虽能独断,必博纳乎刍荛;虽务含弘,必清耳于浸润。
发号施令,就像霹雳一样震响,而不因邪恶巧辩而改其正义;谋划新法,创新制度,则明亮得像日月星辰挂在天上,而不因喜爱厌恶而扭曲实情。宏图大略笼罩远方,其繁茂就像浓云在高空密集;遵守正道成就事业,其坚定就像嵩山岱岳在大地扎根。在萌芽之前就能够预料祸福,审慎地分辨出自巧言之口的诽谤与赞誉。不让敦厚淳朴之风由于浮夸虚伪而毁坏,不让上下同心的一个整体由于分岐而感情浇薄。虽然可以一人裁断,但一定广泛采纳哪怕是牧人樵夫的见解;虽然追求宽厚地包容,必须排除谗言的干扰。
【原文】民之饥寒,则哀彼责此;百姓有罪,则谓之在予。嘉祥之臻,则念得神之佑;或逢天之怒,则思桑林之引咎。不吝改弦于宜易之调,不耻反迷于朝过之途。虎眄以警密,麟跱以接疏。路无击壤之叟,则羞闻和音之作;民有不粒之匮,则愧临方丈之膳。处飞阁之概天,则惧役夫之劳瘁;茹柔嘉之旨月色,则忧敬授之失时;聆管弦之宴羡,则戚逸乐之有过;瞻藻丽之辨粲,则虑赋敛之惨烈。遵放勋之粗裘,准卫文之大帛;追有夏之卑宫,识露台之不果;鉴章华之召灾,悟阿房之速祸。
百姓有了饥寒,就同情他们责备自己;百姓有了罪过,就应认为是自己的责任。达到吉祥如意,就想到是得到了神的护佑;有时遇到天灾,就想像商汤祈雨那样自认过错。不吝惜在应该改变声调的时候改弦更张,不耻于在早晨犯了错的迷途上晚上之前就折返。以老虎的警觉眼光来面对关系厚密者,像卓立的麒麟一样对待关系疏远者。如果路上没有拍击土地唱颂歌的老人,就羞于听到和谐音乐的奏响;如果有百姓贫困到没有粮食吃,就应愧于面对丰盛的膳食。身处与天齐高的楼阁之上,就害怕服劳役的人过度劳苦;吃到柔软脆爽的美味食品,就忧虑敬献这些会耽误天授的农时;听到淫邪之声,就担忧安逸享乐太过度了;看到宫室修饰华丽色彩斑澜,就顾虑赋税聚敛残酷苛重。遵从唐尧穿鹿皮裘衣的典范,效法卫文公白布为冠的榜样;追随夏禹低矮宫殿的楷模,学习汉文帝最终没建露台的先例。要以楚灵王章华台召来灾难为借鉴,醒悟秦代阿房宫带来的祸患。
【原文】诰誓则念依时之失信。耽玩则觉褒妲之惑我。征伐则量力度时,不令百里有号泣之愤;诛戮则遗情任理,不使鸱夷有抱枉之魂。鉴操彤之杜伯,惟人立之呼豕。废嫡则戒晋献之巨惑。立庶则念刘表之殄祀。草鬼畋则乐失兽而得士,识驰网而悦远,偏爱则虑袖蜂之谤巧,飞燕之专宠。独任则悟鹿马之作威,恭显之恶直。纳策则思汉祖之吐哺,孝景之诛错。
发布训诫文告,就要想到按照时间信守诺言;沉溺于玩乐,就要警觉褒姒、妲己迷惑君主之事再发。征伐他国,要估量力量,审度时机,不让百里奚向军队大哭的事出现;惩罚杀戮,要抛开私情,依照道理,不再有伍子胥那样被装入皮囊抛入江中的冤魂。要以持朱弓朱箭的杜伯为前鉴,想到像人一样站立起来啼叫的野猪。废黜嫡子,就要警戒晋献公犯的大错误;立庶为嗣,就要想到刘表基业无继。打猎,就应为放跑了野兽而得到了贤士而高兴,懂得网开三面令远人悦服;偏爱,就应顾虑袖中放蜂的无稽诽谤,赵飞燕受到的独有宠爱。专任一人,就要想到指鹿为马的滥用威权,弘恭和石显嫉害忠正;采纳良策,就想到汉高祖辍食吐哺,汉景帝冤杀了晁错。
【原文】旨甘之进,则疏仪狄。容悦姑息,则沈栾激。除蒸子之谄,亲放麋之仁。鉴白龙以辍轻脱,观羸□以节无餍。防人彘之变于六宫之中,止汗血之求于绝域之外。除恶犬以遏酒酗之患,市马骨以招追风之骏。轼怒蛙以以劝勇,避螳螂以励武。聆公庐之谠言,容保甲之正直。剔腹背无益之毛,揽六翮凌虚之用。烹如簧以谧司原之箴,折菀渃以迪梁伯之美。放丹姬以弭婉娈之迷,退子瑕以杜余桃之惑。藏渊中之鱼,操利器之柄。勿惮徙薪之烦,以省焦烂之费。鼓廉耻之陶冶,明考试之准的。
遇上进献美味的食物,就仿效大禹疏远仪狄;如有曲意逢迎媚上苟安,就学习赵简子把栾激沉入水中淹死。屏除蒸熟儿子献给君主的谄谀的人,亲近放生小鹿的仁慈的人。以被射伤的白龙为借鉴就要废止轻佻,看到瘦弱困穷就节制贪得无厌。预防吕后把戚夫人残害成“人彘”的事情在六宫中再次出现,制止像汉武帝那样到极远的地方去夺取汗血马。除掉恶狗,以制止酒酸的祸患;买来马骨,来招致追风的骏马。像越王勾践那样扶轼向怒蛙致敬以鼓励勇敢作战,学习齐庄公车子避开螳螂来激励将士的勇武精神。听取当初公庐向赵鞅所说的那种忠善之言,容许保申向楚文王表现的那种正直。剔除如腹背之毛一样的无用冗员,搜求像翅膀正羽一样的骨干之臣。烹煮如黄之犬以就使管狩猎官员的告诫停止下来,折断菀路之箭以达到梁鸯的高尚境界。赶走丹姬以杜绝美女的迷惑,斥退弥子瑕来杜绝吃剩桃子的引诱。像鱼藏入深渊一样维护自己的地位与权力,像拿武器的柄一样掌握住赏罚大权。不要怕搬开柴薪的麻烦,以免被烧得焦头烂额,尽量发挥廉耻之教的培育作用,明确选拔考核官吏的标准。
【原文】怒不越法以加虐,喜不逾宪以厚遗。割情于所爱,而有犯者无赦;辨善于所憎,而有劳者不遗。倾下□以纳忠,闻逆耳而不讳。广乞言于诽谤,虽委抑而不距。掩细瑕而录大用,忘近恶而念远功,使夫曹刿孟明有修来之效,魏尚张敞立雪耻之绩。身钩之贼臣,著匡合之弘勋;释缚之左车,吐止戈之高策。则鸺枭化为鸳鸾,邪伪变成忠贞。芒颖秀于斥卤,夜光起乎泥泞。剡锐载胥,九功允谐,西面逡巡,以延师友之才;尊事老叟,以敦孝悌之行。
发怒时也不超越法律加重残害,高兴了也不脱离原则过分地赐赠,对喜欢的人要割舍感情,犯了过错也不饶恕;对厌恶的人要采纳善言,有功劳了也不遗漏。倾身下问以采纳忠言,听到逆耳的话不忌讳。广泛征求批评意见,即使是否定贬低也不拒绝。忽略细小的缺点而任用大的本领,忘却短近的坏行为而考虑长远的作用。让那些曹刿、孟明视之类的人能努力以求将来之功,魏尚、张敞之类的人能建立洗雪耻辱的功绩;让管仲那种射中带钩的刺杀之臣,建树匡天下合诸侯的巨大功勋,与解除捆绑的李左车一样的人,贡献不动干戈而取胜的高明策略。那么猫头鹰就会变成鹓雏鸾凤,邪恶就会变成忠贞,盐碱地上就会长出香花,泥泞中就会挖出夜明珠。得力的臣子齐备了,六府三事就可以和谐有序。以平等之礼或恭顺之貌相待,以便请来可以为师为友的人才而成帝王之业;尊敬侍奉历事的长者,以便敦厚孝父母敬兄长的品行。
【原文】是以渊蟠者仰赴,山栖者俯集。炳蔚内弼,九虎阚外御。政得于上,而物倾于下;惠发乎迩,而泽迈乎远。明哲宣力于攸莅,黔庶让畔于薮泽。尔乃蠲滋章之法令,振大和之清风。蒲轮玉帛,以抽丘园之俊民;元岂毕集,以究论道之损益。减牧羊之多人,反不酤之至醇,张仁让之闱,杜华竞之津,旌义正之操,弘道素之格。使附德者若潜萌之悦甘雨,见归者犹行潦之赴大川。黎民安之,若绿叶之缀修柯;左衽仰之,若众星之系北辰。
因而湖泽的隐者会奔赴而来,山里逸士也将向这里汇集。内有文臣辅弼,外有勇将御敌。上边施政恰当,下边物产丰富;恩惠从身边发出,能够达到遥远的地方。洞察世理的哲人在自己的职位上尽心竭力,普通百姓在山野湖泽互相谦让。于是免除过度的法律命令,吹起阴阳谐调的冲和之风。以蒲轮之车和美玉布帛,去迎接山丘田园中的出色人才,八元八凯般的得力臣子都集聚起来,探究治国中的得失。减少多余的官吏,让民风返还淳朴,打开仁德谦让之门,关闭群起竞争的途径,旌表充满正气的操守,弘扬素守正道的标格。让追随道德的人,像土中萌芽的种子欢迎甘甜的雨水;归附我们的人,像路上的积水流向大河。百姓安定,像绿叶长在长长的树枝上;外族向往,像众星朝向北斗。
【原文】是以七政不乱象于玄极,寒温不谬节而错集。四灵备觌,芝华灼粲。甘露淋漉以霄附,嘉穗婀娜而盈箱丹魃逐于神潢,玄厉拘于广朔。百川无沸腾之异,南箕谧偃禾之暴,物无诡时之凋,人无嗟慨之响。囹圄虚陈,五刑寝厝。正朔所不加,冕绅所不暨,毡裘皮服,山栖海窜,莫不含欢革面,感和重译,灵禽贡于彤庭,瑶环献自西极。员首遽善,犹氤氲之顺劲风;要荒承指,若响亮之和绝音。诚升隆之盛致,三五之轨躅也。故能固庙祧于罔极,繁本枝乎百世矣。
因此日月五星在天空中不会乱象,寒暑不会错了季节乱了顺序。麟、凤、龟、龙四种灵物全都出现,灵芝开花光辉灿烂。甘露从天空中滴落,多姿丰满的禾穗一穗即可装满车箱。制造旱灾的怪物被从神潢中赶走,恶鬼被束缚在度朔山上。江河没有沸腾的怪异现象,也不会出现谗言导致的周公蒙冤禾苗倒伏的灾异。草木没有不合季节的凋谢,人也没有发出磋叹和感慨。监狱空设无人,刑具也都放置起来。不用皇朝历法的地方,中原礼仪达不到的地方,那些穿毡裘着皮服、在山上居住、在海上藏匿的人,没有不含笑改过,感于和气辗转翻译来修好的,白雉贡献到朝廷上,玉环从西方极远的地方送来。人们迅速地归于善良,就像烟云顺随强劲的风;离国都极远的地方接受意旨,就像回声应和响亮的声音。这实在是太平隆盛的极致,合于三皇五帝的轨范。因此而能使祖庙永立无穷,根固枝荣繁盛百代。
【原文】夫根深则末盛矣,下乐则上安矣。马不调,造父不能超千里之迹;民不附,唐虞不能致同天之美。马极则变态生,而倾偾惟忧矣;民困则多离叛,其祸必振矣。可不战战以待旦乎!可不栗栗而虑危乎!人主不澄思于治乱,不深鉴于亡徵,虽盼百寻之秋毫,耳精八音之清浊,文则琳琅堕于笔端,武则钩铬摧于指掌,心苞万篇之诵,口播涛波之辩,犹无补于土崩,不救乎瓦解也。何者?不居其大,而务其细,滞乎下人之业,而暗元本之端也。
根深,树的枝叶才能茂盛;百姓快乐,君主才能安稳。马不经过训练,即使是造父也不能驾驭它们到千里之外去;百姓不归附,就是唐尧、虞舜也不能实现美好的天下统一。马疲倦了就会发生动作变化,而有摔倒的忧虑;百姓困窘就会有很多离心叛变者,而导致不可挽救的祸患。能不小心谨慎地等待天明!能不战战兢兢地顾虑危险吗!君主不透彻地思考治乱的问题,不敏锐地发现亡国的先兆,即使眼睛能分辨百丈之外的秋毫之末,耳朵能听清八音的清越重浊,写文章就像美玉从笔端坠落,练武能使刀剑在手中折断,心中记诵着万篇文章,辩论起来口若悬河,仍然不能补救土崩瓦解。为什么呢?是因为不能从大处着眼而追求细小的东西,停滞在下等人的事情上,不清楚事情的根本哪。
【原文】诚能事过乎丛,临深履冰,居安不忘乘奔之戒,处存不废虑亡之惧,操纲领以整毛目,握道数以御众才,韩白毕力以折冲,萧曹竭能以经国,介一人之心致其果毅,谋夫协思进其长算;则人主虽从容玉房之内,逍遥云阁之端,羽爵腐于甘醪,乐人疲于拚舞,犹可以垂拱而任贤,高枕以责成。何必居茅茨之狭陋,食薄味之大羹,躬监门之劳役,怀损命之辛勤,然後可以惠流苍生,道洽海外哉!
如果确实能够凡行事都节俭,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静处时不忘记骑马奔驰时的警戒,国家存在时不忘记亡国的恐惧,提起网纲和裘领来整理网眼和裘毛,掌握道的精髓来统御众多的人才,韩信、白起一样的武将尽力地克敌制胜,萧何、曹参一样的文臣尽力地治理国家;甲的武士一心表现果敢刚毅;出谋划策的人协调其思虑,提出长远的计划;那么君主即使在华美的房屋里悠闲自得,在入云的楼阁里逍遥无事,雀形酒杯被甜酒腐蚀,艺人们因击掌跳舞而疲惫,仍然可以垂衣拱手地任用贤人,高枕无忧地求得成功。何必居住在茅草盖顶的狭小简陋的房子里,吃着味道淡薄的不加调味的肉汁,亲自去做看门的苦事,付出有损生命的劳动,然后才能广施恩惠于众百姓,使其道义远播海外呢?
【原文】昏惑之君,则不然焉。其为政也,或仁而不断,朱紫混漫,正者不赏,邪者不罚。或苛猛惨酷,或纯威无恩,刑过乎重,不恕不逮。根露基颓,危犹巢幕,而自比于天日,拟固于泰山,谓克明俊德者不难及,小心翼翼者未足算也。于是无罪无辜,淫刑以逞,民不见德,唯戮是闻。
昏庸糊涂的君主就不是这样,他们为政的时候,或者施仁德而缺乏果决,滥封官职,正直的人不赏赐,邪恶的人不惩罚;或者苛刻严厉,惨烈残酷,只有威严没有恩德,刑罚过重,没有饶恕没有追悔。树根暴露,墙基毁坏,危险就像在帐幕上筑鸟巢,但还自比于天上的太阳,认为稳固同于泰山,认为能够明察任用俊德之士不难做到,恭敬谨慎不值得考虑。于是对无罪无辜的人滥施刑罚以求快意,百姓见不到仁德,而只听到杀戮。
【原文】官人则以顺志者为贤,擢才则以近习者为前。上宰鼎列,委之母後之族;专断顾问,决之阿谄之徒。所扬引则远九族外亲,而不简其器干;所信仗则在于琐才曲媚,而憎乎方直;所抑退则从雷同,而不察之以情;所宠进则任美谈,而不考其绩用。掌要治民之官,御戎专征之将,或贪污以坏所在矣,或营私以乱朝廷矣,或懦弱以败庶事矣,或恇怯以失军利矣。终于不觉,不忍黜斥,犹加亲委,冀其晚效。器小任大,遂及于祸。良才远量无援之士,或披褐而朝隐,或沈沦于穷否,怀道括囊,民力莫由,陵替之灾,所以多有也。
任人为官则以顺从己意的人为贤者,选拔人才就以近旁熟悉的人优先。辅政大臣和三公九卿,都封给了母后的家族;决断大事听取意见,则听之于阿谀谄媚的人。所提拔的远至九族外亲,而不查验他们的才能;所信任倚仗的都是曲意逢迎的平庸之才,而憎恶正直的人;所贬抑都是由于听取随声附和之言,不去作深入的调查;所宠幸擢进的都是相信赞美之辞,而不去考查其作用。掌握大权治理百姓的官员,统管三军专任征伐的将领,有的贪污读职,有的经营私利扰乱朝纲,有的怯懦软弱弄坏了好多事情,有的胆小恐惧丧失军机。但最终没觉察到,不忍心贬黜斥退,仍然亲近信任,希望他们以后尽力。才能小任职重,于是造成祸患。才能出众、深谋远虑但孤立无援的人,有的身处低位,虽在朝却等于隐居;有的沉沦在穷乡僻壤,虽然胸怀治国之道,但却像装入袋中,无法施展,朝纲废弛上下失序的灾祸就经常发生了。
【原文】又经典规戒,弗闻弗览,玩弄亵宴,是耽是务。高楼观而下道德,广苑囿而狭招纳,深池沼而浅恩信,悦狗马而恶蹇谔,贵珠玉而贱智略,丰绮纨而约惠泽,缓赈济而急聚敛,勤畋弋而忽稼穑,重兼并而轻民命,进优倡而退儒雅,厚嬖幸而薄战士,流声色而忘庶事,先酣游而後听断,数苦役而疏犒赐,工造费好不急之器,圈聚食肉靡谷之物。然则危亡不可以怨天,微弱不可以尤人也。夫吉凶由己,汤武岂一哉?
另外,经典和规劝告诫,都没听过没看过;而玩物、戏耍、轻漫、闲适,却是他们沉迷和追求的。楼观高耸而道德低下,苑囿广阔而贤路狭窄,有深深的池塘水潭但恩德和信义却很浅薄,喜欢狗马却厌恶直言进谏的人,珍视珠宝玉器却轻贱智谋方略,富有丝绸锦缎却缺少仁爱恩泽,赈灾济贫缓慢而聚财敛税急迫,勤于猎取禽兽而忽视耕种收获,看重吞并财产而轻视百姓命运,招进戏子艺人而斥退文人雅士,厚待受宠的姬妾侍臣而薄遇疆场的征战将士;流连于淫声女色而忘记了众多的事务,酣畅游玩放在前边而听陈述作决断放在后边,苦役频繁而犒赏稀少。精工制造耗费良材的不切实用的东西,圈围聚养吃肉费粮的鸟兽。这样的话,危险灭亡就不能埋怨上天,颓微衰弱就不能怪罪他人了。吉凶福祸是由于己身,商汤、周武难道只有一个吗?
【原文】昔周文掩未埋之骨,而天下称其仁。殷纣剖比干之心,而四海疾其虐。望在具瞻,毁誉尤速。得失之举,不在多也。凡誉重则蛮貊归怀,而不可以虚索也;毁积即华夏离心,而不可以言救也。是以小善虽无大益,而不可不为;细恶虽无近祸,而不可不去也。
从前周文王掩埋露出的尸骨,而天下的人都称赞他的仁德;殷封王剖取比干的心,而四海之内都痛恨他的暴虐。遥远的近旁的人都瞻望的地位显赫的人,批评和赞誉尤其来得迅速。有关得失的行为,并不在于很多。凡备受赞誉者,荒蛮部族就会归附向往,而不能凭空获得;批评累积者,则会使华夏的人都离心离德,不能靠言语来解救。因此小的善事虽然没有大的好处,但也不能不去做;小的恶行虽然不会马上招致祸患,但也不能不去掉。
【原文】若乃肆情纵欲,而不与天下共其乐,故有忧莫之恤也。削基憎峻,而不觉下堕则上崩,故倾颓莫之扶也。于是辔策去于我手,神物假而不还,力勤财匮,民不堪命,众怨于下,天怒于上,田成盗全齐于帷幄,姬昌取有二于西邻,陈吴之徒,奋剑而大呼,刘项之伦,挥戈而飚骇,云梯乘于百雉之上,皓刃交于象魏之下,飞锋内荐,禁兵外溃,而乃忧悲以思邈世之大贤,拥彗以延岩栖之智士,慕伊吕于嵩岫,招孙吴于草莱,拜昌言而无所,思嘉算而莫问,犹大厦既燔,而运水于沧海,洪潦凌室,而造船于长洲矣。
至于放任感情恣纵欲望,而不和天下的人共享欢乐,所以有了忧虑也没有人怜悯;削弱根基却增加高度,而没有感觉下层坍塌则上层崩溃,因此倾覆颓毁也没有人扶助。于是法律的僵绳和马鞭离开了我们的掌握,帝王之位如同被借走而不归还。劳力耗费钱财匮乏,百姓不堪忍受,众人在下边埋怨责备,天在上边发怒,田成子在帐幕中就盗得了整个齐国,周文王在西部取得了三分之二的天下,陈胜、吴广之流举剑高呼,刘邦、项羽等人挥起长戈迅猛兴起,云梯登上了百雉的城墙,白色的刀刃在宫廷门口交斗,飞箭向内齐射,禁军在外溃败,这时才忧愁悲伤地想到超出世人的大贤者,想抱着扫帚延请山野隐居的智谋之士,敬慕洞穴高山中的伊尹、吕尚,想把孙武、吴起从田野中招请来,拜求善言但找不到地方,愿得良谋而无人可问,就像是大厦已经被烧着了,才到大海去运水,洪水滔天了,才到长洲上去造船一样。
【原文】夫巍巍之称,不可骄吝构;而东岳之封,未易以恣欲修也。上圣兼策载驰,犹惧不逮前;而庸主缓步按辔,而自以为过之。或于安而思危,或在崄而自逸。或功成治定,而匪怠匪荒,或缀旒累卵,而不觉不寤。不有辛癸之没溺,曷用贵钦明之高济哉?念兹在兹,庶乎庶乎!
崇高伟大之称,不能以傲慢吝啬的态度来获得;可以到东岳泰山去封坛祭天的功劳,不易以咨纵情欲来造就。极圣的帝王加倍地挥鞭驱驰,还怕跑得赶不上前面的人;而平庸的君主扣住疆绳缓步而行,还自认为超过了先圣。有的居于平安就想到危险,有的身在险境却自以为安逸。有的王业成功统治稳定,也不怠慢不荒废;有的危险有如缀旈累卵,还没感觉不省悟。没有商纣、夏桀的倒台,哪里还用得着珍视君主的敬肃明察的崇高品行呢?念念不忘于此,就差不多接近圣道了。
臣节卷第六
【原文】抱朴子曰:昔在唐、虞,稽古钦明,犹俟群後之翼亮,用臻巍巍之成功。故能熙帝之载,庶绩欺凝,四门穆穆,百揆时序,蛮夷无猾夏之变,阿阁有鸣凤之巢也。喻之元首,方之股肱,虽有尊卑之殊邈,实若一体之相赖也。
抱朴子说:从前唐尧虞舜的时候,研习古事,庄敬明察,仍然需要列国的诸侯来辅佐光大,因此而成就崇高伟大的功业。故而他们能够弘扬帝王的事业,各种事情都能成功,诸侯们恭谨肃然,百官承顺服从,外族不来扰乱华夏,四檐高阁上有鸣凤巢栖。用人的头和腿、臂来比喻,说明他们虽然有尊卑的巨大差别,实际就像是整个身体的各部分一样,是互相依赖的。
【原文】君必度能而授者,备乎覆餗之败;臣必量才而受者,故无流放之祸。夫如影如响,俯伏惟命者,偷容之尸素也。违令犯颜,蹇蹇匪躬者,安上之民翰也。先意承指者,佞谄之徒也;匡过弼违者,社稷之鲠也。必将伏斧锧而正谏,据鼎镬而尽言。忠而见疑,诤而不得者,待放可也;必死无补,将增主过者,去之可也。
国君必须审度能力而授予官职,防备因不胜其职而败事;臣子必须估量能力而接受官职,因此才没有犯罪被流放的祸患。如影随形、如响应声一样俯首听命的人,是苟且迎合取悦于人、居位食禄不尽职的人;而敢于违犯命令冒犯君主尊严、忠直谏诤的人,是使主上安位的国家的重臣。预先揣摩或秉承意旨的,是巧言谄媚之徒;能匡正主上过失的,是国家的刚正骨干。必须准备伏身于斧子和砧板直言劝谏,手把烹人的鼎镬来尽忠言。忠心而受到怀疑,直言相劝无用的时候,辞职等待放逐就行了;就是坚决去死也于事无补,还会增加君主过失的时候,离开就行了。
【原文】其动也,匪训典弗据焉;其静也,匪宪章弗循焉。请托无所容,申绳不顾私。明刑而不滥乎所恨,审赏而不加乎附己。不专命以招权,不含污而谈洁。进思尽言以攻谬,退念推贤而不蔽。夙兴夜寐,戚庶事之不康也;俭躬约志,若策奔于薄冰也。
他们行动时,不是先王的书不作依据;他们静处时,不是典章制度不去遵循。私相嘱托不答应,伸张法律不顾私情。刑罚分明,不胡乱施加给所痛恨的人;奖赏审慎,不无理给予依附自己的人。不自由行事而把持权力,不自含污垢却枉谈廉洁。出仕为官就想直言谴责荒谬,去职下野就想推举贤人不使埋没。早起晚睡,忧虑各种事情不安宁顺利;自身节俭意愿简约,像鞭打奔马在薄冰上奔跑。
【原文】纳谋贡士,不宣之于口;非义之利,不栖之乎心。立朝则以砥矢为操,居己则以羔羊为节。当危值难,则忘家而不顾命。擥衡执铨,则平怀而无彼此。仪萧曹之指挥,羡张陈之奇画,追周勃之尽忠,准二鲍之直视,蹈婴弘之节俭,执恬毅之守终,甘此离纪炙身之分,戒彼韩英失忠之祸。出不辞劳,入不数功,归勋引过,让以先下,专诚祗栗,恒若天威之在颜也;宵夙虔竦,有如汤镬之在侧也。
进献了谋略举荐了贤士,不挂在口头上;不该取的利益,不放在心里。站在朝廷上就要以磨石和箭矢为操守的象征,要求自己就要以羔羊为志节的榜样。面临危难时,就忘掉家庭不顾生命;掌握铨选人才的权利,就公平待人不分彼此。学习萧何、曹参的安排调遗,敬慕张良、陈平的神奇策略,追随周勃的尽忠报效,效法鲍永鲍恢刚直不阿,步随晏婴、公孙弘的节约俭省,执着蒙恬蒙毅的终身守志,甘心于要离、纪信被烧而死的本分,警戒韩信、英布失去忠贞的灾祸。出外不辞劳苦,回返不数功劳,功勋让给别人,过错归于自己,谦让为先,真诚专一并敬慎戒惧,总像上天的威严就在面前;自天黑夜地虔诚敬肃,似乎沸腾的刑镬在旁边一样。
【原文】负荷寄托,则以伊周为师表;宣力四方,则以吉召为轨仪;送往视居,则竭忠贞而不回;搏噬干纪,则若鹰鹯之鸷鸟雀;蕃捍疆场,则慕魏绛李牧之高踪;莅众抚民,则希文翁信臣之德化。夫忠至者无□以为国,况怀智以迷上乎?义督者灭祀而无惮,况黜辱之敢辞乎?故能保劳贵以显亲,托良哉于舆歌。昆吾彝器,能者镌勋。皋陶後稷,亦何人哉!
身负先君的临终嘱托,就以伊尹、周公为师表;到四方去显示武力,就以尹吉甫、召虎为仪范;吊送死者,奉事生者,就竭尽忠心而不回避;搏击消灭违犯法纪的现象,就像是枭鹰追捕鸟雀;保卫边疆,就追慕魏绛、李牧的高尚行迹;治理安抚百姓,就希求文翁、召信臣那样的道德教化。最为忠诚的人为国家没有私心,更何况胸含智慧却使主上迷惑呢?正义笃厚的人被杀光了后代也不怕,更何况会逃避贬斥受辱呢?因此能保住名誉地位并显荣亲人,获得众人股肱良哉的歌颂。在昆吾精铜铸造的铜器上,多能者会镌刻上功勋。皋陶后稷又算什么呢?
【原文】抱朴子曰:人臣勋不弘,则耻俸禄之虚厚也;绩不茂,则羞爵命之妄高也。履信思顺,天人攸赞;畏盈居谦,乃终有庆。举足则蹈道度,抗手则奉绳墨,褒崇虽淹留,而悔辱亦必远矣。若夫损上以附下,废公以营私,阿媚曲从,以水济水,君举虽谬,而谄笑赞善。数进玩好,陷主于恶。巧言毁政,令色取悦,上蔽人主之明,下杜进贤之路;外结出境之交,内树背公之党。虽才足饰非,言足文过,专威若赵高,擅朝如董卓,未有不身膏剡锋,家糜汤火者也。然而愚瞽舍正即邪,违真侣伪,亲览倾偾,不改其轨,殃祸之集,匪降自天也。
抱朴子说:臣子如果功劳不大,就耻于不应有的优厚奉禄;政绩不佳,就羞于徒有其名的高官显爵。履行诺言心念忠顺,上天和人世都会帮助;害怕自满自居谦虚,最终总会是吉祥的。抬脚就要合乎道义法度,举手就要遵循规矩准则,那么受到褒奖居于高位即使时间长久,而灾祸和屈辱也一定会远远离开。至于损害君国而施惠下民,败坏公事而经营私利;阿谀谄媚曲意顺从,就像用水给水来调味,君王行为虽然荒谬却谄笑称好;频繁进献玩物珍宝,使君主陷于罪恶;以巧妙的言词破坏了政事,以伪善的脸色博取欢心;对上遮蔽了君主的光明,对下堵塞了进贤的道路;在外结交国外的君主,在内拉起背离朝廷的私党。即使才能足以掩盖错误,言谈足以遮住过失,独擅威势像赵高,专掌朝政如董卓,也没有不身遭利刃,家中被毁坏的。但愚蠢瞎眼的人舍弃正义走向邪道,背离真实,与虚伪为伍,亲眼见到别人倒台,而不改弦更张,灾祸就不是从天上降下来的了。
【原文】抱朴子曰:臣喻股肱,则手足也。履冰执热,不得辞焉。是以古人方之于地,掘之则出水泉,树之则秀百谷;生者立焉,死者入焉。功多而不望赏,劳瘁而不敢怨。审识斯术,保己之要也。
抱朴子说:臣子被比喻为大腿和胳膊,那么就有手和脚了,即使踏在冰上拿烫东西,也不能拒绝。因此,古人把它比作土地,挖掘就能出泉水,在它上面种植就能生长各种谷物;人活着在它上边站立,死了埋到它里边去。功劳多了不盼望奖赏,辛劳过度不敢埋怨。深刻地理解这种办法,就是保护自己的要诀。
【原文】抱朴子曰:臣职分则治,统广则多滞。非贲获之壮,不可以举兼人之重;非万夫之特,不可以总异官之局。韩侯所以罪侵冒之典,子元所以惧不胜之祸也。若乃才力绝伦,文武兼允,入有腹心之高算,出有折冲之远略,虽事殷而益举,两循而俱济,舍之则彝伦斁,委之而无其人者,兼之可也;非此器也,宜自忖引,辕若载重,鲜不及矣。常人贪荣,不虑後患,身既倾溺,而祸逮君亲,不亦哀哉!人皆辞斧斤所未开,而莫让摄官所不堪。嗟乎!陈李所以作戒于力少,而子房所以高蹈于挹盈也。
抱朴子说:臣子的职掌本分就是治理国家。涉事过宽多数行不通。如果不是像孟贲、乌获那样强壮,就不能够举起两个人的重量;不是从万人中选的杰出人物,就不能充任众官之长。这就是韩昭侯所以治罪侵官越权的典冠,朱博所以惧怕不胜其封的祸患的原因。假如说才力出类拔萃,文才武略都令人信服,在内有腹心谋臣的高明见解,在外有克敌制胜的深谋大略,政事繁多而越要成功,文武两面都能顾及,没有他们常规就要败坏,除了他们就没有这样的人了,那么兼为数职是可以的;如果不是这种人才,应自己估量,车辕细弱而超载,很少有不出事的。一般人贪图荣显,不考虑后患,不但自身覆亡,而且祸及国君和亲人,不是太可悲哀了吗?人们都是在人多职少入仕不易时躲开,但没人因不胜任辞去所担当的官职。唉!这就是陈蕃、李膺所以成为力所不及的鉴戒,张良所以功成名就后超脱退避的原因。
良规卷第七
【原文】抱朴子曰:翔集而不择木者,必有离罻之禽矣。出身而不料时者,必有危辱之士矣。时之得也,则飘乎犹应龙之览景云;时之失也,则荡然若巨鱼之枯崇陆。是以智者藏其器以有待也,隐其身而有为也。若乃高岩将霣,非细缕所缀;龙门沸腾,非掬壤所遏。则不苟且于乾没,不投险于侥幸矣。
抱朴子说:鸟如果起飞落下不选择树木,必然有落到网里的;人出仕为官而不估计时机,必然有遭危受辱的。抓住了时机,轻松腾飞就像飞龙观览祥云;失掉了时机,心神不定就像大鱼落到了干枯的陆地上。因此有智慧的人会隐藏起自己才能待机施展,隐居起来以便有所作为。至于高高的山岩将要坠落,不是细小的丝线能够系缀住的;黄河龙门波涛翻腾,不是一把土所能阻遏的,所以不苟且投机取巧,不冒险侥幸取利。
【原文】抱朴子曰:周公之摄王位,伊尹之黜太甲,霍光之废昌邑,孙綝之退少帝,谓之舍道用权,以安社稷。然周公之放逐狼跋,流言载路;伊尹终于受戮,大雾三日;霍光几于及身,家亦寻灭,孙綝桑荫未移,首足异所。皆笑音未绝,而号咷已及矣。
抱朴子说:周公代理国政,伊尹贬黜了太甲,霍光废掉了昌邑王,孙綝使吴少帝退位,被称为合乎正道临时变通来安定国家。但周公被放逐时艰难窘迫,道路上流言遍布;伊尹最终被杀,大雾下了三天;霍光灾祸几乎及身,死后不久全家覆灭;孙綝不长的时间就身首异处。都是笑声没停,而号陶大哭之声己经响起来了。
【原文】夫危而不持,安用彼相?争臣七人,无道可救。致令王莽之徒,生其奸变,外引旧事以饰非,内包豺狼之祸心,由于伊霍,基斯乱也。将来君子,宜深兹矣。夫废立之事,小顺大逆,不可长也。召王之谲,已见贬抑。况乃退主,恶其可乎!此等皆计行事成,徐乃受殃者耳。若夫阴谋始权,而贪人卖之,赤族殄祀;而他家封者,亦不少矣。
危险而不去扶助,哪里还用得着你来辅佐?如果有七位直言谏诤的大臣,无道之君就可以拯救了。致使王莽之类的人发动其邪恶的变乱,在外引用历史上的先例掩盖他们的罪恶,内里包藏着豺狼般的害人企图,都是由伊尹、霍光导源了这种变乱。将来的君子应该深深接受这种教训。废主另立的事情,符合小道理而违背大道理,不能够助长。晋文公召周襄公,而诳称巡狩,已经受到贬低批评,更何况是废退君主,难道可行吗!这些都只是计谋施行使事情成功,慢慢才遭受灾祸的。至于私下的阴谋刚刚开始策划,就被贪婪的人出卖了,杀光族人灭绝后代,而别的人受封的,也不在少数。
【原文】若有奸佞翼成骄乱,若桀之干辛推哆,纣之崇恶来,厉之党也,改置忠良,不亦易乎?除君侧之众恶,流凶族于四裔,拥兵持疆,直道守法,严操柯斧,正色拱绳,明赏必罚,有犯无赦,官贤任能,唯忠是与,事无专擅,请而後行;君有违谬,据理正谏。战战竞竞,不忘恭敬,使社稷永安于上,己身无患于下。功成不处,乞骸告退,高选忠能,进以自代,不亦绰有余裕乎?何必夺至尊之玺绂,危所奉之见主哉!
如果有邪恶巧言的人助成难于收拾的动乱,像夏桀时的干辛和推哆,商纣时的崇侯虎和恶来,是一些凶恶的家伙,改换为忠诚贤良的人,不也很容易吗?除掉国君周围的众多邪恶的人,把凶恶的人放逐到四方边远的地方去;掌握军队守卫疆界,以恰当的办法保守法度,严格地运用法规,严肃地把握准则;有功必赏,有罪必罚,有犯法者决不饶恕;任用贤者能人,只授官给忠者;事情没有自作主张的,都在请示之后才实施;国君有了违道荒谬的行为,就据理直言劝谏。小心谨慎,不忘记谦恭有礼貌,使得江山社稷在上永远安定,自身在下也就没有祸患。功成业就但不自居,自己请求退职,选择杰出的忠诚能干的人,推荐上去代替自己,不是也宽宽绰绰很有回旋余地吗?何必要去夺天子的玺印,危及所奉事的君主呢?
【原文】夫君,天也,父也。君而可废,则天亦可改,父亦可易也。功盖世者不赏,威震主身危。此徒战胜攻取,勋劳无二者,且犹鸟尽而弓弃,兔讫而犬烹。况乎废退其君,而欲後主之爱己,是奚异夫为人子而举其所生捐之山谷,而取他人养之,而云我能为伯瑜曾叁之孝,但吾亲不中奉事,故弃去之。虽日享三牲,昏定晨省,岂能见怜信邪?
国君,就是天,就是父亲。国君可以黜废,那么天也就可以改,父亲也可以换了。功劳盖世的人不被奖赏,声威使君主惊恐的自身就有危险。这些人就是打了胜仗攻占了地盘,功勋无人可比的人,尚且像鸟打光了弓就被扔掉,兔子没了狗就被煮食了一样。更何况废退他的国君,想让后来的主人宠爱自己,这和作为别人的儿子,却把生他的父母举起扔进山谷,请来别的人奉养他们,而说‘我能做到像韩伯瑜、曾参那样孝顺,但我的双亲不适合侍奉,所以抛弃了他们。’有什么区别呢?这些人即使每日供奉牛、羊、豕三牲,晚上服侍就寝,早上省视问安,怎么能够被人同情信任呢?
【原文】霍光之徒,虽当时增班进爵,赏赐无量,皆以计见崇,岂斯人之诚心哉?夫纳弃妻而论前婿之恶,买仆虏而毁故主之暴,凡人庸夫,犹不平之。何者?重伤其类,自然情也。故乐羊以安忍见疏,而秦西以过厚见亲。而世人诚谓汤武为是,而伊霍为贤,此乃相劝为逆者也。
霍光之类的人,虽然当时排班向前,爵位提高,接受了无数赏赐,全都是凭计谋升进,哪里是他们的真心诚意呢?纳娶了别人休弃的妻子而议论前夫的坏处,买了别人的奴仆而诽谤原来主人的凶暴,那么就是最一般最平庸的人,也会不平的。为什么呢?看重对其同类的人的怜悯,是很自然的感情。因此乐羊因为安于残忍而被疏远,秦西巴因为太多的仁厚而被亲近。而世上真心地认为商汤和周武是对的,伊尹和霍光是贤德的,这是相互鼓励做背逆的事情。
【原文】又见废之君,未必悉非也。或辅翼少主,作威作福,罪大恶积,虑于为後患;及尚持势,因而易之,以延近局之祸。规定策之功,计在自利,未必为国也。取威既重,杀生决口。见废之主,神器去矣,下流之罪,莫不归焉。虽知其然,孰敢形言?无东牟朱虚以致其计,无南史董狐以证其罪,将来今日,谁又理之?独见者乃能追觉桀纣之恶不若是其恶,汤武之事不若是其美也。
再说被废黜的君王也不一定全是错的。有的人辅佐储君,利用职权独断专行,罪过大作恶多,害怕日后造成祸患;趁权势还在手中,所以改易国君,因此导致眼前的灾祸。谋求策立天子的功劳,想的是获取私利,未必是为的国家。获得很大的权势之后,就要大肆杀戮。被废弃的君主,皇位丧失了,各种各详的罪过就像水流向低处一样没有不归于他的。即使知道这种情况,又有谁敢说话?没有东牟侯和朱虚侯进行讨伐,没有南史和董狐来证明他们的罪过,将来那一天,谁又来管这件事?唯有见解独到的人,才能够回溯去思考夏架、商纣的罪恶并不是坏成那样,商汤、周武的事业也不是就那么好。
【原文】方策所载,莫不尊君卑臣,强干弱枝。《春秋》之义,天不可雠。大圣著经,资父事君。民生在三,奉之如一。而许废立之事,开不道之端,下陵上替,难以训矣。俗儒沈沦鲍肆,困于诡辩,方论汤武为食马肝,以弹斯事者,为不知权之为变,贵于起善而不犯顺,不谓反理而叛义正也。
典籍上所记载的,没有不尊崇国君轻贱臣子,褒扬天子贬低诸侯的。《春秋》经的意义,是不能与上天平起平坐。大圣人孔子著述经典,要求取法于孝父去为国君服务。对于百姓活在世上不可少的父、师、君三个方面,要以同一的精神加以尊奉。但是赞许废主重立,开了背离正道的先河,上下的顺序颠倒了,难以当作准则。平庸的儒生们像沉溺在腥臭的鱼店里一样,为诡辩所困扰,才有人把商汤、周武说成是吃了有毒的马肝,以此来批评这类事的人,就认为这是不懂得权变,他们重视的是从善心出发,不背离人情,而没看到这是违反道理有背正义的。
【原文】而前代立言者,不析之以大道,使有此情者加夫立剡锋之端,登方崩之山,非所以延年长世,远危之术。虽策命暂隆,弘赏暴集,无异乎牺牛之被纹绣,渊鱼之爱莽麦,渴者之资口于云日之酒,饥者之取饱于郁肉漏脯也。而属笔者皆共褒之,以为美谈,以不容诛之罪为知变,使人悒而永慨者也。
而前代著书立说的人,不用大道理来对此予以批评,让有这种行为的人就像站在锐利刀锋的尖端上,登上将要崩塌的山峰一样,并非延年益寿、远离危险的办法。虽然策封官职一时隆盛,丰厚时赏赐迅速集聚,这和做牺牲的牛披上绣花纹的帷帐,潭中的鱼喜欢有毒的麦粒,口渴的人尽情地饮用鸩酒,饥饿的人吃腐败有毒的肉解饿没有区别。而动笔写文章的人全都去褒扬它,把它做为让人称颂的事情,把处死都不能抵偿的罪过看成懂得权变,真让人呜咽而长叹了。
【原文】或谏余以此言为伤圣人,必见讥贬。余答曰:舜禹历试内外,然後受终文祖。虽有好伤,圣人者岂能伤哉!昔人严延年廷奏霍光为不道,于时上下肃然,无以折也。况吾为世之诫,无所指斥,何虑乎常言哉!
有人劝我说,这话是有伤圣人的,肯定要受到人们的讥笑贬低。我回答说:舜和禹经历了里里外外的多次考验,然后在文祖之庙接受了帝位。即使有喜好中伤圣人的人,难道能够伤害他们吗?当年严延年在朝廷上劾奏霍光擅废立不行正道,朝廷上下肃然起敬,没有反驳意见。何况我是为世间提出警告,没有指责哪个,为什么要顾虑常人的言论呢?
时难卷第八
【原文】抱朴子曰:尽节无隐者,可为也。若夫使言必纳而身必安者,须时。时之否也。夫奸凶之徒妒所不逮,拥上抑下,恶直丑正,忧畏公方之弹击邪枉,是以务除胜己以纾其诛。明主不世而出,庸君迷于皂白,既不能受用忠益,或乃宣泄至言。于是弘恭石显之徒,饰巧辞以构象似,假至公以售私奸。令献长生之术者,反获立死之罪;进安上之计者,旋受危身之祸。故曰:非言之难也,谈之时难也。
抱朴子说:尽心竭力完成臣子的使命而毫无保留,是应该做的。至于让说出话来一定被采纳而自己又一定安全无恙,那要等侍时机。时机不对,邪恶凶暴的家伙嫉妒还来不及,蒙蔽君主压抑群臣,痛恨嫉害正直的人,担心害怕公正方直的人弹劾抨击奸邪不正的行为,因此尽力除掉胜过自己的人以逃脱惩罚。贤明的君主不是每代都出现的,昏庸的国君黑白是非不分,既不能得到尽忠报效的益处,有的甚至抛弃至理之言。于是弘恭、石显这样的人,用巧妙的言辞随声附和,假借大公无私以施展自己的阴谋诡计。使贡献长生办法的人,反而获马上处死的罪过;进上令君主安稳计策的人,立即遭遇丢失性命的灾祸。因此说,不是说话难,而是说话的时机难找。
【原文】夫以贤说圣,犹未必即受,故伊尹干汤,至于七十也。以智告愚,则必不入,故文谏纣,终不纳也。言不见信,犹之可也。若乃李斯之诛韩非,庞涓之刖孙膑,上官之毁屈平,袁盎之中晁错,不可胜载也。为臣不易,岂一途也哉!盖往而不反者,所以功在身後;而藏器俟时者,所以百无一遇。高勋之臣旷代而一有;陷冰之徒,委积乎史策。悲夫,时之难遇也,如此其甚哉!由兹以言,吾知渭滨吕尚之俦,岩间傅说之属,怀其王佐之器,抱其邈世之材,秉竿拥筑,老死于庸儿之伍,而遂不遭文王高宗者,必不訾矣。
贤德的臣子向圣明的君主进言,尚且未必立刻接受,所以伊尹干谒商汤有七十次之多。聪明的臣子劝谏愚蠢的君王,则必然不被接受,因此周文王劝谏商纣,最终也没有被采纳。说话不被信任,也还罢了。至于李斯害死韩非,庞涓砍掉孙滨的脚,上官大夫诋毁屈原,袁盎中伤晁错,就列举不完了。做臣子不容易,岂只是一个方面呢?这大约就是隐居而不再回返的人们,其高尚节操为后世效法;而身怀奇才等待机会的人所以一百次也难有一次机遇的原因。建立极大功勋的臣子,多少代才有一位;而沉沦于蓬蒿的人们在。史书中却堆积得很多呀!悲哀呀,时机的难于遇到,居然到了这种程度。从这点来说,我知道了渭水之滨吕尚之类的人,山岩间傅说之类的人,胸怀佐成王业的本领,怀抱超越世俗的才能,却手握钓竿抱持木杵,老死在平庸者的行列里,而没有遇到周文王、商高宗的,肯定无以数计。
官理卷第九
【原文】抱朴子曰:騄駬之骋逸迹,由造父之御也;禹稷之序百揆,遭唐虞之主也。故能不劳而千里至,揖让而颂声作。若乃臧否之乘驌騻,殷辛之临三仁,欲长驱轻骛,则辔急辕逼,欲尽规竭忠,则祸如发机。所以车倾于险途,国覆而不振也。故良骏败于拙御,智士踬于暗世。仲尼不能止鲁侯之出,晏婴不能遏崔杼之乱。其才则是,主则非也。
抱朴子说:骏马放开了奔跑,是由于造父驾车;禹和后稷能使众多政务顺理成章,是由于遇到了唐尧、虞舜那样的君主。因此骏马能够不费力就到达千里远的地方,禹、稷拱手就能使颂扬之声四起。至于说让贱奴驾驭骏马,商纣王君临微子、箕子和比干三位仁者,想要长途而轻快地奔跑,但僵绳太紧辕头过重;想竭尽忠心地规劝进谏,但灾祸像扣动了弩机一样马上降临。因此车在险路上翻倒,国家覆亡不能重振。所以,好马败坏在拙劣的驾车人手中,有智谋者被黑暗的时代所羁绊。孔子不能制止鲁昭公被赶出国门,晏婴不能阻挡崔杼杀齐庄公。他们人是有才能的,而君主却很糟糕。
【原文】夫君犹器也,臣犹物也,器小物大,不能相受矣。髫孺背千金而逐蛱蜨,越人弃八珍而甘蛙黾,即患不赏好,又病不识恶矣。夫不用,则虽珍而不贵矣;莫与,则伤之者必至。昔卫灵听圣言而数惊,秦孝闻高谈而睡寐,而欲缉隆平之化,收良能之勋,犹却行以逐驰,适楚而道燕也。
国君相当于容器,臣子就像其中所盛之物,容器小东西大,就放不下了。垂发的小孩抛却千金之财却去追逐蝴喋,南方越人扔掉各种美味却认为青蛙好吃,既有不欣赏好的错误,又犯不识别坏的毛病。如果不使用,那么即使珍贵也不被重视了;没人支持,那么伤害者必然到来。从前卫灵公听孔圣人的话屡感震惊,秦孝公听商鞅的高明谈论却坐着睡着了,而想要成就昌隆安定的局面,让贤良多才的人建立功勋,就像是倒退着走路去追逐奔马,想去楚国却向燕国走一样。
务正卷第十
【原文】抱朴子曰:南溟引朝宗以成不测之深,玄圃崇本石以致极天之峻。大夏凌霄,赖群橑之积;轮曲辕直,无可阙之物。故元凯之佐登,而格天之化洽;折冲之才周,则逐鹿之奸寝。舜禹所以有天下而不与,卫灵所以虽骄恣而不危也。
抱朴子说:南海收纳注入的河水而成就了难以测量的湛深,神仙居住的玄圃累积木石以达到通天的高峻。大厦高出云表,依靠众多的木材叠架;车轮圆曲,车辕笔直,没有可以缺少的材料。所以有八元八凯一样的辅佐之臣被任用,那么感动上天的德化就能遍施天下;克敌制胜的人才完备,争夺天下的祸心就会止息。这就是舜和禹虽有天下而不事必躬亲,卫灵公虽然骄傲恣纵但没有危险的原因。
【原文】众力并,则万钧不足举也;群智用,则庶绩不足康也。故繁足者死而不弊,多士者乱而不亡。然剑戟不长于缝缉,锥钻不可以击断,牛马不能吠守,鸡犬不任驾乘。役其所长,则事无废功;避其所短,则世无弃材矣。
众人的力量合在一起,万钧重的东西也不禁一举;大家的智慧都用在一处,诸多的事情也不禁一料理。因此,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贤士众多的国家即使动乱也不会灭亡。但是宝剑和长戟不适宜于缝纫连缀,锥子钻子不能用来砍断东西,牛马不能吠叫看家,鸡和狗不能胜任驾车骑乘。利用它们的长处,那么做事就没有无效的劳动;避开它们的短处,那么世上就没有该抛弃的材料了。
贵贤卷第十一
【原文】抱朴子曰:舍轻艘而涉无涯者,不见其必济也;无良辅而羡隆平者,未闻其有成也。鸿鸾之凌虚者,六翮之力也;渊虬之天飞者,云雾之偕也。故招贤用者,人主之要务也;立功立事者,髦俊之所思也。若乃乐治定而忽智士者,何异欲致远途而弃骐騄哉!
抱朴子说:舍弃轻便的船只而去徒涉不见边际的湖海,不能认为一定会渡过去;没有好的辅佐之臣而追慕隆盛太平的局面,没听说能够成功。鸿雁和鸾凤能升上高空,靠的是双翅的力量;潭中的虬龙能够在天上飞翔,是以云雾为阶梯。所以招纳贤者使用人才,是君主的重要事情;而建立功勋成就事业,是才智杰出之士要考虑的问题。至于喜欢太平安定而忽略智谋之士,和想要去远处却丢开骏马有什么区别呢?
【原文】夫拔丘园之否滞,举遗漏之幽人,职尽其才,禄称其功者,君所以待贤者也;勤夙夜之在公,竭心力于百揆,进善退恶,知无不为者,臣所以报知己也。世有隐逸之民,而无独立之主者,士可以喜遁而无忧,君不可以无臣而致治。是以傅说吕尚不汲汲于闻达者,道德备则轻王公也。而殷高周文乃梦想乎得贤者,建洪勋必须良佐也。
选拔丘墟园圃中被阻滞的人才,提举被遗漏的隐逸贤者,让职务能全部发挥他们的才能,俸禄与他们的功劳相称,这是国君对待贤良人士的办法,为公昼夜勤奋工作,对职务尽心竭力,进谏善言弹劾恶人,知道的事无不去做,这是臣子报答知已君主的态度。世上有隐逸的臣民,而没有超凡拔俗的君主时,士人可作合时宜的退隐而不必忧虑国事,国君不可能没有臣子而治理好国家。因此,傅说、吕尚不急切于显达,是因为修养德行具备了,就轻视天子与诸侯。而商高宗周文王作梦都想得到贤者,因为建立宏大的勋业必须有优秀的辅佐之臣。
【原文】患于生乎深宫之中,长乎妇人之手,不识稼穑之艰难,不知忧惧之何理,承家继体,蔽乎崇替。所急在乎侈靡,至务在乎游晏,般于畋猎,湎于酣乐,闻淫声则惊听,见艳色则改视。役聪用明,止此二事。鉴澄人物,不以经神,唯识玩弄可以悦心志,不知奇士可以安社稷。犀象珠玉,无足而至自万里之外;定倾之器,能行而沦乎四境之内。二竖之疾既据而募良医,栋桡之祸已集而思谋夫,何乎火起乃穿井,觉饥而占田哉!夫庸隶犹不可以不拊循而卒尽其力,安可以无素而暴得其用哉?
最怕的就是出生在深宫当中,在女人的手中长大,不懂得耕种收获的艰难,不知道忧愁恐惧是怎么回事,继承了王位,对兴废盛衰一无所知。最急切的是如何奢侈淫靡,最追求的是怎样游乐宴饮。盘桓在畋猎中,沉醉在酣饮里,听见浮靡的音乐就竖起耳朵,看见艳丽的女色就转过眼睛。耳聪目明,都是用在这两方面;明察人物的事,则不放在心上。只知道玩赏器物可以使心情偷快,不知道非常之士可以安定国家。犀角象牙珍珠美玉,没有脚却从万里之外奔来;能挽救颓局的人才,会走路但却在国境以内沉沦。病己入膏肓才去寻找好医生,房子大梁变形的灾祸已成才想找出谋划策的人,这和火着起来才打井,觉得饿了才去察看田地有什么不同呢?平庸的奴隶尚且不可以不加抚慰而仓卒之间让他尽力,贤德之士怎么能够平素无恩而一下子就让他为你所用呢?
任能卷第十二
【原文】或曰:尾大于身者,不可掉;臣贤于君者,不可任。故口不容而强吞之者必哽,才非匹而安仗之者见轻。
有人说:尾巴比身子还大,就摇摆不动了;臣子比君主还有本事,就不能任用了。因此口中容不下的东西而硬要吞下去,就一定会噎住,才能不能匹敌而放心去倚仗能臣,就会受到轻视。
【原文】抱朴子曰:诡哉,言乎!昔者荆子总角而摄相事,实赖二十五老,臻乎惠康。子贱起家而治大邦,实由胜己者多,而招其弘益。齐桓杀兄而立,鸟兽其行,被发彝酒,妇闾三百,委政仲父,遂为霸宗;夷吾既终,祸乱亟起。鲁用季子二十余年,内无秕政,外无侵削;人之亡没,殄瘁响集。岂非才所不逮,其功如彼;自任其事,其祸如此乎!
抱朴子说:这是一种奇谈怪论!从前荆公子还未成年就担任楚相,实际依靠的是二十五位老者,达到使百姓受恩而安乐,宓子贱初任宫职就治理大国,实际上是由于任用了很多比他本人强的人,从而为国家带来巨大收益。齐桓公杀死哥哥做了国君,行为像禽兽一样,披散头发,饮酒无度,宫内的妓院有三百间,把政事委托管仲,于是成为霸主;管仲死了以后,祸乱很快发生了。鲁国任用季友二十多年,国内没有不良的政事,在外没有被他国侵夺;他一死,国家的凋敝像回声一样立即到来。难道不是才能不及,依靠臣子取得了那么大的成功;而自己担负政事时,却造成了这么大的祸患吗?
【原文】汉高决策于玄帏,定胜乎千里,则不如良平;治兵多而益善,所向无敌,则不如信布;兼而用之,帝业克成。故疾步累趋,未若托乘乎逸足;寻飞逐走,未若假伎乎鹰犬。夫劲弩难彀,而可以摧坚逮远;大舟难乘,而可以致重济深;猛将难御,而可以折冲拓境;高贤难临,而可以攸叙彝伦。
汉高祖在军帐中决定策略,在千里之外获取胜利,他不如张良、陈平;统帅军队越多越好,所向无敌,他不如韩信、英布。但他能兼用这两方面的人才,皇帝大业因而能成功。因此迈开快步不断地奔跑,不如骑上快马;追逐飞鸟跟踪走兽,不如借助于鹰犬。强劲的弓弩难于拉开,但可以穿破坚甲射达远处;巨大的船只难于驾乘,但可以负载重物渡过深水;勇猛的大将难于驾驭,但是可以克敌制胜开拓疆域;超群的贤才难于统管,但是可以令常道有序。
【原文】昔鲁哀庸主也,而仲尼上圣,不敢不尽其节;齐景下才也,而晏婴大贤,不敢不竭其诚。岂有人臣当与其君校智力之多少,计局量之优劣,必须尧舜乃为之役哉!何事非君?何使非民?耻令其君不及唐虞,此亦达者之用心也。
从前,鲁哀公是个平庸的君主,孔子是个大圣人,但不敢不尽其忠贞;齐景公才能低下,晏婴是个大贤者,但不敢不竭其诚心。哪里有作为臣子,却要和他的君主比较智力的高低,计算器量的大小,必须是尧舜那样的君主才为其所用的呢?什么国君不能事奉,什么百姓不能驱使呢?耻于使自己的国君赶不上唐尧、虞舜,这也是通达事理人的想法。
钦士卷第十三
【原文】抱朴子曰:由余在戎,而秦穆惟忧。楚杀得臣,而晋文乃喜。乐毅出而燕坏,种蠡入而越霸。破国亡家,失士者也。岂徒有之者重,无之者轻而已哉!柳惠之墓,犹挫元寇之锐,况于坐之于朝廷乎?干木之隐,犹退践境之攻,况于置之于端右乎?郅都之象,使劲虏振慑。孔明之尸,犹令大国寝锋。以此御侮,则地必不侵矣;以此率师,则主必不辱矣。
抱朴子说:由余在戎国,而秦穆公为此而焦虑;楚国杀掉了得臣,而晋文公感到高兴。乐毅离开以后燕国就衰败了,文种和范蠡来到后越国成为了霸主。破坏了国家丧失了家园,是失掉了贤士造成的。怎么仅仅是有他们国家地位就重,没有他们就轻呢?柳下惠的坟墓尚且挫伤了重兵的锐气,更何况他坐在朝廷上呢?段干木隐居尚且使踏入国境的敌人退兵,更何况让他担任宰辅之臣呢?郅都的画像还让强劲的敌寇震惊恐惧,孔明的尸首还让大国收敛了进攻的锋芒。用他们来抵御外侮,那么疆土肯定不会被侵夺;用他们来统率军队,那么国君肯定不会遭受侮辱了。
【原文】是以明主旅束帛于穷巷,扬滞羽于瘁林,飞翘车于河梁,辟四门而不倦,不吝金璧,不远千里,不惮屈己,不耻卑辞,而以致贤为首务,得士为重宝。举之者受上赏,蔽之者为窃位。
因此圣明的君主把聘贤的礼帛送到偏僻的街巷,从颓败的树林中解救困滞的灵禽,让礼聘贤士的车子在河桥上飞驰,打开延请贤者的大门永不倦怠,不吝惜黄金玉璧,不以千里为远,不怕委屈自己,不耻于谦卑的言词,而以招致贤者为首先的追求,把得到士人看作得到彝鼎宝器。举荐贤士的人要受上等的赏赐,埋没贤士的人等于窃居其位。
【原文】故公旦执贽于白屋,秦邵拜昌于张生。邹子涉境,而燕君拥彗;庄周未食,而赵惠竦立。晋平接亥唐,脚痹而坐不敢正;齐任之造稷丘,虽频繁而不辞其劳。楚王受笞于保申,□简去甲于公庐,彼虽降高抑满,以贵下贱,终亦并目以远其明,假耳以广其聪。龙腾虎踞,宜其然也。
所以周公旦向平民中的贤者致送见尊者的礼物,秦昭王向张禄拜求昌国之策。邹衍进入国境,燕昭王抱着扫帚迎接;庄周没吃饭,赵惠文王肃立在一旁。晋平公迎接亥唐时,脚麻木了都不敢不正坐;齐桓公拜访小臣稷,虽然往返多次但不辞辛劳。楚王接受保申的鞭答,赵简子听从公庐的巧谏而罢兵,他们虽然屈降自己的高贵身份,谦下地对待地位低的士人,最终又借助于这些人的眼睛看得更远,借助于这些人的耳朵听得更多。成就了龙腾虎踞般的事业,也是理所当然的。
用刑卷第十四
【原文】抱朴子曰:莫不贵仁,而无能纯仁以致治也;莫不贱刑,而无能废刑以整民也。或云:明後御世,风向草偃。道洽化醇,安所用刑?余乃论之曰:夫德教者,黼黻之祭服也;刑罚者,捍刃之甲胄也。若德教治狡暴,犹以黼黻御剡锋也;以刑罚施平世,是以甲升庙堂也。故仁者养物之器,刑者惩非之具,我欲利之,而彼欲害之,加仁无悛,非刑不止。刑为仁佐,于是可知也。
抱朴子说:没有人不重视仁慈,但没有纯粹的仁慈能达到国家安定的;没有人不轻贱刑罚,但没有能废除刑罚而治理好百姓的。有人说:圣明的君主统御社会,以德教之风感化百姓,大道行于天下,教化精醇无邪,刑罚干什么用呢?我却这样论述这个问题:德教,是绣着花纹的祭祀礼服;刑罚,是抵挡刀剑的盔甲。用德教去整治狡猾凶暴的人,就像用绣衣去抵御锐利的刀锋;把刑罚施加子太平之世,好似穿甲带盔上朝廷。因此,仁德是教育人的工具,刑罚是惩制非法的武器。我想对他施利,别人却想对他加害,使用仁德不知悔改,不用刑罚不肯停止。刑罚是仁德的佐助,于是就能够知道了。
【原文】譬存玄胎息,呼吸吐纳,含景内视,熊经鸟伸者,长生之术也。然艰而且迟,为者鲜成,能得之者,万而一焉。病笃痛甚,身困命危,则不得不攻之以针石,治之以毒烈。若废和鹊之方,而慕松乔之道,则死者众矣。仁之为政,非为不美也。然黎庶巧伪,趋利忘义。若不齐之以威,纠之以刑,远羡羲农之风,则乱不可振,其祸深大。以杀止杀,岂乐之哉!
譬如保存人的元气闭气而吞,呼浊吸清吐故纳新,吞服日光不视外物,如熊攀枝而自悬,似鸟飞天而伸腿,这是长生的办法。但是它艰难而且缓慢,练习的人很少能够成功的,能掌握这种方法的,一万人中也就有一个人。病得重了,疼得厉害了,身体不能动,生命受到威胁,那就不得不用针石来攻病,用烈性的药物来治疗了。如果废弃医和、扁鹊的办法,却追慕赤松子、王子乔那祥的长寿,那么死的人就会很多了。以仁德来从事政事,并不是不好,但普通百姓巧诈虚伪,追逐利益而忘记了正义,如果不用威势来调理,不用刑罚来惩治,那么远远地羡慕伏羲、神农时的风范,就要乱得不可收拾,祸患将是深重的。以杀戮制止杀戮,难道会为此感到快乐吗?
【原文】八卦之作,穷理尽性,明罚用狱,著于《噬嗑》;系以徽纆,存乎《习坎》。然用刑其来尚矣。逮于轩辕,圣德尤高,而躬亲征伐,至于百战,僵尸涿鹿,流血阪泉,犹不能使时无叛逆,载戢干戈。亦安能使百姓皆良,民不犯罪而不治者,未之有也。唐虞之盛,象天用刑,窜殛放流,天下乃服。汉文玄默,比隆成康,犹断四百,鞭死者多。夫匠石不舍绳墨,故无不直之木。明主不废戮罚,故无陵迟之政也。
八卦的发明,把道理性质都讲透了,明确用惩罚使刑狱,显示在“噬嗑”这一卦当中;用绳索来拘禁罪犯,存在于习坎这一卦当中。这样看来,用刑法由来已久了。到了黄帝轩辕氏,圣明的德行尤其高尚,但是亲自去征战讨伐,至于上百次,陈僵尸于涿鹿,流鲜血于阪泉,仍然不能使得当时没有叛逆者,不能收藏起武器。又怎么能让百姓全都是善良的呢?让百姓犯了罪不予惩治,还没有过。唐尧、虞舜的盛世,模拟天道而使用象征性刑罚,放逐了共工等四凶,天下才震服了。汉文帝清静无为,国家的隆盛可以和周代的成王康王时代相比,尚且断案四百,鞭打死很多人。木匠不抛弃墨线,因此没有加工后不直的木材;贤明的君主不废除杀戮刑罚,所以没有衰落的政权。
【原文】盖天地之道,不能纯仁,故青阳阐陶育之和,素秋厉肃杀之威,融风扇则枯瘁摅藻,白露凝则繁英凋零。是以品物阜焉,岁功成焉。温而无寒,则蠕动不蛰,根植冬荣。宽而无严,则奸宄并作,利器长守。故明赏以存正,必罚以闲邪。劝沮之器,莫此之要。观民设教,济其宽猛,使懦不可狎,刚不伤恩。五刑之罪,至于三千,是绳不可曲也;司寇行刑,君为不举,是法不可废也。绳曲,则奸回萌矣;法废,则祸乱滋矣。
大体说来,天地间的大道理不能是单纯的仁德,因此春天显示造就培育的作用,秋天发挥酷烈萧索的威力。春天融和的风吹起来,干枯委顿的生物将展现华彩;秋天的白露凝结,繁盛的鲜花就要凋谢零落。因此世间万物才繁衍生息,一年的农业过程才能完成。如果只有温暖没有寒冷,蠕动的虫子就不蛰伏,植物就会冬天开花;如果只有宽大没有严厉,那么奸邪违法的事就会发生,就要武器常握。因此赏赐分明以维护正义,惩罚必备以防止奸邪。鼓励和阻止的手段,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审视民情,设立教化,宽大和严厉相结合的刑罚来补充,使得柔和但不被轻视,刚猛而不失恩爱。五种刑罚的罪名,多至三千条,这表明法律的准绳是不能弯曲的;司寇掌管刑法,国君要为此减膳撤乐,这显示法律是不能废除的。法绳弯曲,奸恶邪僻就会萌芽;法律废除,祸患动乱就会滋生。
【原文】亡国非无令也,患于令烦而不行;败军非无禁也,患于禁设而不止。故众慝弥蔓,而下黩其上。夫赏贵当功而不必重,罚贵得得罪而不必酷也。鞭朴废于家,则僮仆怠惰;征伐息于国,则群下不虔。爱待敬而不败,故制礼以崇之;德须威而久立,故作刑以肃之。班倕不委规矩,故方圆不戾于物;明君不释法度,故机诈不肆其巧。唐虞其仁如天,而不原四罪;姬公友于兄弟,而不赦二叔。仲尼之诛正卯,汉武之杀外甥,垂泪惜法,盖不获已也。
国家灭亡并非因为没有法令,坏事就坏在法令烦琐并且不实行;军队打败仗并非因为没有禁令,坏事就坏在禁令虽设而不起作用。因此众多的邪恶蔓延,臣下轻慢君王。赏赐,重要之处在于符合功劳,但不必重;惩罚,可贵之处在于罪有应当,但不必严酷。在家里,鞭打责罚如果不用了,奴仆就懈怠懒惰;在国家,法律制裁如果停止了,众多下民就会不敬爱主上。爱,需要尊敬才能不衰败,所以要制定礼,以便让人们崇尚它;德,必得威权方会长远确立,所以要制定刑,以便让人们恭敬它。鲁班、工倕不扔开圆规方矩,所以制做的东西都不离方圆;贤明的君主不放弃法度,所以狡诈的人不能任意虚巧。
【原文】唐、虞其仁如天,而不原四罪①;姬公友于兄弟②,而不赦二叔③。仲尼之诛正卯④,汉武之杀外甥⑤,垂泪惜法,盖不获已也。故诛一以振万,损少以成多。方之栉发,则所利者众;比于割疽,则所全者大。是以灸刺惨痛,而不可止者,以痊病也;刑法凶丑,而不可罢者,以救弊也。六军如林@,未必皆勇,排锋陷火,人情所惮。然恬颜以劝之,则投命者勘;断斩以威之,则莫不奋击。故役欢笑者,不及叱咤之速;用诱悦者,未若刑戮之齐。
唐尧、虞舜的仁义像天一样广阔,但并不原谅共工等四个罪人;周公与兄弟友善,但并不赦免管叔和蔡叔。孔仲尼杀少正卯,汉武帝杀外甥,都是流着眼泪但又顾惜法律,不得已而为啊。所以杀一个人但挽救一万人,损害了少数人但成全了多数人。用篦头发来打比方,掉几根头发,但对多数头发有利;用割痈疽来作比喻,去掉了毒疮,所保全的是整个身体。因此,艾灸针刺虽然疼得很厉害,但也不能抛开不用,为的是治好疾病;施刑执法虽然凶狠难看,但也不能作罢,为的是解除弊端。六军的兵将像树林一样,未必都勇敢,排开利刃冲入火海,害怕是人之常情。但以平静的表情去鼓励人们,舍命的人很少;用斩杀的办法来威吓,就没有人不奋力进击。因此用让人高高兴兴的办法,不如大声喝斥迅速;用让人愉快的诱导的办法,不如刑罚杀戮来得整齐划一。
【原文】是以安于感深谷而严其法,卫子疾弃灰而峻其辟。夫以其所畏,禁其所玩,峻而不犯,全民之术也。明治病之术者,杜未生之疾;达治乱之要者,遏将来之患。若乃以轻刑禁重罪,以薄法卫厚利,陈之滋章,而犯者弥多,有似穿阱以当路,非仁人之用怀也。
因此董安于受到深谷的启发而严厉其刑法,商鞅痛恨把灰烬丢弃于路而峻整其律条。用人们所畏俱的来禁止人们所轻忽的,严厉而使人不敢侵犯,是保全人民的办法。明了治病方法的人,要在生病之前预先杜绝;通达治理混乱要旨的人,要在祸患到来前就去阻遏。至于说以轻的刑罚禁绝重罪,以薄的法律卫护厚利,那么就会越是陈述得清楚,违犯者也越多,就像在道路上凿陷井等于害人一样,不是仁德的人应有想法。
【原文】善为政者,必先端此以率彼,治亲以整疏,不曲法以行意,必有罪而无赦。若石石昔之割爱以灭亲,晋文之忍情以斩颉。故仁者,为政之脂粉;刑者,御世之辔策;脂粉非体中之至急,而辔策须臾不可无也。肃恭少怠,则慢惰已至;威严暂驰,则群邪生心。当怒不怒,奸臣为虎;当杀不杀,大贼乃发。水久坏河,山起咫尺。寻木千丈,始于毫末;钻燧之火,勺水可灭;鹄卵未孚,指掌可縻。及其乘冲飚而燎巨野,奋六羽以凌朝霞,则虽智勇不能制也。
善于从事政事的人,必须先端正自己以作为大家的表率;治理亲近的人,以便整顿疏远的人,不枉曲法律依已意行事,有了罪过必须惩罚。就像石碏大义灭亲让人杀死自己的儿子,晋文公隐忍自己的感情斩了颠颉。所以仁德只是从事政事的脂粉,刑法才是驾驭社会的僵绳和马鞭;脂粉不是身体急需的东西,但僵绳和马鞭是驾马一刻也离不开的。严肃恭谨稍有懈怠,轻慢懒惰就会到来;权力和尊严略一松驰,众多邪念就会萌生于人心。应当发怒而不发怒,奸邪的臣子就会变成老虎;应当杀头而不杀头,大的强盗就会出现。水冲得久了河床将会损坏,高山也是一尺尺累积起来的。从一丈来高到千丈大树,也是一丝一毫地生长;刚刚钻木点燃的火,一勺水就能浇灭;天鹅的蛋还没孵出时,一只手就可以碾碎。等到小火乘飓风而成燎原之势,天鹅抬起翅膀飞到朝霞之上,即使有智有勇也不能控制了。
【原文】故明君治难于其易,去恶于其微,不伐善以长乱,不操柯而犹豫焉。然则刑之为物,国之神器,君所自执,不可假人,犹长剑不可倒捉,巨鱼不可脱渊也。乃崇替之所由,安危之源本也。田常之夺齐,六卿之分晋,赵高之弑秦,王莽之篡汉,履霜逮冰,由来渐矣。或永叹于海滨,或拊心乎望夷,祸延宗祧,作戒将来者,由乎慕虚名于住古,忘实祸于当己也。
因此明智的君主治理难事是在它还容易的时候,去除邪恶在它还微小的时候,不夸耀自己的优点以助长悖乱,不在执法中犹豫不决。这样说来,刑法这东西,是代表政权的神圣之物,应是国君自己掌握,不能托付别人,就像宝剑不能倒着拿,大鱼不能离开深潭一样。这是兴废盛衰产生的原因,安定危险的根本来源。田常的后人最终夺取了齐国,六卿瓜分了晋国大权,赵高杀死了秦二世,王莽篡夺了汉朝,都像是从踏霜以至于坚冰到来,是逐渐形成的。有人在海滨长叹不已,有人在望夷宫捶胸顿足,祸患延及祖庙,成为后代的鉴戒,起源就在羡慕古代的虚浮名誉,忘掉了面前的实际祸患。
【原文】或人曰:刑辟之兴,盖存叔世。立人之道,唯仁与义。我清静而民自正,我无欲而民自朴,烹鲜之戒,不欲其烦。宽以爱人则得众,悦以使人则下附。故孟子以体仁为安,扬子云谓申韩为屠宰。夫繁策急辔,非造父之御;严刑峻罚,非三五之道。故有虞手不指挥,口不烦言,恭己南面,而治化雍熙矣。宓生政以率俗,弹琴咏诗,身不下堂,而渔者宵肃矣。
有人说:刑法的兴起,大约存在于衰乱之世。立身做人的途径,只有仁和义。君主自己清静无为,百姓自然就行正道;君主自己没有贪欲,百姓自然就质朴,治理国家所戒俱的,就是不要烦琐。对人宽缓仁爱就会得到多数人的拥护,以愉悦的态度用人下边的人就会亲附。因此孟子以体恤仁慈为安泰,扬雄称申不害和韩非是刽子手。频繁的鞭打和过紧的僵绳,不是造父驾车的方法;严厉的刑罚,不是三皇五帝之道。因此虞舜手不指挥,口不多说,恭谨律己面南为君,而统治教化和乐升平。宓不齐行政事以身作则,弹着琴唱着诗,身不离开堂屋,而打鱼的人夜间一样恭敬守法。
【原文】必能厚惠薄敛,救乏擢滞,举贤任才,劝穑省用,招携以礼,怀远以德,陶之以成均,治之以庠序。化上而兴善者,必若靡草之逐惊风;洗心而革面者,必若清波之涤轻尘。朝有德让之群後,野无犯礼之轨躅。圜土可以虚芜,楚革可以永格,何必赏罚可以为国乎!
必须能够厚施恩惠薄收赋税,救助受困乏被阻滞的人们,提拔任用贤德的人才,鼓励农耕节约用度,用礼来招引未归附的人,用德行来安抚边远的人,用太学陶冶人才,用庠序培养贤士。以君德化民并兴扬良善,必然象弱草随强风而倒;去除杂念并彻底改悔,一定如清水洗涤尘土。朝廷上有以德谦让的诸侯,民间没有违背礼仪的行为。监狱可以空虚荒芜,刑杖甲胄可以永远搁置不用。为什么一定要用赏罚才能治理国家呢?
【原文】抱朴子答曰:《易》称“明罚敕法”,《书》有“哀矜折狱”。爵人于朝,刑人于市,有自来矣,岂从叔世!多仁则法不立,威寡则下侵上。夫法不立,则庶事汩矣;下侵上,则逆节明矣。至醇既浇于三代,大朴又散于秦汉,道衰于畴昔,俗薄乎当今,而欲结绳以整奸欺,不言以化狡猾,委辔策而乘奔马于险途,舍柁橹而泛虚舟以凌波,盘旋以逐走盗,揖让以救灾火,斩晁错以却七国,舞干戈以平赤眉,未见其可也!
抱朴子回答说:《周易》上说“要严肃刑罚整饬法度”,《尚书》上有“用哀怜同情的心情判决诉讼”的话。说明在朝廷上授人爵位,在街市上实施刑罚,是由来已久的,怎么会只是在衰败之世呢?仁义过多法律就立不住,权威太少下边就会冒犯上级。法律立不住,众多事务就会被扰乱;下边冒犯上级,背逆礼节的事就发生了。极其淳厚的风气在夏商周三代就已经浮薄,非常朴实的品质在秦汉也已经消失了。大道在过去已经衰落,风俗在现在已经浇薄。而想要用结绳记事来整治奸诈,不依靠言语来改变狡猾;抛开缰绳鞭子而在险路上驾乘奔马,不用船舵船橹而在大波大浪上漂浮空船;用仪节的程式来赶走盗贼,用宾主之礼来救灾灭火;用斩杀晁错来让反叛的七国退兵,用执盾牌大斧跳舞来平定赤眉军,没看出它会行得通。
【原文】盖三皇步而五常骤,霸王以来,载驰载骛。当其弊也,吏欺民巧,寇盗公行,髡钳不足以惩无耻,族诛不能以禁觊觎。重目以广视,累耳以远听,抗烛以理滞事,焦心以息奸源,而犹市朝有呼嗟之音,边鄙有不闻之枉。
大致说来,三皇时为政如缓行,五帝时如疾走,夏禹、商汤、周王以至春秋五霸以来,则像是飞快的奔跑了。它的弊病方面是,官吏欺诈,百姓巧伪,抢劫盗窃公然而行,剃头束颈的刑罚不足以惩戒无耻的行为,灭族杀头不能够禁止非分的企图。借助众人的眼睛来看到更多的东西,借助众人的耳朵听到远处的声音,举着火把来处理积存的事情,忧心如焚地平息奸邪的根源,但仍然是街市上有呼号叹息的声音,边远偏僻的地方有没听说过的冤屈。
【原文】作威作福者,或发乎瞻视之下;凶家害国者,或构乎萧墙之内。而欲以太昊之道,治偷薄之俗;以画一之歌,救鼎涌之乱,非识因革之随时,明损益之变通也。所谓刻舟以摸遗剑,叁天而射五步,掼犀兕之甲,以涉不测之渊;扲却寒之裘,以御郁隆之暑,踵之解除,颐之搔背,其为愦愦,莫此之剧矣!
擅权专横的人,有的就出现在眼皮底下;给家庭和国家带来灾祸的人,或许就在照璧里边起事。而想用伏羲的办法来治理刻薄的风俗,用颂扬萧何曹参的歌谣拯救鼎沸一样的混乱,这并非懂得随时代沿袭和变革,明白减损和增益的变通的道理。这就是所说的刻船来寻找掉下水的宝剑,望高空射箭所以只能射出五步之遥;披上犀甲去渡极深的水潭,穿上却寒的裘衣抵御隆盛的暑气;用脚跟去解绳扣,用腮帮去搔脊背,昏乱没有比这再厉害的了。
【原文】但当先令而後诛,得情而勿喜,使伯氏无怨于失邑,虞芮知耻而无讼耳。若强暴掩容,操绳而不惮,诱于含垢,莫蔓而不除,恃藏疾之大言,忘膏肓之近急,何异焦喉之渴切身,而遥指沧海于万里之外,滔天之水已及,而方造舟于长洲之林,安得免夸父之祸,脱沦水之害哉!
只是还应当先出法令而后诛杀,审得了罪情也不要高兴,让人们像伯氏被剥夺了城邑一样没有怨言,像虞国和芮国的人一样懂得羞耻而不再争讼。如果强暴者遮掩真面目,但不能绳之以法;被人君应容忍污垢之说所迷惑,不去除像滋生蔓延的野草一样的邪恶,仗恃应当隐忍耻辱的大话,忘记了病入膏肓的切近紧急,这和已经口干舌燥,却远远指着万里之外的大海;滔天的洪水已经到来,才到长洲的树林中去造船有什么区别呢?怎能免得了夸父渴死的祸患,逃脱沉入水中的灾难呢!
【原文】世人薄申韩之实事,嘉老庄之诞谈。然而为政莫能错刑,杀人者原其死,伤人者赦其罪,所谓土木半瓦胾,无救朝饥者也。道家之言,高则高矣,用之则弊,辽落迂阔,譬犹干将不可以缝线,巨象不可使鼠,金舟不能凌阳侯之波,玉马不任骋千里之迹也。
世上的人鄙薄申不害、韩非的切实有用的学说,而嘉许老子、庄周荒诞不经的论调。但是真正用于政事不能措置刑罚,杀人的赦免了他的死刑,伤人的饶恕了他的罪过,这正是所说的,用泥盘子装上瓦片充当的肉块,不能解救没吃上早饭的饥饿者。道家的学说,高倒是高,真正使用起来就糟糕了,辽远空旷不切实际,就像名剑干将不能用来缝纫,大象不能让他捕鼠,铜铁的船不能在波涛上漂浮,玉雕的马也不能驰骋千里一样。
【原文】若行其言,则当燔桎梏,堕囹圄,罢有司,灭刑书,铸干戈,平城池,散府库,毁符节,撤关梁,掊衡量。胶离朱之目,塞子野之耳。泛然不系,反乎天牧;不训不营,相忘江湖。朝廷阒而若无人,民则至死不往来。可得而论,难得而行也。
如果实行他们的理论,那就应当烧掉镣铐,拆毁监狱,撤销官吏,销毁刑书,熔化武器,拆去城墙,填平护城河,散发库藏,毁掉符节,撤去水陆关卡,砸碎秤杆升斗,粘住离朱的眼睛,堵住师旷的耳朵。像没拴的船一样自由自在,返回到放任自然的时代;不接受训教无任何谋求,在江河湖海中自足而互相忘却;朝廷空寂像没人一样,百姓们则是至死不相交往。这种主张可以谈论,但难以实行。
【原文】昔周用肉刑,刖足劓鼻。盟津之令,後至者斩,毕力赏罚,誓有孥戮。考其所为,未尽仁也。及其叔世,罔法玩文,人主苛虐,号令不出宇宙,礼乐征伐,不复由己。群下力竞,还为长蛇。伐本塞源,毁冠裂冕。或沈之于汉,或流之一彘。失柄之败,由于不严也。
平庸的儒生们只听说周代因仁德而兴起,秦朝因为严酷而灭亡,但没悟到周之所以得天下不单纯是仁德,而秦之所以失天下不仅仅是严酷。当初周是使用肉刑的,有砍脚有割鼻。孟津会师的命令规定,迟到的要斩首,尽力于赏赐惩罚,对将士的告诫中有诛及子孙。考察他们的所作所为,不全是仁慈。等到衰落之时,国法失效,律条被轻视,君主苛刻残暴,命令不出宫室,礼制、乐教和征伐的事不再由君主掌握。众多臣民靠实力相互竞争,又返还为长蛇一样的贪婪暴虐者。就像树砍伐了树根,河流堵塞了水源,也像毁掉了冠冕。有的沉入汉水,有的被流放到彘地。丢掉权柄的失败,就在于执法不严。
【原文】秦之初兴,官人得才。卫鞅由余之徒,式法于内;白起王翦之伦,攻取于外。兼弱攻昧,取威定霸,吞噬四邻,咀嚼群雄,拓地攘戎,龙变龙视,实赖明赏必罚,以基帝业。降及杪季,骄于得意,穷奢极泰。加之以威虐,筑城万里,离宫千余,锺鼓女乐,不徒而具。骊山之役,太半之赋,闾左之戍,坑儒之酷,北击猃狁,南征百越,暴兵百万,动数十年。天下有生离之哀,家户怀怨旷之叹。白骨成山,虚祭布野。徐福出而重号口兆之雠,赵高入而屯豺狼之党。天下欲反,十室九空。其所以亡,岂由严刑?此为秦以严得之,非以严失之也。
秦国最初兴起时,任命百官得到了一些有才能的人。卫鞅、由余等人,在国内执掌法度,白起、王翦等人,在国外攻城取地。兼并弱小的国家,攻打昏昧的诸侯;获取威势,奠定霸业,吞噬四邻的土地,咀嚼诸多的强国,开拓疆域驱逐戎族,像龙一样乘时而起,像虎一样雄视天下,实际都依靠奖赏分明惩罚得当,因而为皇帝大业奠定了基础。到了衰末之世,由于过分得意而骄横,奢侈安逸到极点。再加上刑罚暴虐,修建万里长城,千余所离宫,钟鼓乐器和歌舞的伎女,不用搬动就到处都有。骊山陵墓的浩大工程,三分之二比率的赋税,尽征闾左平民的去戍守,对儒生的残酷坑杀,向北攻打匈奴,向南征讨百越,一下子动用军队上百万人,每件事都是几十年。普天之下有生生离别的哀痛,家家户户怀着怨女旷男的叹息。白骨堆积成山,无尸遥设的空祭遍布旷野。徐福出海加重了令人号陶大哭的仇恨,赵高入朝积聚了豺狼般的党羽。天下人都要造反,十家中占了九家。秦之所以灭亡,怎么会是由于严厉的刑罚呢?这是秦以严厉的刑罚得天下,不是因为严刑失天下呀。
【原文】且刑由刃也,巧人以自成,拙者以自伤,为治国有道而助之以刑者,能令慝伪不作,凶邪改志。若纲绝网紊,得罪于天,用刑失理,其危必速。亦犹水火者所以活人,亦所以杀人,存乎能用之与不能用。
况且刑法就像刀子,灵巧的人可以用它成就自己,笨拙的人可以用它伤害自己。为使治理国家符合君道,而用刑法来辅助的人,熊让邪恶虚伪的念头不起,凶暴奸邪的人改变想法。如果朝纲断绝法网紊乱,获罪于。七天,使用刑罚不合道理,危险必然迅速到来。刑法又像是水和火,可以用来养活人,也可以用来杀人。在于能使用它还是不能使用。
【原文】夫症瘕不除,而不修越人之术者,难图老彭之寿也。奸党实繁,而不严弹违之制者,未见其长世之福也。但当简于张之徒,任以法理世;选赵陈之属,季以案劾。明主留神于上,忠良尽诚于下,见不善则若鹰鹯之搏鸟雀,睹乱萌则若草雉田之芟芜秽。庆赏不谬加,而诛戮不失罪,则太平之轨不足迪。令而不犯,可庶几废刑致治,未敢谓然也。
腹中的痞块没除掉,但不学习神医扁鹊的医术,难于谋求彭祖那样的长寿;邪恶的团伙很多,但不严格弹劾违法的制度,就看不到他会有绵延长久的福分。就是要简拔于定国、张释之之类的人,任用他们负责法律诉讼;选用赵禹、陈咸之类的人,任用他们主持监察弹劾。贤明的君主在上边经心,忠诚善良的臣子在下边尽忠。看见不好的事情,就像鹞鹰追捕鸟雀;看见作乱的萌芽,就像清除田间的杂草。赏赐不胡乱施予,惩罚杀戮不加于无罪,那么,太平盛世的轨范不够继承的。发出命令就无人违犯,就差不多可以废弃刑法并导致安定太平,我不敢说它是对的。
【原文】或曰:然则刑罚果所以助教兴善,式曷轨忒也。若夫古之肉刑,亦可复与?
有人说:这样说来,刑罚果然可以协助教化兴举善事,阻止奸邪产生了。至于古代的肉刑,也可以恢复吗?
【原文】抱朴子曰:曷为而不可哉!昔周用肉刑,积祀七百。汉氏废之,年代不如。至于改以鞭笞,大多死者。外有轻刑之名,内有杀人之实也。及于犯罪,上不足以至死,则其下唯有徒谪鞭杖,或遇赦令,则身无损;且髡其更生之发,挝其方愈之创,殊不足以惩次死之罪。今除肉刑,则死罪之下无复中刑在其间,而次死罪不得不止于徒谪鞭杖,是轻重不得适也。又犯罪者希而时有耳,至于杀之则恨重,而鞭之则恨轻,犯此者为多。今不用肉刑,是次死之罪,常不见治也。
抱朴子说:为什么不可以呢!当初周朝使用肉刑,相传了七百年。汉代废除肉刑,年代不如周朝。至于改用鞭打,被打死的占大多数,表面上有轻刑的名义,内里却有杀人的实情。至于犯了罪不足构成死刑,那么往下就只有服苦役、流放、鞭打、杖击了,有时遇到赦免的命令,那么身体没有什么损伤;况且剃光可以再生的头发,打出可以很快长好的创伤,实在太不足以惩罚仅次于死刑的罪过。现在取消肉刑,那么在死罪之下不再有恰当的刑罚在这中间,而仅次于死刑的罪,就不得不只限于服役、流放、鞭打、杖击,这样轻重就不能很合适了。再有,犯罪的人是稀少的,只是不时才有,至于杀死他嫌重,而鞭打又嫌轻,犯这种罪的是多数。如今不用肉刑,这种仅次于死的罪过,常常得不到应有的惩治。
【原文】今若自非谋反大逆,恶于君亲,及军临敌犯军法者,及手杀人者,以肉刑代其死,则亦足以惩示凶人。而刑者犹任坐役,能有所为,又不绝其生类之道,而终身残毁,百姓见之,莫不寒心,亦足使未犯者肃栗,以彰示将来,乃过于杀人。杀人,非不重也。然辜之三日,行埋弃之,不知者众,不见者多也。若夫肉刑者之为摽戒也多。
现在如果不是谋划反叛大逆不道,诽谤国君和双亲,以及用兵打仗面对敌人时犯了军法的人,还有亲手杀人的人,那么以肉刑代替死罪,也足够用以警告凶恶的人了。而受刑的人还可以干些坐着的活,能干些事情,又没夺去其生命,而他终生的残缺不全,百姓们看见,没有不心惊胆颤的,也足以让没犯罪的人肃然战栗,昭示给将来的,还要超过死刑。死刑不是刑不重,但是暴尸三天,就要埋掉,不知道的人很多,没看见的人也很多。至于受肉刑的人作为惩戒办法作用就大了。
【原文】昔魏世数议此事,诸硕儒达学,洽通殷理者,咸谓宜复肉刑,而意异者驳之,皆不合也。魏武帝亦以为然。直以二陲未宾,远人不能统至理者,卒闻中国刖人肢体,割人耳鼻,便当望风谓为酷虐,故且权停,以须四方之并耳。通人扬子云亦以为肉刑宜复也。但废之来久矣,坐而论道者,未以为急耳。
当初魏代曾经几次讨论这个问题,诸位大儒,精通学问、见识广博、深明道理的人,全都认为应当恢复肉刑,而意见不同,驳斥他们的人,全都于理不合。魏武帝曹操也认为是这样。只是因为二处边陲没有宾服,边远的人不能领会深刻的道理,仓促间听说中国这里砍断人的肢体,割掉人的耳朵鼻子,略有耳闻就认为是残酷暴虐,因此暂时停一下,来等待四方的统一。学问通达的扬雄也认为肉刑应当恢复。只是废除它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坐下来空说道理的人,不认为它是急需的罢了。
审举卷第十五
【原文】抱朴子曰:华霍所以能崇极天之峻者,由乎其下之厚也;唐虞所以能臻巍巍之功者,实赖股肱之良也。虽有孙阳之手,而无骐骥之足,则不得致千里矣。虽有稽古之才,而无宣力之佐,则莫缘凝庶绩矣。人君虽明并日月,神鉴未兆,然万机不可以独统,曲碎不可以亲总,必假目以遐览,借耳以广听,诚须有司,是康是赞。
抱朴子说:华山和霍山之所以有达于天上那么高峻,是由于它下边根基的雄厚;唐尧、虞舜之所以能成就巍巍的功业,实际是依靠得力的辅佐之臣。即使有伯乐一样善于辨马的双手,但是没有宝马的四足,那么也不能一日干里;即使有明鉴古法的才能,但没有效力的佐臣,也不能使各项事情成功。国君即使贤明可与日月并论,能精明地洞察没有先兆的事情,但是也不能各项繁杂事物全由自己统管,必须借助别人的眼睛去看远处,借助别人的耳朵来广听闻,确实需要设官分职的专门官吏,协助治理国家。
【原文】故圣君莫不根心招贤,以举才为首务,施玉帛于丘园,驰翘车于岩薮,劳于求人,逸于用能,上自槐棘,降逮皂隶,论道经国,莫不任职。恭己无为,而治平刑措;而化洽无外,万邦咸宁。设官分职,其犹构室,一物不堪,则崩桡之由也。然夫贡举之士,格以四科,三事九列,是之自出,必简标颖拔萃之俊,而汉之末叶,桓灵之世,柄去帝室,政在奸臣,网漏防溃,风颓教沮,抑清德而扬谄媚,退履道而进多财。力竞成俗,苟得无耻,或输自售之宝,或卖要人之书,或父兄贵显,望门而辟命;或低头屈膝,积习而见收。
所以圣明的君主没有不出自本心地招纳贤才,以举拔人才为首要的事情。把圭璋束帛这样的聘贤之礼送到田园,用翘车到山野去礼聘贤士。寻求贤人是幸劳的,而任用有能力的人又会得到安逸,上自三公九卿,下至奴仆差役,谈论正道,治理国家,无不尽职尽责。恭谨律己以德化民,而社会安定平和,刑罚放置无用;德化周遍无遗,各国都安宁无事。设置官员,分别职掌,就像造房子一样,一个部件经受不住,都会成为倒塌毁坏的原因。而未被地方贡举的士人,用四科的标准来衡量,三公九卿从这里出,一定简拔出类拔萃的隽才。但是汉代末年,桓帝灵帝的时代,帝王失去了权俩,政权握在奸臣手中,法网开漏,堤防溃决,风气颓废,教化衰败,压抑品德高尚者而扬举行为谄媚的人,贬退躬行正道者而提拔财产多的人。以实力相争成为风俗,苟且而得,没有羞耻之心,有的献纳自己购得的宝物,有的炫耀显要人物的书信,有的父亲哥哥身居要职,被人看门第而征召授职;有的低头屈膝,时间长了也被任命为官。
【原文】夫铨衡不平,则轻重错谬;斗斛不正,则少多混乱;绳墨不陈,则曲直不分,准格倾侧,则滓杂实繁。以之治人,则虐暴而豺贪,受取聚敛,以补买官之费;立之朝廷,则乱剧于棼丝。引用驽庸,以为党援,而望风向草偃,庶事之康,何异悬瓦砾而责夜光,弦不调而索清音哉!何可不澄浊飞沉,沙汰臧否,严试对之法,峻贪夫之防哉!殄瘁攸阶,可勿畏乎?
秤杆不平,轻重就要弄错;斗斛不放正,多少就会混乱;墨线不拉开,曲直就分不出来;筛格倾斜,渣滓杂物就会多了。用这种人来管理人,就会暴虐而贪婪,搜刮民财来补上买官的花费;让他们站立朝廷,就会使朝纲比乱丝还要混乱。任用愚笨平庸的的人作为自己的党羽,还要指望以好的品德去引导百姓,诸多事务顺利,这和悬挂起瓦片要求它夜里发光,琴弦没调就要听清越的音乐有什么区别呢?怎么能不澄清污浊,超拔隐贤,拣选忠奸,明鉴善恶,严格考校对策的方法,对贪婪之徒严加防范呢!将会由此导致国家灭亡人民困苦,能不害怕吗?
【原文】古者诸侯贡士,适者谓之有功,有功者增班进爵;贡士不适者谓之有过,有过者黜位削地。犹复不能令诗人谧大车素餐之刺,山林无伐檀罝兔之贤。况举之无非才之罪,受之无负乘之患。衡量一失其格,多少安可复损乎?夫孤立之翘秀,藏器以待贾;琐碌之轻薄,人事以邀速。夫唯待价,故顿沦于穷瘁矣;夫唯邀速,故佻窍而腾跃矣。
古时候诸侯贡献贤士,贡献了合适的称之为有功,而有功的人要提官职进爵位;贡献的士人不合适称之为有过错,有过错的人要降低官位削减封地。这样仍然不能让诗人们停止“大车”、“素餐”的讽刺,不能让山林中没有“伐檀”、“置兔”的贤者。何况举荐士人没有非难贤才的罪过,接受他们没有令小人当权的祸患。衡量即使一旦失去它的标准,人才能的优劣又怎么会再正确评价呢?超群独立的出色人才,收藏起自己的才能待价而沽;猥琐庸碌的浅薄家伙,靠交际应酬而被招请。就因为待价而沽,所以困厄沉沦于劳苦不得志中;就因为被招请,所以窃取官位飞黄腾达。
【原文】盖鸟鸱屯飞,则鸳凤幽集;豺狼当路,则麒麟遐遁。举善而教,则不仁者远矣;奸伪荣显,则英杰潜逝。高概耻与阘茸为伍,清节羞入饕餮之贯。举任并谬,则群贤括囊;群贤括囊,则凶邪相引;凶邪相引,则小人道长;小人道长,则梼杌比肩。颂声所以不作,怨嗟所以嗷嗷也。
大致说来,猫头鹰成群飞翔,凤凰就会潜藏;豺狼当道,麒麟就会远远逃走。以行为善良者作为教化的榜样,不仁德的人就会远离;邪恶虚伪的人荣耀显贵,出众的人才就要潜藏远去。气概卓越的人耻于与低贱的人为伍,节操高洁者羞于进入贪婪者的行列。荐举任用全都荒谬,那么众多贤者就会闭口不言;群贤闭口不言,就令凶险邪恶者相接而至;凶邪者接连到来,小人之道就会增长;小人之道增长,恶人就会多至比肩而立。这就是颂扬之声没有响起,但埋怨叹息却很厉害的原因。
【原文】高干长材,恃能胜己,屈伸默语,听天任命,穷通得失,委之自然,亦焉得不堕多党者之後,而居有力者之下乎?逸伦之士,非礼不动,山峙渊渟,知之者希,驰逐之徒,蔽而毁之,故思贤之君,终不知奇才之所在,怀道之人,愿效力而莫从。虽抱稷卨之器,资邈世之量,遂沈滞诣死,不得登叙也。而有党有力者,纷然鳞萃,人乏官旷,致者又美,亦安得不拾掇而用之乎?
优异的干才、能力出众的人,倚仗自己的才能傲视他人,无论进退隐显,都听天由命;无论困厄显达有得有失,全托付给自然,又怎么能不落到同党众多的人之后,居有权势财力的人之下呢?超群的士人,不合乎礼的事不去做,山峰一样屹立,深潭一样停蓄,了解他们的人很少,到处奔走追逐的人还要阻碍诋毁他们,所以思慕贤才的国君始终不知道奇逸人才在什么地方,胸怀治国之道的人,愿意为国效力但不知途径。即使抱有稷和契那样的才能,积蓄了远过世人的本领,却埋没停滞一直到死,不能登上仕途依才为官。而有团伙能依靠权势财力的人,纷纷如鱼鳞般聚集,加之人才缺乏,官位空虚,举荐他们的人又为之美言,又怎么能不被收罗任用呢?
【原文】灵献之世,阉官用事,群奸秉权,危害忠良。台阁失选用于上,州郡轻贡举于下。夫选用失于上,则牧守非其人矣;贡举轻于下,则秀孝不得贤矣。故时人语曰: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又云:古人欲达勤诵经,今世图官免治生。盖疾之甚也。
汉灵帝汉献帝的时候,宦官当政,奸臣们掌权,伤害忠诚善良的大臣。尚书台在上边选用人才失当,地方各州郡在下边轻视贡举贤士。上边选用人才失当,那么州牧太守就不是恰当的人选;下边轻视贡举贤士,那么秀才、孝廉等称谓就没有加给贤德的人。因此当时的人说:‘被举荐为秀才,却不认识书本;被定为孝廉,却和父亲不在一起生活。被称为寒素清白的官员污浊得像泥巴,高门大族的武将胆小得像鸡一样。’又说:‘古人要想仕途通畅要勤奋地诵读经典,现今时代图谋为官的人得勤奋地经营家业。’也许恨得太厉害了。
【原文】于时悬爵而卖之,犹列肆也;争津者买之,犹市人也。有直者无分而径进,空拳者望途而收迹。其货多者其官贵,其财少者其职卑。故东园积卖官之钱,崔烈有铜臭之嗤。上为下效,君行臣甚。故阿佞幸,独谈亲容。桑梓议主,中正吏部,并为魁侩,各责其估。清贫之士,何理有望哉!是既然矣。又邪正不同,譬犹冰炭;恶直之人,憎于非党。刀尺颠到者,则恐人之议己也;达不由道者,则患言论之不美也。乃共构合虚诬,中伤清德,瑕累横生,莫敢救拔。
那时出售爵位,就像在店里陈列着货物一样;人们像争抢渡口一样来购买,犹如市上的顾客。有钱的人本无资格但径直进入,握空拳的人看着仕路却止住了脚步。那些财货多的人官职高,财货少的人官职低。因此西园积累起卖官的钱财,纳钱为官的崔烈遭到有铜臭味的耻笑。上行下效,国君做了,臣子会更厉害。因此傅母与宦官单独地密商其事,地方上负责品评贡举人才的官员,和中正官的属员,一起做卖官掮客的魁首,各自求取他们的报酬。清苦贫寒的士人,怎么还会有希望呢!实际情况就是这样。还有,邪恶与正直不能共处,就像是冰和炭;厌恶正直的人,恨他们不属自己同党者。品评与进退标准颠倒的人,就害怕别人议论白己;显达但不是通过正路的人,就担心言论不好听。于是一起虚构罪名,恶意中伤品德清白的人,无端而生的罪名积累得多了,没有人敢于援救提拔。
【原文】于是曾闵获商臣之谤,孔墨蒙盗跖之垢。怀正居贞者,填笮乎泥泞之中,而狡猾巧伪者,轩翥乎虹霓之际矣。而凡夫浅识,不辩邪正,谓守道者为陆沈,以履径者为知变。俗之随风而动,逐波而流者,安能复身于德行,苦思于学问哉!是莫不弃检括之劳,而赴用赂之速矣。斯诚有汉之所以倾,来代之所宜深鉴也。
于是,曾参和宓子骞遭到弑父的商臣一样的攻击,孔丘和墨翟蒙受咨跖一样的恶名。胸怀正直遵循正道的,被填挤到泥泞当中;狡猾奸巧虚伪的,飞升到彩虹之间。但是平庸的人们见识浅薄,不能辨别邪恶正直,称遵守正道的人是旱地沉没,把走歪门邪道的人当作懂得变化。世俗那些见风使舵,随波逐流的人,怎么能恢复有德之行,在学问上瞑思苦想呢!因此,就没有人不放弃循规蹈矩的烦劳,而去走使用贿赂的捷径了。这无疑是汉代倾覆的原因,也是后代应该深以为鉴的。
【原文】或曰:吾子论汉末贡举之事,诚得其病也。今必欲戒既往之失,避倾车之路,改有代之弦调,防法玩之或变,令濮上《巴人》,反安乐之正音,腠理之疾,无退走之滞患者,岂有方乎?士有风姿丰伟,雅望有余,而怀空抱虚,干植不足,以貌取之,则不必得贤,徐徐先试,则不可仓卒。将如之何?
有人说:您议论汉朝末年贡举的事情,确实说到了症结所在。现在一定要戒除以往的过失,避开翻车的道路,改变前代的张弦设柱和曲调,防止轻视法律可能带来的变化,让奢靡的濮上之音和低贱的《下里巴人》返还成为安乐的雅正之音,让刚刚到达皮下的疾病不要因退走医生而成为沉重的疾患,是不是有什么方法呢?士人有的风度姿态丰满魁伟,严整的仪容绰绰有余,但缺乏内在的修养,根本的东西不足,如果根据外貌取用他,那么不一定能够得到贤者;如果慢慢地先试一试,就又不能很快得到。怎么办呢?
【原文】抱朴子答曰:知人则哲,上圣所难。今使牧守皆能审良才于未用,保性履之始终,诚未易也。但共遣其私情,竭其聪明,不为利欲动,不为属托屈。所欲举者,必澄思以察之,博访以详之,修其名而考其行,校同异以备虚饰。令亲族称其孝友,邦闾归其信义。尝小仕者,有忠清之效,治事之干,则寸锦足以知巧,刺鼠足以观勇也。
抱朴子回答说:能透彻地了解人就可称为明智,这对于大圣人也是困难的。如今让州牧郡守全都能够在任用之前精审良才,保证他们的本性和行为有始有终,实在不容易。只要都能驱遣他们的私情,充分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不为私利而动心,不为请托而屈服。所要荐举的,一定深思熟虑反复观察,广泛询间详细了解,按其名声考查他们的行为,比较异同以全面了解虚名之下实际的不足。让他的家里人和亲戚都称赞他孝敬父母亲爱兄弟,乡亲邻居夸奖他守信讲义。尝试着当个小官,如果有忠诚清廉的政绩,处理事情的才千,那么一寸锦锻也可以知道其工巧,就是刺杀老鼠也可以看出勇敢了。
【原文】又秀、孝皆宜如旧试经答策,防其罪对之奸,当令必绝其不中者勿署,吏加罚禁锢。其所举书不中者,刺史太守免官,不中左迁。中者多不中者少,後转不得过故。若受赇而举所不当,发觉有验者除名,禁锢终身,不以赦令原,所举与举者同罪。今试用此法,治一二岁之间,秀孝必多不行者,亦足以知天下贡举不精之久矣。过此,则必多修德而勤学者矣。
另外秀才、孝廉都应该用如前的办法,考试经典设问求答,防止置对时的伪诈,应当让这种情况绝对消灭。其中不合格的人不安排官职,官吏则加重处罚不准为官。那些贡举的人全不合格的,刺史太守罢免官职、不准降级。所贡举合格的多不合格的少,以后调任不准超过原职。如果接受贿赂并且所贡举的人不合适,发现后验证确凿的免职为民,终生不准做官,不准依据赦免的命令宽恕,所贡举人的罪过和贡举人同罪。现在如果试用这种方法治理,一两年之间,秀才、考廉肯定多有不敢来参加策试的,也就足以知道天下贡举不够精良己经多么长时间了。经用这种方法,那么必然使修养品德勤于学习的人多起来。
【原文】又诸居职,其犯公坐者,以法律从事;其以贪浊赃污为罪,不足死者,刑竟及遇赦,皆宜禁锢终身,轻者二十年。如此,不廉之吏,必将化为夷齐矣。若临官受取,金钱山积,发觉则自恤得了,免退则旬日复用者,曾史亦将变为盗跖矣。如此,则虽贡士皆中,不辞于官长之不良。
再有各正在官位的人,他们渎职犯罪的,按照法律办事;那些因为贪污受贿获罪,又不够死罪的,在服刑之后以及遇到赦免,也都应当终生禁止做官,轻的也要禁止二十年。这样的话,不廉洁的官吏,也必然会变成伯夷、叔齐了。如果是当上官就收受财物,金钱像山一样堆积,事发之后自己赎救便可以了结,免官退职而不久又被任用的话,曾参和史鰌也会变成盗跖了。这样做,即使贡举的士人全都合格,也不能消除在上为官者的不良。
【原文】或曰:能言不必能行,今试经对策虽过,岂必有政事之才乎?
有人说:能说不一定能干。现在考试经典回答策问即使通过,难道一定有从事政事的才能吗?
【原文】抱朴子答曰:古者犹以射择人,况经术乎?如其舍旃,则未见余法之贤乎此也。夫丰草不秀瘠土,巨鱼不生小水,格言不吐庸人之口,高文不堕顽夫之笔。故披《洪范》而知箕子有经世之器,览九术而见范生怀治国之略,省夷吾之书,而明其有拨乱之干,视不害之文,而见其精霸王之道也。今孝廉必试经无脱谬,而秀才必对策无失指,则亦不得暗蔽也。良将高第取其胆武,犹复试之以对策,况文士乎?假令不能必尽得贤能,要必愈于了不试也。
抱朴子回答说:古时候还曾用射箭来选择人才,何况是经义呢?假如舍弃它,那么还没见到其他的方法比它强的。茂盛的草不生长在贫瘠的土地上,大鱼不生长在小水坑里,可为准则的语言不会从平庸的人口中说出来,优秀的文章不会出自愚顽者的笔下。因此,翻阅《尚书•洪范》就知道箕子有经管世事的才能,看过为越王勾践出的九种计策,就发现范蠡怀着治理国家的谋略。读了管仲的书,就明白他有拨乱反正的才干;浏览申不害的文章,就看出他精通称霸诸侯实行王道的办法。假如现在孝廉必须测试经典没有脱漏错误,而秀才必须回答策问没有失掉主旨,那么也就使他们不愚昧无知了。好的武将考核优异取其胆大勇武,还要再考试策问,何况文士呢?假使不一定得到的都是贤能者,总要比完全不考试强多了。
【原文】今且令天下诸当在贡举之流者,莫敢不勤学。但此一条,其为长益风教,亦不细矣。若使海内畏妄举之失,凡人息侥幸之求,背竞逐之末,归学问之本,儒道将大兴,而私货必渐绝,奇才可得而役,庶官可以不旷矣。
假如现在让天下所有应该在贡举行列的人,没有人敢不勤奋学习,仅此一条,这种方法给风俗教化带来的长久好处,也就不小了。如果让四海之内的人对胡乱贡举人感到畏惧,凡夫俗子断了侥幸求官的念头,离开争逐官爵的末途,回到求学问的根本的路上去,儒家的学说将大为兴盛,私人的贿赂必然渐渐消失;出色的人才能够任用,百官可以不空缺了。
【原文】或曰:先生欲急贡举之法,但禁锢之罪,苛而且重,惧者甚众。夫急辔繁策,伯乐所不为;密防峻法,德政之所耻。
有人说:先生想要严格贡举的办法,但是采取禁止为官的惩罚,苛刻而沉重,畏惧的人太多。缰绳勒得过紧,鞭打过于频繁,是伯乐所不做的事;严密的防范,严厉的刑法,是仁德之政认为羞耻的事。
【原文】抱朴子曰:夫骨填肉补之药,长于养体益寿,而不可以救日曷溺之急也。务宽含垢之政,可以莅敦御朴,而不可以拯衰弊之变也。虎狼见逼,不挥戈奋剑,而弹琴咏诗,吾未见其身可保也。燎火及室,不奔走灌注,而揖让盘旋,吾未见其焚之自息也。今与知欲卖策者论此,是与跖议捕盗也。
抱朴子说:那些填补骨头长出肉的药,优点在于保养身体延年益寿,但不能解救中暑溺水的急难;追求宽宏容忍污垢的政策,可以统御敦厚朴实的百姓,但不能拯救衰败颓坏的趋势。虎狼逼到了眼前,不挥举刀剑,而是弹琴诵诗,我看不出他可以保护自己;大火烧着了房子,不奔跑着浇水,而是谦恭有礼地走来走去,我看不出火会自己熄灭。现在和只知贪欲出卖封策的人谈这些,就是和盗跖谈捕盗贼的事。
【原文】抱朴子曰:今普天一统,九垓同风,王制政令,诚宜齐一。夫衡量小器,犹不可使往往有异,况人士之格,而可叁差而无检乎?江表虽远,密迩海隅,然染道化,率礼教,亦既千余载矣。往虽暂隔,不盈百年,而儒学之事,亦不偏废也。惟以其土宇褊于中州,故人士之数,不得钧其多少耳。及其德行才学之高者,子游仲任之徒,亦未谢上国也。
抱朴子说:如今全国统一,九州同受天子教化,帝王的旨意行政的命令,确实应该整齐划一。秤衡升斗这些小的器具,尚且不能让它们在各处有所不同,更何况衡量士人的标准,怎么能参差不齐并且不加查检呢?江南地方虽然遥远,靠近海边,但沾染正道风化,遵循礼教,也已经千年以上了。以前虽然曾经短时间阻隔,但不足百年。而儒家学说也没有偏废。只是因为那里地方比中原狭窄,所以士人的数目,不能和中原等同罢了。至于说那里品德行为才能学问高的人,言偃、王充之类,也不比北方中原地区的逊色。
【原文】昔吴土初附,其贡士见偃以不试。今太平已近四十年矣,犹复不试,所以使东南儒业衰于在昔也。此乃见同于左衽之类,非所以别之也。且夫君子犹爱人以礼,况为其恺悌之父母邪!法有招患,令有损化,其此之谓也。今贡士无复试者,则必皆修饰驰逐,以竞虚名,谁肯复开卷受书哉?所谓饶之适足以败之者也。
从前吴地刚刚归附中原时,那里贡举的士人因未行考试而被埋没。如今天下太平已将近四十年了,仍旧不进行考试,因此使东南的儒家学业比以前衰微了。这是让我们被边远未开化民族同化的主意,不是让我们和他们区别开来的办法。况且君子爱别人还要依据礼,更何况作为他们和乐平易的父母呢?法律有的会招来祸患,命令有时会损害教化,恐怕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现在贡举士人再不进行考试,那么肯定全都去作假和奔走,来争抢虚名,谁还肯去开卷读书呢?所谓让他们更丰厚富足,其实恰恰足以败坏他们。
【原文】自有天性好古,心悦艺文。学不为禄,味道忘贫,若法高卿周生烈者。学精不仕(疑有脱文)徇乎荣利者,万之一耳。至于甯越倪宽黄霸之徒,所以强自笃励于典籍者,非天性也,皆由患苦困瘁,欲以经术自拔耳。向使非汉武之世,则朱买臣严助之属,亦未必读书也。今若取富贵之道,幸有易于学者,而复素无自然之好,岂肯复空自勤苦,执洒埽为诸生,远行寻师问道者乎?
自然有天性喜好古风,内心热爱典籍,学习不为俸禄,体味正道而忘记了贫困,像法真、周生烈那样的人。学业精深但不追求荣耀利益的人,一万人中也就只有一个。至于宁越、倪宽、黄霸这些人,之所以强迫自己努力学习典籍,不是出自天性,完全是由于困苦窘迫,想用经典之学自我解脱罢了。当初假如不是汉武帝的时代,那么朱买臣、严助之类的人也未必读书。现在如果寻找发财做官的道路,幸好有比读书学习容易的,再加上平时没有天生来的喜好,哪里肯再去白白地下勤苦功夫,洒水扫地当学生,走远路寻找老师去求问道理呢?
【原文】兵兴之世,武贵文寝,俗人视儒士如仆虏,见经诰如芥壤者,何哉?由于声名背乎此也。夫不用譬犹售章甫于夷越,徇髯蛇于华夏矣。今若遐迩一例,明考课试,则必多负笈千里,以寻师友,转其礼赂之费,以买记籍者,不俟终日矣。
兴兵动武的时代,武将尊贵而文人被搁置,俗人把儒生看作和仆人奴隶一样,把经典看作草芥尘土一样,为什么呢?是由于名声与这种追求相背离。不用,就像卖礼冠给南夷越人,到中原地方来炫耀大蛇一样。现在如果远近一律,公开考核,那么必然使背着书箱走千里路去寻师访友,把送礼行贿的钱转而去买典籍的人多起来,用不了一天的时间。
【原文】抱朴子曰:才学之士堪秀孝者,已不可多得矣。就令其人若桓灵之世,举吏不先以财货,便安台阁主者,则虽诸经兼本解,于问无不对,犹见诬枉,使不得过矣。常追恨于时执事,不重为之防。
抱朴子说:有才学的士人值得荐为秀才、孝廉的,已经是不可多得了。即使确实有这样的人,如果在汉桓帝、灵帝的时候,荐举官吏不先以钱财贿赂,让台阁的主事者便利安稳,那即使修各部经典者都有合乎原意的解释,对问题没有不能回答的,还是被诬陷冤枉,让他不能通过。我常常为当时的有关官员不能非常用心地防范这种情况产生感到遗憾。
【原文】余意谓新年当试贡举者,今年便可使儒官才士,豫作诸策,计足周用。集上禁其留草殿中,封闭之;临试之时,亟赋之。人事因缘于是绝。当答策者,皆可会著一处,高选台省之官亲监察之。又严禁其交关出入,毕事乃遣。违犯有罪无赦。如此,属托之翼窒矣。夫明君恃己之不可欺,不恃人之不欺己也。亦何耻于峻为斯制乎?若试经法立,则天下可以不立学官,而人自勤乐矣。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明年应当对贡举的人进行考试,那么今年就可以让教师学士们预先准备各种对策,设想周全准备充足。考试前把他们封闭在临时的房子里,禁止出入;临到考试的时候,当时进行创作。各种关系的请托说情于是可以断绝。应当答策的,全都可以会聚到一起,严格地选取尚书台的官员,亲自监督检察他们。还要严禁他们结交和出入,事情完毕才能遣散。违犯的人判罪决不赦免。这样的话,私下请托的希望就不存在了。贤明的君主应当依靠自己不会被欺骗,不能依靠别人不欺骗自己。又为什么耻于严格地实行这种制度呢?如果考试经过法律来确立,那么天下就可以不设立学校,而人们自然就勤奋并乐于学业了。
【原文】案四科亦有明解法令之状,今在职之人,官无大小,悉不知法令。或有微言难晓,而小吏多顽,而使之决狱,无以死生委之,以轻百姓之命,付无知之人也。作官长不知法,为下吏所欺而不知,又决其口笔者,愤愤不能知食法,与不食不问,不以付主者。或以意断事,蹉跌不慎法令,亦可令廉良之吏,皆取明律令者试之如试经,高者随才品叙用。如此,天下必少弄法之吏,失理之狱矣。
考查一下汉代举士的四种科目当中也有明确解释法令的内容。如今在职的人们,官位无论大小,全都不懂法令。有的地方语言隐微不好懂,而小官员大多愚蠢,而让他们来断案子,这是把生死的大事交给这种人,因而轻视百姓的生命,把它们交给无知的人了。作为主管官员不懂法律,被下属官吏所欺骗而不知道,而断案又决定于他们的口和笔的人,昏庸而不能知道下属贪赃枉法,以及虽不贪赃但不查问,不上报主管官员。有的人靠主观臆断来断案,莽撞失误,不慎重执法,也可以让头脑清楚能力出色的官吏,全都选取明白法律条令的人来考试,就像考试经典一样。成绩好的按照才能分等任用。这样,天下就一定会少有玩弄法律的官吏,和审理不当的案件了。
交际卷第十六
【原文】抱朴子曰:余以朋友之交,不宜浮杂。面而不心,扬雄攸讥。故虽位显名美,门齐年敌,而趋舍异规,业尚乖互者,未尝结焉。或有矜其先达,步高视远,或遗忽陵迟之旧好,或简弃後门之类味,或取人以官而不论德,其不遭知己,零沦丘园者,虽才深智远,操清节高者,不可也;其进趋偶合,位显官通者,虽面墙庸琐,必及也。如此之徒,虽能令壤虫云飞,斥鷃戾天,手捉刀尺,口为祸福,得之则排冰吐华,失之则当春凋悴,余代其口止叔口止脊,耻与共世。
抱朴子说:我认为朋友之间的交往不应该浮泛杂乱。只有面交没有心交,是扬子云曾讥讽过的。所以即使地位显赫名声美好,门户相当年龄相近,但是取舍的标准不同,事业追求相互矛盾的人,也没有结为朋友的。有些人自负先行显达,昂首阔步,有些人丢弃地位衰落的老朋友,有些人抛开门第寒微的同道,有些人以官位选择人而不论他的品德。那些没有遇上知己者,沉沦隐居的人,即使才能高智慧大,操守清廉气节高尚,也不认可为友;那些努力奔走偶遇机会,地位显要官运亨通的人,即使不学无术庸俗猥琐,也一定与他交往。这样的家伙,即使能够让土里的爬虫在云中飞翔,让斥䳛上达于天,手握人才进退大权,口中决定人的祸福,得到他就能化开冰雪开出鲜花,失掉他们就会正当春天却使花朵凋谢枯萎,我仍然替他感到不安,耻于和他生活在同一时代。
【原文】穷之与达,不能求也。然而轻薄之人,无分之子,曾无疾非俄然之节,星言宵征,守其门廷,翕然谄笑,卑辞悦色,提壶执贽,时行索媚;勤苦积久,犹见嫌拒,乃行因托长者以构合之。其见受也,则踊悦过于幽系之遇赦;其不合也,则懊悴剧于丧病之逮己也。通塞有命,道贵正直,否泰付之自然,津途何足多咨。嗟乎细人,岂不鄙哉!人情不同,一何远邪?每为慨然,助彼羞之。
困厄和显达,是不能以人力求得的。但是轻浮浅薄的人,没有资格的人,居然并不痛恨并非高尚的节操,早早晚晚地奔走,守住人家的门庭,献上趋附谄媚的笑容,言词卑微,表情和悦,提着酒壶拿着礼物,不时去讨好取媚;频繁而辛苦得时间长了,还是被嫌弃拒绝,于是委托贵显者来牵线搭桥。他如果被接受了,就跳跃高兴超过在牢狱中遇到了赦免;如果没被人接受,那么懊丧忧伤比丧事疾病及于自身还要厉害。通达还是困顿有命运的安排,为人之道重要的是正直,运气的好坏归于自然,门径哪里值得那么赞叹!唉,小人们哪,难道还不觉得鄙陋吗!人的感情不同,又差得多么远呢!每每为此慨然叹息,替他们感到害羞。
【原文】昔庄周见惠子从车之多,而弃其余鱼。余感俗士(或脱无)不汲汲于攀及至也。瞻彼云云,驰骋风尘者,不懋建德业,务本求己,而偏徇高交,以结朋党,谓人理莫比之要,当世莫此之急也。以岳峙独立者,为涩吝疏拙;以奴颜婢睐者,为晓解当世。风成俗习,莫不逐末,流遁遂往,可慨者也。
当初庄子看见惠施跟随的车辆众多,而弃掉了多余的鱼。我有感于庸俗之士,无不急切地去攀附已经到了极点。看那芸芸众生在仕宦之途上驰骋奔走,不努力地去建立德行功业,致力于根本求之于自己,而是偏私屈从攀附巴结以结成集团,认为人间道理没有比这更重要的,当今世上没有比这更紧急的了。把山岳一般屹立不与人勾结的人,当作是笨拙不切实际;把一副奴才表情婢女眼神的人,当作是了解当时社会。风气己经形成,没有人不追逐末节,流荡逃遁随波逐流,值得慨叹。
【原文】或有德薄位高,器盈志溢,闻财利则惊掉,见奇士则坐睡。褴缕杖策,被褐负笈者,虽文艳相雄,学优融玄,同之埃芥,不加接引。若夫程郑王孙罗裒之徒,乘肥衣轻,怀金挟玉者,虽笔不集札,菽麦不分辩,为之倒屣,吐食握发。
有的人品德浮薄而地位显赫,器小易盈志满意得,听到钱财利益就吃惊掉头,看到奇逸之士却坐着打盹。而衣裳褴褛、手拄木棍、身披褐衣、背负书箱的人,即使文词华美超过司马相如和扬雄,学问比马融、郑玄还要出色,也视同尘埃草芥,不予接待。至于像程郑、卓王孙、罗裒之类的人,乘坐肥马驾的车,穿轻暖的衣服,怀中揣金手里握玉,即使不动笔写文章,豆子麦子分不清,但也要为他们倒屣出迎,吐食握发来接待。
【原文】余徒恨不在其位,有斧无柯,无以为国家流秽浊于四裔,投畀于有北。彼虽赫奕,刀尺决乎(有脱文)势力足以移山拔海,吹呼能令泥象登云,造其门庭,我则未暇也。而多有下意怡颜,匍匐膝进,求交于若人,以图其益。悲夫!生民用心之不钧,何其辽邈之不肖也哉!余所以同生圣世而抱困贱,本後顾而不见者,今皆追瞻而不及,岂不有以乎!然性苟不堪,各从所好,以此存亡,予不能易也。
我只恨没有身在其位,手中没有权柄,没办法为国家把这些污浊肮脏的家伙流放到边远地方,驱逐到极北的地区去。他们虽然显赫光耀,进退大事决定于(有脱文),势力足能够移动高山和大海,吹气能让泥象登上云端,但是到他们家去,我还没有闲功夫。但也有很多人低声下气表情和悦,趴在地上以膝盖走路,请求和这些人交往,以图自己的利益。悲惨哪!人们用心不均衡,是多么差别巨大互不相同啊!我之所以和他们同是生在圣明的时代,但抱守困顿卑微,并且后顾无人效法,如今即使想后悔补救都来不及,难道不是有原因的吗!但人性如果不能忍受,还是各自追随自己的爱好,无论生死都是这样,我是不能改变的。
【原文】或又难曰:时移世变,古今别务,行立乎己,名成乎人。金玉经于不测者,托于轻舟也;灵乌萃于玄霄者,扶摇之力也;芳兰之芬烈者,清风之功也;屈士起于丘园者,知己之助也。今先生所交必清澄其行业,所厚必沙汰其心性,孑然只口跱,失弃名辈,结雠一世,招怨流俗,岂合和光以笼物,同法之高义乎?若比智而交,则白屋不降公旦之贵;若钧才而游,则尼父必无入室之客矣。
有人又非难我说:时间有推移时代有改变,古代与现代的追求是不一样的,掌握行为在于自己,而成就名声却在于别人。金玉要渡过深水,必须装到船上;大鹏飞上高空,要借助旋风的力量;兰花散发浓郁的芳香,要靠清风来传播;被压抑的士人从隐逸中出仕,要靠知己者的帮助。而现在先生所交往的人,一定要他的行为事业清而又清,所密切的人一定要拣选他的情感欲望,孑然孤立,丢掉了很多有名望的人,与全社会结仇,招致流俗人的怨恨,这难道合乎以和缓之光笼罩万物,等同于尘埃以随俗这样的正大道理吗?如果是同等智力者才相交友,那么普通百姓的家就不会有出现屈尊而降的周公;如果是才能相当者才往来,那么孔子也不会有造诣高深的入室弟子了。
【原文】抱朴子曰:吾闻详交者不失人,而泛结者多後悔。故曩哲先择而後交,不先交而後择也。子之所论,出人之计也;吾之所守,退士之志也。子云玉浮鸟高,皆有所因,诚复别理一家之说也。吾以为宁作不载之宝,不飞之鹏,不飏之兰,无党之士,亦(何?)损于夜光之质,垂天之大,含芳之卉,不朽之兰乎?且夫名多其实,位过其才,处之者犹鲜免于祸辱,交之者何足以为荣福哉!
抱朴子说:我听说审慎交往的不会失掉该交的人,而浮泛结交的往往后悔。所以从前的哲人是先选择而后结交,而不是先结交而后选择。您所谈论的是出仕为官者的想法,我所保守的是谦退士人的志向。您说到玉渡河鸟高飞,都要有所依托,实在又是另外遵循的一种理论。我认为宁肯当不过河的宝贝,不飞升的大鹏,不飘香的兰花,无朋党的士人,又怎么会损害夜光玉璧的本质,鲲鹏那云垂天边般的巨大,内含芬芳的花卉,不枯朽的兰花呢?况且名声超过实际情况,地位超过才能,处在那种地位的人自己还很少有免于灾祸侮辱的,和他们交往的人哪里能够有荣耀福气哪!
【原文】由兹论之,则交彼而遇者,虽得达不足贵;芘之而误者,譬如荫朽树之被笮也。彼尚不能自止其颠蹶,亦安能救我之碎首哉!吾闻大丈夫之自得而外物者,其于庸人也,盖逼迫不获已而与之形接,虽以千计,犹蚤虱之积乎衣,而赘疣之攒乎体也。失之虽以万数,犹飞尘之去嵩岱,邓林之堕朽条耳。岂以有之为益,无之觉损乎?
从这一点来说,那么和他们交往而遇到了机会,即使能够腾达也不值得宝贵;受到人家庇护而误了前程,就像在朽烂的树下乘凉被砸着。那些人自己尚且不能避免跌倒,又怎么能解救我们被打碎脑袋呢!我听说大丈夫自得其乐超然物外,他们对于平庸的人,大概只在迫不得己的时候才与他们接触,这样的人即使数以千计,就像衣服里积攒的跳蚤虱子,身体上长得很多的瘊子一样。失掉他们即使数以万计,就像嵩山、泰山吹走了一些尘土,邓林中坠落了几根朽枝一样。怎么会认为有他们就有好处,没有他们就觉得有损失呢?
【原文】且夫朋友也者,必取乎直谅多闻,拾遗斥谬,生无请言,死无托辞,终始一契,寒暑不渝者。然而此人良未易得,而或默语殊途,或憎爱异心,或盛合衰离,或见利忘信。其处今也,璧犹禽鱼之结侣,冰炭之同器,欲其久合,安可得哉!夫父子天性,好恶宜钧,而子政子骏,平论异隔;南山伯奇,辩讼有无。面别心殊,其来尚矣。总而混之,不亦难哉!
况且所谓朋友,一定要取他们正直诚信见闻广博,能补正过失指斥谬误,活着的时候不请对方通关节,死的时候没有托付的私事,从始至终完全相合,无论冷热都不改变。然而这种人实在不容易得到,有的在隐逸和出仕上路途不同,有的在僧恶和喜爱上想法有别;有的隆盛时相合衰微时离开,有的见到利益就忘记信义。他们在今天共处,就像鸟和鱼结为伴侣,冰和炭火放在一个器皿里,想要他们长久地相合,怎么可能呢!父子之间有天然的血缘关系,喜好和厌恶应该是相同的,但刘向和刘欲父子,平时议论问题就意见不同。表面和内心都有很大差别,这种情况由来已久。混在一起笼统言之,不也太难了吗!
【原文】世俗之人,交不论志,逐名趋势,热来冷去;见过不改,视迷不救;有利则独专而不相分,有害则苟免而不相恤;或事便则先取而不让,值机会则卖彼以安此。凡如是,则有不如无也。
世俗的人,交朋友不论思想,只是追逐名声趋附权势,权势隆盛就来,权势衰落就离开;见到过失不帮助改正,见到迷惑不帮助补救;有利益独自占有不分给别人,有危害苟且求免不救助对方;或者事有便利就先去占取并不谦让,到关键时候就出卖对方以求自己安全。凡是这样的朋友,那么有还不如没有。
【原文】天下不为尽不中交也,率于为益者寡而生累者众。知人之明,上圣所难。而欲力厉近才,短于鉴物者,务广其交,又欲使悉得,可与经夷险而不易情,历危苦而相负荷者,吾未见其可多得也。虽搜琬琰于培蝼之上,索鸾凤乎鹪鹩之巢,未为难也。吾亦岂敢谓蓝田之阳,丹穴之中,为无此物哉!亦直言其稀已矣。
天下的人并不是都不适宜交往,大体上能带来好处的少而带来麻烦的多。透彻地了解人,对于至圣来说都是困难的事。而想要努力磨炼才成就的短近之才,缺乏鉴别事物能力的人,致力于广泛地交往,又要让他交往的人都恰当,可以和他们经历平地险途都不改变感情,遇上危难困苦还能互相分担,我没看出他们能找到很多。即使是到小土丘上去搜求美玉,到鹪鹩的巢中去寻找鸾凤,也都不算难了。我又怎么敢说蓝田的阳坡、丹穴当中没有这些东西呢!也只是说它很稀少罢了。
【原文】夫操尚不同,犹金沈羽浮也。志好之乖次,犹火升而水降也。苟不可同,虽造化之灵,大块之匠,不可使同也,何可强乎!余所禀讷马矣,加之以天挺笃懒,诸戏弄之事,弹棋博弈,皆所恶见;及飞轻走迅,游猎傲览,咸所不为,殊不喜嘲亵。凡此数者,皆时世所好,莫不耽之,而余悉阙焉,故亲交所以尤辽也。加以挟直,好吐忠荩,药石所集,甘心者鲜。又欲勉之以学问,谏之以驰竞,止其樗蒲,节其沈湎,此又常人所不能悦也。
操守崇尚的不同,就像是金属下沉羽毛浮起;志向爱好的差别,就像是火向上升水向下降。如果不能够相同,那即使是大自然的灵气,上天的巧工,也不能让他们相同,怎么能靠强力达到呢!我天生来口齿笨拙脑筋愚钝,再加上生性懒惰,各种玩耍的事情,博戏下棋之类,都讨厌看见;至于飞鹰走犬,打猎游览,都不去做,特别不喜欢嘲弄玩笑。凡是这几件事,全都是现在社会上所喜好的,没有不沉溺于此的,而我全都没有,所以我所亲密交往者尤为稀少。加上性格直爽,喜欢尽吐忠言,药物和针石加在病人身上,感到快意的很少。又要用学问来勉励人家,劝人不要驰逐争抢名利,阻止人家玩博戏,节制人家沉溺于嗜酒,这又是一般人所不能高兴的。
【原文】毁方瓦合,违情偶俗,人之爱力,甚所不堪,而欲好日新,安可得哉!知其如此而不辩改之,可不谓之暗于当世,拙于用大乎?夫交而不卒,合而又离,则两受不弘之名,俱失克终之美。夫厚则亲爱生焉,薄则嫌隙结焉,自然之理也,可不详择乎!为可临觞者拊背,执手须臾,欲多其数而必其全,吾所惧也。
毁掉棱角才能与陶盆相合,违背真情才能与俗人对等。人们吝惜气力,实在让人受不了,而想让他们一天比一天好,怎么可能呢!知道他们这样而不加分辨指正,能够不说是对现实社会暗昧无知,笨拙于驾驭大事物吗?交往却不能到头,先和睦而后又分开,那么两边都要得到不够宽弘的名声,都要失掉有始有终的美誉。敦厚就会产生亲密友好,刻薄就会造成猜忌隔阂,是很自然的道理,能不审慎选择吗!为能在酒席前拍拍背,握一下手,就要交往很多并且各方面都好的人,这是我所畏惧的。
【原文】或曰:然则都可以无交乎?
有人说:这样说来,人们都可以没有交往了?
【原文】抱朴子答曰:何其然哉!夫畏水者何必废舟楫,忌伤者何必弃父斤?交之为道,其来尚矣。天地不交则不泰,上下不交即乖志。夫不泰则二气隔并矣,志乖则天下无国矣。然始之甚易,终之竟难。患乎所结非其人,败于争小以忘大也。《易》美多兰,《诗》咏百朋,虽有兄弟,不如友生。切思三益,大圣所嘉,门人所以增亲,恶言所以不至;管仲所以免诛戮而立霸功,子元所以去亭长而驱朱轩者,交之力也。
抱朴子回答说:怎么能这样说呢!怕水的人为什么一定要废掉船和桨,忌讳损伤的人为什么一定要丢弃斧子呢?相交作为一种规律,由来已久了。天和地不交合就不通泰,上下不交合就会思想分离。不通泰就阴阳二气失调,思想分离就会使天下没有国家。但好的开始容易,好的结果则实在困难。担心的是所结交的不是恰当的人,失败就在于在小事上争夺而忘掉大事。《周易》赞美金兰之好,《诗经》歌颂有众多的朋友,即使有兄弟,也不如有朋友。朋友间可以相互切磋勉励,可以获得正直、诚信、多闻三方面的好处,是大圣人孔子所嘉许的。学生们之所以增进亲密,攻击诽谤的话之所以不会到来;管仲之所以避免被杀掉并协助桓公建立了霸业,朱博之所以离开了亭长的位置而乘上华美的车子,都是靠的交友的力量。
【原文】单弦不能发《韶》《夏》之和音,孑色不能成兖龙之玮烨,一味不能合伊鼎之甘,独木不能致邓林之茂。玄圃极天,盖由众石之积。南溟浩瀁,实须群流之赴。明镜举则倾冠见矣,羲和照则曲影觉矣,櫽括修则枉刺之疾消矣,良友结则辅仁之道弘矣。
一根弦不能发出《韶》乐、《夏》歌的和谐之音,一种颜色不能绣成衮服上的多彩蛟龙,一种味道不能调出伊尹鼎中的美味,一棵树不能成就邓林的繁茂。昆仑山上的玄圃上及天空,是由众多的石头累积起来的;南海浩荡无边,必须无数的河流流赴其中。举起镜子就能看到帽子歪了,阳光照耀就能感觉影子扭曲。矫正之器得以施用就能使竹木歪斜扭曲的毛病得以消除,结交好的朋友就能使培养仁德的风气弘扬。
【原文】达者知其然也,所企及则必简乎胜己,所降结则必料乎同志。其处也则讲道进德,其出也则齐心比翼。否则钧鱼钓之业,泰则协经世之务。安则有以精义,危则有以相恤。耻令谭肯专面地之笃,不使王贡擅弹冠之美。夫然,故交道可贵也。
通达的人是知道这一点的,他们所盼望结交的,一定选择胜过自己的人;他们所肯于结交的,一定估计与自己志同道合。他们隐居相处时就探讨道理增进品德,他们出仕为官时就齐心协力比翼齐飞。否滞时就一起心存远志隐逸江湖,通泰时就协力同心治理国家。平安时就精研事物隐微的道理,危险时就互相救助。耻于让薛谭和秦青专有钦佩之至的笃厚友情,不让王吉和贡禹独占弹冠相庆的深交美名。这样,交谊之道才是可贵的。
【原文】然实未易知,势利生去就,积毁坏刎颈之契,渐渍释胶漆之坚。于是有忘素情之惆叹,或睚眦而不思,遂令元伯巨卿之好,独著于昔;张耳陈余之变,屡构于今。推往寻来,良可叹也。夫梧禽不与鸱枭同枝,麟虞不与豺狼连群,清源不与浊潦混流,仁明不与凶暗同处。何者?渐染积而移直道,暴迫则生害也。
但是人实在是不容易了解的,权势和利益往往造成离散或者相聚,毁谤积累得多了能够破坏刎颈之交,浸泡时间长了能够化解坚固的胶和漆。于是产生了忘掉平素感情的众多叹息,有的因为小的嫌隙而不考虑原来的感情,于是让张韵和范式的友谊独自在从前享名,张耳和陈余绝决的事在现在却经常发生。推究以往探寻未来,实在值得叹息呀!凤凰不和猫头鹰落在同一枝树枝上,麒麟驺虞不和豺狼结为一群,清撤的源泉不和混浊的积水流到一起,仁德明理的人不和凶暴昏昧的人相处。为什么呢?浸染久了会改变正直的道德,过分接近会产生危害。
【原文】或人曰:敢问全交之道可得闻乎?
有的人说:大胆问您一下,保全友情的办法,可以说给我们听听吗?
【原文】抱朴子答曰:君子交绝犹无恶言,岂肯向所异辞乎?杀身犹以许友,岂名位之足竞乎?善交狎而不慢,和而不同,见彼有失,则正色而谏之;告我以过,则速改而惮。不以忤彼心而不言,不以逆我耳而不纳,不以巧辩饰其非,不以华辞文其失,不形同而神乖,不若情而口合,不面从而背憎,不疾人之胜己,护其短而引其长,隐其失而宣其得,外无计数之诤,内遗心竞之累。夫然後《鹿鸣》之好全,而《伐木》之刺息。若乃轻合而不重离,易厚而不难薄,始如形影,终为叁辰,至欢变为笃恨,接援化成雠敌,不详之悔,亦无以(原有脱文)。
抱朴子回答说:君子与人断绝交情尚且没有恶言,怎么会背后说人家的坏话呢?有人牺牲自身来为朋友作出奉献,名誉地位哪里值得争抢呢?善于交往则亲近而不轻慢,友善但不苟同,见到对方有过失,就严肃地劝谏他;对方告诉自己有过失,就迅速改正而不畏难。不因为会违逆对方的情绪而不说,不因为不顺自己的耳而不听;不用巧妙的辩解来掩饰自己的错处,不用华美的言词遮盖自己的过失;不表面赞同而内心反对,不藏匿真情而口头迎合;不当面顺从而背后憎恨,不嫉妒人家胜过自己;遮护对方的缺点而发挥其长处,隐藏对方的过失而宣扬其成绩,外表既没有斤斤计较的争执,内心更抛弃暗中争胜的牵累。这样之后,如同《诗•鹿鸣》所歌唱的宴请宾客的友谊才是周全的,而如同《诗•伐木》所讽刺的失去友情的情况才会止息。至于说轻视交好也不重视分手,容易相厚也不难情薄,开始时如影随形,到最后像冬季出现的参星与夏季出现的辰星永不相见一样对立不睦,由最为交欢变为非常憎恨,互相帮助化成互为仇敌,不审慎造成的后悔,(有脱文)。
【原文】往者汉季陵迟,皇辔不振,在公之义替,纷竞之俗成。以违时为清高,以救世为辱身。尊卑礼坏,大伦遂乱。在位之人,不务尽节,委本趋末,背实寻声。王事废者其誉美,奸过积者其功多。莫不飞轮兼策,星言假寐,冒寒触暑,以走权门,市虚华之名于秉势之口,买非分之位于卖官之家。或争所欲,还相屠灭。
当初汉朝末年国势衰落,皇帝对全国的控制已不大灵便,为公作事的义务之心已经废弃,纷纷竞争的风气已经形成。以背离时代为纯洁高尚,以救助社会为辱没自身,尊卑的礼制破坏了,基本的伦理道德混乱了。身在官位的人,不努力于保全节操,而是丢弃自身修养的根本而奔向争名夺利的末路,离开内在本质的追求而寻求虚伪的名声。君王的事情贻误败坏他的名誉反倒更美,奸诈罪过累积的人功劳反而更大。没有人不快马加鞭,星夜兼程合衣而睡,冒严寒顶酷暑,来奔走于权贵之门;从掌权者的口中购买虚华的名声,从卖官人的家里购买本来无分的地位。有的还为争夺所要的东西,而相互屠杀。
【原文】于是公叔伟长疾其若彼,力不能正,不忍见之,尔乃发愤著论,杜门绝交,斯诚感激有为而然。盖矫枉而过正,非经常之永训也。徒当远非类之党,慎谄黩之源。何必裸袒以诡彼己,断粒以刺玉食哉!夫交之为非,重谏而不止,遂至大乱。故礼义之所弃,可以绝矣。
于是朱穆、徐幹痛恨这种情况,没有力量纠正,又不忍心看下去,就发愤著书立论,关起门来断绝交往,这确实是有感慨而激发才这样做的。大体说来,纠正偏差过了头,不能作为长远的永久的准则。只要远离与自己不同类的人,慎重地对待谄上欺下的根源,何必赤身裸体去改易道德不称其服的现象,绝食来讥讽饮食奢华呢!与人交往的坏的方面,反复劝谏也不能制止,于是导致大乱。所以礼义所抛弃的事,是可以与之断绝的。
备阙卷第十七
【原文】抱朴子曰:騕褭能奋兰筋以绝景,而不能履冰以乘深;猛虎能似雷霆以博噬,而不能踊云雾以凌虚。鸿鶤不能振翅于笼罩之中,轻鹞不能电击于几筵之下。物既然矣,人亦如之。故能调和阴阳者,未必能兼百行修简书也;能敷五迈九者,不必能全小洁经曲碎也。
抱朴子说:骏马能够奋起千里之足像脱开影子一样飞快奔跑,但不能踏冰前进、游过深水;猛虎能够像雷霆一样搏斗吞噬,但不能乘云驾雾登上天空。大雁和仙鹤不能在笼子当中振起翅膀,轻巧的鹞子不能在设祭的几案下边像闪电一样出击。事物如此,人也是同样道理。能够调和阴阳治理国家的人,未必能够兼有各种各祥的优点,著书立说;能够亲身实践五常之教并具备九种品德的人,不一定能在小事上很周全,经管细碎的事务。
【原文】惠子,上相之标也,而不能役舟楫以凌阳侯;汉高,神武之杰也,而不能治产业端检括;淮阴,良将之元也,而不能修农商免饥寒;周勃,社稷之鲠也,而不能答钱谷责狱辞。若以所短弃所长,则逸侪拔萃之才不用矣;责具体而论细礼,则匠世济民之勋不著矣。
惠施,是上等国相的榜样,但是不能驾船摇桨在江河上漂浮;汉高祖,一是英明威武的英雄,但是不能管理家里的产业,认真地检点约束。淮阴侯,是良将中的魁首,但是不能务农经商,避免挨饿受冻;周勃,是国家的敢于直言的臣子,但是不能答出钱谷的数量,问案的多少。如果因为他们的短处而抛弃他们的长处,那么出类拔萃的人才将不能被任用了;要求具体的小事谈论细微的礼节,那么可以匡正世风救助百姓的功勋也就不能建立了。
【原文】天不能平其西北,地不能隆其东南,日月不能摛光于曲穴,冲风涌扬波于井底。扌适齿则松槚不及一寸之筵,挑耳则栋梁不如鹪鹩之羽,弹鸟则千金不及丸泥之用,缝缉则长剑不及数寸之针。何必伏巨象而捕鼠,制大鹏以司晨乎?故姜牙卖煦(疑作浆’)无所售,而见师于文武;蒋生愦慢于百里,而独步三槐。
天不能抬平它的西北方,地不能隆起它的东南角,日月不能把光芒射入曲折的洞穴,大风不能在井底扬起波澜。剔牙,松树楸树不如一寸长的小竹枝;掏耳朵,栋梁不如小鸟羽毛。打鸟,千金之珠不如泥丸适用;缝纫,长剑不如几分长的针。何必驯服大象去捕捉老鼠,强制大鹏去报晓呢?因此姜子牙为人干活都无人雇佣,但被周文王和周武王拜为师;蒋琬治理百里地方显得糊涂怠慢,但担任三公无人可比。
擢才卷第十八
【原文】抱朴子曰:华章藻蔚,非蒙瞍所玩;英逸之才,非浅短所识。夫瞻视不能接物,则兖龙与素褐同价矣;聪鉴不足相涉,则俊民与庸夫一概矣。眼不见,则美不入神焉;莫之与,则伤之者至焉。且夫爱憎好恶,古今不均,时移俗易,物同价异。譬之夏後之璜,曩直连城,鬻之于今,贱于铜铁。故昔以隐居求志为高士,今以山林之儒为不肖。故圣世之良干,乃暗俗之罪人也;往者之介洁,乃末叶之羸劣也。
抱朴子说:华美的花纹灿烂辉煌,不是盲人所能观赏的;超群出色的人才,不是目无短浅的人所能认识的。观察如果不能接触外物,那么绣龙的衮服和原色的粗麻衣价值相同;聆听不足以分辨事物,那么出色的人才和平庸的百姓就没有区别。眼睛看不见,那么美就不能被内心所感受;无人援助,那么损伤就会到来。况且爱好和憎恶古今有所不同,时代推移风俗改变,同样的东西就有不同的价值。比如夏代的半璧形玉,古时价值连城,到今天来卖,比铜铁价还低。因此从前把隐居不仕追求心志当做高尚之士,现在认为山林中的儒生不贤德。所以圣明时代的优秀骨干,乃是暗昧庸俗时代的罪人;从前的狷介高洁之士,乃是衰落末世的低下之徒。
【原文】弘伟之士,履道之生,其崇信匪徒重仞之墙,其渊泽不唯吕梁之深也,故短近不能赏,而浅促不能测焉。因以异乎己而薄之矣,以不求我而疾之矣,不贵不用,何足言乎?乃有播埃尘于白珪,生疮疒有于玉肌,讪疵雷同,攻伐独立,曾叁蒙劫剽之垢,巢许获穿窬之谤。自匪明并悬象,玄鉴表微者,焉能披泥抽沦玉,澄川掇沈珠哉!夫珪璋居肆而不售,矧乃翳于盘璞乎?奇士扣角而见遏,况乃潜于四羊薮乎?
胸怀博大的士人,实践正道的儒生,他们所崇尚信仰的不局限于几丈高的墙,其内涵不仅像是吕梁的深谷。因此短视近才不能赞赏,浅薄局促者不能理解。因为和自已不同而鄙薄他们,因为不有求于自己而疾恨他们,不重视不任用,哪里还值得一说呢?于是就有在白色的珪玉上播撒灰尘,在白哲的皮肤上创出伤瘢;诽谤挑剔众口一辞,攻击讨伐意见独立者;曾参蒙受抢劫的罪名,巢父、许由也会受到穿洞逾墙的攻击这样的事。认识珍宝的人一定会拾取浊水中的明珠,欣赏香气的人必然要捡起泥沼里的芳兰。如果不是光同日月,明察秋毫,怎么能够拨开泥泞抽出沉埋的美玉,澄清大河拾取坠底的珍珠呢!美玉摆在店铺里还可能卖不出去,更何况隐藏在大块璞石里面呢?奇逸之士扣角求仕尚且会被阻遏,更何况隐居在山野草泽之中呢?
【原文】孙膑思骋其秘略,而司马刖之;韩非愿建治绩,而李斯杀之;贾谊慷慨,怀经国之术,而武夫排之;子政忠良,有匡危之具,而恭显陷之。和氏所以抱璞而泣血,禽息所以发愤而碎首也。夫玉石易别于贤愚,爱宝情笃于好士,以易别之宝,合笃好之物,犹获罪截趾,历世受诬。况乎难知之贤,非意所急,谗人画蛇足于无形,奸臣畏忠贞之害己,体曲者忌绳墨之容,夜裸者憎明烛之来。是以高誉美行,抑而不扬,虚构之谤,先形生影。又无楚人号哭之荐,万无一遇,固其宜矣。
孙膑希望发挥胸藏的韬略,但被庞涓砍掉了脚;韩非希望建立治国的佳绩,但被李斯杀害。贾谊豪爽激昂,胸怀治理国家的道术,但武将们排斥他;刘向忠诚善良,有匡扶国危的才具,但弘恭和石显陷害他。这也正是和氏抱璞石哭出了血,禽息发泄愤懑撞碎了头的原因。玉和石头比贤能愚钝容易辨别,喜好宝物的心情比喜好士人强烈,凭着容易辨别的宝贝,再加上君王对宝贝的强烈爱好,和氏尚且获罪被砍去脚,历三代君主遭受诬枉,更何况难以了解的贤人,不是人主所急需呢!进谗言者无中生有为之制造罪名,奸佞的臣子畏惧忠贞之士对他们有妨害;自身弯曲的东西忌讳墨线的样子,夜间裸体的人憎恶明亮火把的到来。因此名誉高尚行为美好的人被压抑不能显扬,而虚构的攻击之词却是先于实体而生出了影子。再加上没有像楚人和氏嚎陶大哭一样地去荐举贤人,他们遇上知音者的机会连万分之一也没有,也就是必然的了。
【原文】夫以玉为石者,亦将以石为玉矣;以贤为愚者,亦将以愚为贤者矣。以石为玉,未有伤也;以愚为贤者,亡之诊也。盖诊亡者虽存而必亡,犹脉死者虽生而必死也。可勿慎乎!于戏,悲夫!莫之思者也。昔仲尼上圣也,东受累于齐人,南见塞于子西。文种大贤也,初不齿于荆俗,末雍游于钧如。竞年立功,不亦难乎?夫结绿玄黎,非陶猗不能市也;千钧之重,非贲获不能抱也。《白雪》之弦,非灵素不能徽也;迈伦之才,非明主不能用也。
把玉当作石头的人,也会把石头当作玉;把贤者当作蠢人的人,也会把蠢人当作贤者。把石头当作玉,没有什么妨害;而把蠢人当成贤者,是国家灭亡的症状。大概说来,症状显示灭亡的,即使还存在,但必然得灭亡;就像脉象上显示死亡,即使活着却肯定要死一样。能够不谨慎吗!唉,悲惨哪!没有人考虑这些事情。当初,孔子作为一个至高的圣人,在东边受到齐国人的伤害,在南边受到楚国子西的阻挠;文种是个大贤人,开始时受到楚国庸俗之徒的鄙视,最后秉掌国政时游刃有余。抓紧时间建立功勋,不是太困难了吗?结绿、玄黎这样的美玉,不是陶朱公、猗顿买不起;千钧重的东西,不是孟贲、乌获那样的勇士不能抱动。《白雪》那样的高尚音乐,不是素女不能弹奏;出类拔萃的贤才,不是圣明的君主不能使用。
【原文】然耀灵光夜之珍,不为莫求而亏其质,以苟且于贱贾;洪锺周鼎(或有脱文),不为委沦而轻其体,取见举于侏儒;峄阳云和,不为不御而息唱,以竞显于淫哇;冠群之德,不以沈抑而履径,而剸节于流俗。是以和璧变为滞货,柔木废于勿用,赤刀之矿,不得经欧冶之炉;元凯之畴,终不值四门之辟也。
但是,发出日、月般光亮的珍宝,不因为无人求取而减损它的本质,而只图眼前降低身价;大钟和周代的鼎鼎,不因为被委弃埋没减轻分量,而被侏儒举起;精美的琴瑟不能因为无人弹奏就停止歌唱,而去争奏淫邪之声;超出众人的道德,不因为被埋没压抑去走门路,而改变节操同于流俗。因此和氏璧变成了积压的货物,良好的木材被废弃不用;可制成赤刀那样宝剑的矿石,不能进入欧冶子的炼炉;八元八凯一类的贤才,始终没有赶上迎贤之门打开。
任命卷第十九
【原文】抱朴子曰:余之友人有居泠先生者,恬愉静素,形神相忘,外不饰惊愚之容,内不寄有容之心,游精坟诰,乐以忘忧。昼竞羲和之末景,夕照望舒之余耀,道靡远而不究,言无微而不研。然车迹不轫权右之国,尺牍不经贵势之庭。是以名不出蓬户,身不离畎亩。
抱朴子说:我的朋友中,有一位称作居泠先生的,心神安适愉悦平静素淡,精神超脱于形骸,外表没有令愚俗者震惊的祥子,内心也不存在有所作为的想法,精神遨游于古代典籍,快乐并忘掉了忧愁。白天要争抢太阳的最后一点光线,晚上还要用月亮的余光照明。道术无深不究,学说无隐不求。但是车子不在掌权者的大门口停驻,书信也不经过有势力人家的院子。因此名字不出自家的蓬草之门,身子不离开田地。
【原文】于是翼亮大夫候而难之曰:余闻渊蟠起则玄云赴,道化雨沾则逸才奋。故康衢有角歌之音,鼎俎发凌风之迹。沽之则收不赀之贾,踊之则超在天之举。耀逸景于旸谷,播大明乎九垓。勋荫当世,声扬罔极。故寻仞之途甚近而弗往者,虽追风之脚不能到也;楹棁之下至卑而不动者,虽鸿鶤之翅未之及也。况乎寝足于大荒之表,敛羽于幽梧之枝,安得效迅以寻景,振轻乎苍霄哉?
于是翼亮大夫等候并且责难他说:我听说渊中的蟠龙飞起浓云就会跟随,道德教化普施隐逸的贤才就会出仕为官。因此大路上就有扣角而歌求取官职的声音,背负鼎俎干仕者也显现出乘风而上的痕迹。出卖就能收到无法计算的价钱,跳跃一下就能超过飞举上天的人。在太阳升起的旸谷放射亮光,在普天之下播洒光明。功勋使当世人得到裨益,声名的传播却是没有尽头。因此几尺长的路虽然很近,但如果不走,即使是追风宝马的快腿也走不到;房柱之下的高度虽然很低,但如果不飞,即使是大雁仙鹤的翅膀也飞不到。更何况驻足在遥乱的荒野,敛翅于幽静的梧桐枝头,怎么能够放开速度去追逐影子,抖开翅膀飞上苍天呢?
【原文】年期奄冉而不久,托世飘迅而不再,智者履霜则知坚冰之必至,处始则悟生物之有终。六龙促轨于大浑,华颠倏忽而告暮,古人所以映顺流而顾叹,眄过隙而兴悲矣。
光阴荏苒再但并不长久,人生在世飘忽而过没有下回,聪明的人踏霜就能知道结冰的严冬必然到来,身处开头就知道有生命的东西总有终了。太阳在天空中经过是短促的,白发一下子就会告诉你老年的到来。这就是古人之所以面对流逝的大河发出感叹,看见过隙的白驹就引起悲伤。
【原文】先生资命世之逸量,含英伟以邈俗,锐翰汪濊以波涌,六奇抑郁而渊稸;然不能凌扶摇以高竦,扬清耀于九玄,器不陈于瑚簋之末,体不免于负薪之劳,犹奏和音于聋俗之地,鬻章甫于被发之域。徒忘寤于翰林,锐意以穷神,崇琬琰于怀抱之内,吐琳琅于毛墨之端,躬困屡空之俭,神劳坚高之间,譬若埋尺璧于重壤之下,封文锦于沓匮之中,终无交易之富,孰赏堙翳之珍哉?
先生具备闻名于世的非凡本领,胸含超越凡俗的英气伟才;文笔精粹犹如波涛汹涌的江河,内心深怀出奇制胜的策略;但是不能乘大风而高飞,在高空中发出光辉。不能跻身于治国安邦的朝臣行列之尾,自己也不能避免背负柴薪的辛劳,就像在聋人的地方演奏和谐的音乐,在披发蛮荒地域卖礼帽。一心沉浸在文苑之中而不省悟,刻意追求而穷尽精神,在内心中累积美玉般的情操学问,在笔端写下宝石般的好文章,自己却困厄于经常的贫穷之中,心神在艰深的学问里劳顿,就像把盈尺的玉璧埋在深深的土壤里,把花纹华丽的锦缎封存在多层的柜子里,最终也不能与人交换而致富,又有谁能赏识您隐藏着的珍宝呢?
【原文】夫龙骥维絷,则无以别乎蹇驴;赤刀韬锋,则曷用异于铅刃。鳣鲔不居牛迹,大鹏不滞蒿林。愿先生委龙蛇之穴,升利见之途,释户庭之独洁,览二鼠而远寤,越穷谷以登高,袭丹藻以改素,竞惊飚于清晨,不盘旋以错度,收名器于崇高,响锺鼎之庆祚。柏成一介之夫,辨薇可足多慕乎?
骏马被绳子拴住,那么就没办法和瘸驴相区别;宝刀插在刀鞘里,那么凭什么来和铅刀相分开呢?鲟鱼不会停留在牛的蹄印里,大鹏不会停滞在蓬蒿丛中。希望先生离开您隐居的地方,登上面见君主的道路;放弃家门以内的个人的高洁,看到两种老鼠就应有深刻的领悟,跳出无路的山谷而登上乔木,用红色的花纹改变素白的颜色,要早早吹起惊人的狂飙,不要徘徊犹豫错过时机,要以高尚的地位求取富贵,振响吉庆福祚的大钟。伯夷不过是草芥之人,其采薇又有什么值得过多地敬慕呢?
【原文】居泠先生应曰:盖闻灵机冥缅,混芒眇昧,祸福交错乎倚伏之间,兴亡缠绵乎盈虚之会;迅游者不能脱逐身之景,乐成者不能免理致之败;匡流末者,未若挺治乎无兆之中;整已然者,不逮反本乎玄朴之外。是以觉蠖者,甘屈以保伸;识通塞者,不惨悦于否泰。
居泠先生回答说:我听说上天的意志幽暗而遥远,广大无边的宇庙深微难测,祸福相互依存相互转化,兴盛与灭亡存在于盈满与虚空的发展变化之中。跑得再快的人也脱不开追逐自身的影子,快乐于成功者不能避免义理情致的衰败;匡正衰微末世,不如在未有衰微先兆时进行大胆的治理;整治既成的衰败之局,不如返回到纯真朴实的时代之前。因此看到尺蠖受到启发的人,甘心受屈以保证将来能有所伸展;懂得通达与阻塞道理的人,不因运气的好坏而伤悲或愉快。
【原文】且夫洪陶范物,大象流形,躁静异尚,翔沈舛情。金宝其重,羽矜其轻。笃隘者执束于滓涅达妙者逍遥于玄清。潢洿纳行潦而潘溢,渤澥吞百川而不盈。鲉虾踊悦于泥泞,赤螭凌厉乎高冥。嚼香饵者,快嗜欲而赴死;味虚淡者,含天和而趋生;识机神者,瞻无兆而弗惑;暗休咎者,触强弩而不惊。各附攸好,安肯改营?
况且大自然创造万物,上天令万物流布成形,急躁与安静的崇尚不同,飞动与沉着的性情各异。金属重视它的沉重,羽毛自负它的轻飘。过于浅隘者会被束缚在沉滓污泥当中,通达深微的人会在天空中无拘无束。池塘受纳沟中的流水就会溢出,渤海吞入了很多条大河却还不满。小鱼和小虾在泥泞中跳跃并且很喜悦,而赤龙却要飞升到天空中去。咀嚼香饵的,快意于一时的口欲而走向死亡;体味清虚寡淡的,腹含自然和顺之气而永葆生存。懂得机微玄妙的,没有看到先兆也不会惶惑;昏昧于吉祥凶险的,触动了硬弩也不知吃惊。各自趋附于所好,怎么肯改变谋求呢?
【原文】吾闻五玉不能自剖于嵩岫,腾蛇不能无雾而电征,龙渊不能勿操而断犀兕,景锺不能莫扣而扬洪声。金芝须商风而激耀,仓庚俟烟火日皿而修鸣,骐騄不苟驰以赴险,君子不诡遇以毁名。运屯则沈沦于勿用,时行则高竦乎天庭。士以自炫为不高,女以自媒为不贞。何必委洗耳之峻标,效负俎之干荣哉?
我听说五种美玉不能自己从嵩山洞穴中剖开石头出来,会飞的腾蛇不能没有云雾而像闪电一样迅疾远行,龙渊宝剑不能没人拿着就斩断犀牛,大钟不能没人击撞而发出洪亮的声音。金色灵芝等待秋风而闪烁它的光芒,黄莺等待弥漫的云雾而发出长鸣;骏马不随便奔跑而走入险境,君子不胡乱猎取名誉地位而毁掉名声。运气不顺,就隐伏而不要有所作为;时来运转,就可以谏身于朝廷出仕为官。士人以自我炫耀为不高尚,女子以为自己作媒为不贞洁。为什么一定要抛开许由洗耳的高尚风格,而效法伊尹背负砧板去求取荣耀呢?
【原文】夫其穷也,则有虞婆娑而陶钓,尚父见逐于愚妪,范生来辱于溺篑,弘式匿奇于耕牧;及其达也,则淮阴投竿而称孤,文种解尸彳乔而纡青,傅说释筑而论道,管子脱桎为上卿。盖君子藏器以有待也,稸德以有为也,非其时不见也,非其君不事也,穷达任所值,出处无所系。其静也,则为逸民之宗;其动也,则为元凯之表。或运思于立言,或铭勋乎国器。殊途同归,其致一焉。
在他们困顿的时候,虞舜曾闲散而快乐地制陶垂钓,吕尚曾被愚蠢的老妇人驱赶,范雎曾受到用席裹着扔到厕所并有人向他身上撒尿的侮辱,公孙弘和卜式曾过耕牧的生活隐匿自己的才能;到他们得志的时候,韩信扔开钓竿被立为王,文种脱掉草鞋位列卿相,傅说抛掉木杵而论述治国之道,管仲解除了桎梏成为上卿。大体说来君子身怀才能是要有所等待的,积蓄德行是会有所作为的,但不是恰当的时候不显现,不是知遇的国君不奉事,困厄还是得志任凭所遇,不论出仕还是隐居都不要记挂于心。隐居静处,就要做隐逸者的榜样;出仕做官,就要做八元八凯那样的表率。有的把神思用于著书立说,有的功勋铸刻于国家的宝器。不同的道路有相同的归处,所达到的结果是一样的。
【原文】士能为可贵之行,而不能使俗必贵之也;能为可用之才,而不能使世必用之也。被褐茹草罝兔,则心欢意得,如将终身,服冕乘轺,兼朱重紫,则若固有之。常如布衣,此至人之用怀也。
士人能够做出值得重视的行为,但不能让世俗一定重视他;能够成为有用的人才,但不能让社会一定使用他。身披褐衣,口嚼粗食,垂线钓鱼,张网捕兔,也心情愉快,洋洋自得,就像将终身如此;戴礼帽乘轺车,做朱衣紫绶的高官,就像是当然应该这样,一直像个普通百姓一样。这是最高境界的人的胸怀。
【原文】若席上之珍不积,环堵之操不粹者,予之罪也。知之者希,名位不臻,以玉为石,谓凤曰鷃者,非余罪也。夫汲汲于见知,悒悒于否滞者,裳民之情也;浩然而养气,淡尔而靡欲者,无闷之志也。时至道行,器大者不悦;天地之间,知命者不忧。若乃徇万金之货,以索百十之售,多失骨干毛,我则未暇矣。
如果我的才学积聚得不够,个人的节操不够纯粹,这是我的罪过;知道我的人少,名誉地位不高,把美玉当作石头,把凤凰当作鹦雀,就不是我的罪过。急切地想被人了解,对运气不佳郁郁不乐,这是普通百姓的情感;以宽广坦荡的态度培养正气,淡泊而无个人欲望,这是没有苦闷者的思想境界。时运到来且正道得以行世,才能大的人也不会高兴;身处天地之间,了解命运的人是没有忧虑的。至于说拿着价值万金的货物到处展示,以求卖几百几千的价钱,使个人付出巨大代价,我可是没有闲功夫。
名实卷第二十
【原文】门人问曰:闻汉末之世,灵献之时,品藻乖滥,英逸穷滞,饕餮得志,名不准实,贾不本物,以其通者为贤,寒者为愚。其故何哉?抱朴子答曰:夫雷霆车訇磕,而或不闻焉;七曜经天,而或不见焉。岂唯形器有聋瞽哉!心神所蔽,亦又如之。是以闻格言而不识者,非无耳也;见英异而不知者,非无目也;由乎聪不经妙,而明不逮奇也。夫智大量远者,盘桓以山峙;器小志近者,蓬飞而萍浮。夫唯山峙,故莫之能动焉;夫唯萍浮,故流而不滞焉。
学生们问道:听说汉朝末年的时候,灵帝献帝的时代,品评鉴定人才错杂不当,优秀的超群的人才被困顿埋没,贪得无厌的人得志,事物的名称不符合实际,价格不代表货色。人们认为显达的人贤能,认为困厄的人愚蠢。它的原因是什么呢?抱朴子回答说:雷声隆隆,但也有人听不见;日月五星在天上运行,但也有人看不见。难道仅仅是人的形体有耳聋眼瞎吗,精神的遮蔽,也和这是一样的。因此听见格言警句而不能辨别,并不是没有耳朵;看见杰出的人才但不认识,并不是没有眼睛,是因为耳朵没听到过美妙的声音,眼睛不能抓住神奇的事物。智能高器度大的人,滞留不动,像山一样屹立;器度狭小志向浅近的人,像蓬草一样飞舞,像浮萍一样漂浮。而只有山一般屹立,所以才没有人能撼动它;只有像萍草一样漂浮,所以才随波逐流不能停住。
【原文】方之货也,则缄连以待贾者,唯至珍而难售;鸣鼓以徇之者,虽凡蔽而易尽。比之材也,则结根于嵩岱者,虽竦盖千仞,垂荫万亩,而莫之知也;插株途要者,虽钩曲戾细而速朽,而犹见用也。故庙堂有枯杨之瑚簋,穷谷多不伐之梓橡也。
用货物打个比方,那么封藏起来待价而沽的,即使最为珍贵但难以售出;敲着鼓到处展示的,即使平凡破旧但容易卖光。用木材打个比方,那么扎根在嵩山、泰岳的,即使高达千丈,覆盖万亩,但是没人知道;生长在要道上,即使弯弯曲曲,细小而容易腐烂,但还是要被使用。所以太庙的殿堂里多有枯干杨木做的礼器,但阻塞不通的山谷中却多有没有砍伐的梓木和乌樟。
【原文】是以窃华名者,蝼蜥腾于云霄;失实贾者,翠虬沦乎九泉。于是斥鷃凌风以高奋,灵凤卷翮以幽戢,铅锋充太阿之宝,犬羊佻虎狼之资矣。夫佞者鼓珍赂为劲羽,则无高而不到矣;乘朋党为舟楫,则无远而不济矣。
因此窃得了华美的名称,蝼蛄蜥蜴也能飞升云霄;失掉了符合实际的价钱,翠龙也会沉沦在深渊。斥鷃乘风高飞,祥瑞的凤凰却卷起翅膀深深地藏起;铅刀冒充太阿宝剑,狗和羊窃取了虎狼的资格。巧言善辩的人鼓动起他们用珍宝财物做成的强劲翅膀,没有什么高处不能飞到;乘坐上由帮派团伙构成的舟船,没有什么远处不能驶达。
【原文】持之以夙兴侧立,加之以先意承指,其利口谀辞也似辩,其道听途说也似学,其心险貌柔也似仁,其行污言洁也似廉,其好说人短也似忠,其不知忌讳也似直,故多通焉。且亦奉望我者,欲我益之,不求我者,我不能爱,自然之理也。
持之以恒地早早起床侍立一旁,再加上预先猜到意图、察承意旨行事,他们说起阿谀之辞口齿伶俐似乎很雄辩,他们道听途说似乎肯于学习,他们内心险恶外表柔和似乎很仁慈,他们行为污秽言辞雅洁似乎很廉直,他们喜欢谈论人家的短处似乎很忠诚,他们不知道有什么顾忌避讳似乎很直率,因此多方通达。再说逢迎我的人,希望我给他带来好处;不求我的人,我不可能喜欢他,这是很自然的道理。
【原文】夫贤常少而愚常多,多则比周而匿瑕,少则孤弱而无援,佞人相汲引而柴正路,俊哲处下位而不见知,拔茅之义圯,而负乘之群兴,亢龙高坠,泣血涟如。故子西逐大圣之仲尼,臧仓毁命世之孟轲。二生不免斯患,降兹亦何足言!斯祸盖与开辟并生,苦之匪唯一世也。历览振古,多同此疾。
贤能者总是很少而蠢人总是多的。愚蠢的人多就要相互勾结隐匿缺点,贤者少就孤独弱小无人救援;巧言者相互提拔并阻塞了正当的仕途,才识不凡的人却身处下位而不被了解;递相推荐的文风彼坏了,小人居君子之位的事就会大量出现;居高位不知谦退将坠落到地上,哭泣得泪尽血出。所以楚国子西赶走了大圣人孔子,臧仓诽谤著名于世的孟轲。这两位先生尚且不能避免这种祸患,以下的人又哪里值得提起呢!这种灾祸大概和开天辟地一起产生,人世受此苦难不只是一代人了。一一观察古来各朝,多有与此相同的问题。
【原文】至于驽蹇矫首于王琱辇,駥骥委牧乎林坰,彼己尸禄,邦国殄瘁,下凌上替,实此之由。或虫流而莫敛,或逆窜于申亥,或擢筋于庙梁,或绝命于望夷,盖所拔之非真,而忠能之不用也。
至于驽劣瘸腿的马趾高气昂地拉着美玉雕饰的车子,而高大的骏马却被弃牧于林地郊野,德薄位尊者空食俸禄不尽职,国家困苦不堪,上下失序纲纪废坠,实际上都是从这里产生的。有的尸腐生虫而无人收葬,有的逃窜至申亥家中自尽,有的被抽筋悬挂在祖庙的房梁上,有的在望夷宫中丧命。原因在于所选拔不是真正的人才,而忠诚贤能的人不被任用。
【原文】故明君勤于招贤,而汲汲于擢奇,导达凝滞,而严防壅蔽。才诚足委,不拘于屠钓;言审可施,抽之于戎戍。或举于牛口之下,而加之于群僚之上;或拔于桎梏之中,而任以社稷之重。故能勋业隆济,拓境服远,取威定功,垂统长世也。
所以圣明的君主勤于招纳贤人,急切地提拔出奇的人才;疏通滞留士人的仕途,而严格防止壅塞阻蔽。如果人才确实值得任用,那就不受他是屠者渔夫的限制;建议确实可以施用,就把他们从戍边的士卒中抽选出来。有的人从低残的地位提拔上来,放到众官之上的位置;有的人从桎梏中解脱出来,任命为社稷重臣。所以能够使功业成功而昌盛,开拓边疆臣服远人,获取威望奠定功勋,使基业长久留传。
【原文】夫直绳者,枉木之所憎也;清公者,奸慝之所雠也。人主不能运玄鉴以索隐,而必须当途之所举。然每观前代专权之徒,率其所举皆在乎附己者也,所荐者先乎利己者也。毁所畏而进所爱,所畏则至公者也,所爱则同私者也。至公用则奸党破,众私立则主威夺矣;奸党破则升泰之所由也,主威夺则危亡之端渐矣。毁所畏则恐辞之不痛,虽刖劓之,犹未弇意焉,故必除之而後快也;彼进所爱则苦谈之不美,虽位超之,犹未逞心焉,故必危彼以安此也。是故抱枉而死,无愆而黜者,有自来矣。
笔直的墨线,是弯曲的木材所憎恶的;清廉于公事的人,是奸恶的人所仇恨的。君主不能运用他的洞察的眼光找到隐逸的贤士,就一定要居要职掌大权的人来荐举。但是常常看到前代专权的人们,他们所提拔的所有的人都是依附于他们的人;所荐举的所有的人都首先是对他们有利的人,诋毁他们所畏俱的人晋升他们所喜欢的人。而他们所畏惧的正是最出以公心的人,所喜欢的正是一起营私利的人。最出以公心的人被任用奸邪者的团伙就要被破除;众多营私的人得以立身君主的权威就要被侵夺;奸邪的团伙破除太平安定就会由此而来,君主的权威被侵夺国家的危险灭亡就开头了。诋毁所畏惧的人唯恐言词不够厉害,就是砍腿割鼻,仍然不能快意于心,一定要除掉他们才高兴;他们晋升所喜欢的人,竭力为他们美言还嫌不够好,即使地位超过了能力,仍然不称心,所以必须危害至公者以使所荐举的人安定。因此抱屈而死,没有罪过而被贬斥的人,是由来已久的。
【原文】所以体道合真,嶷然特立,才远量逸,怀霜履冰,思绵天地,器兼元凯,执经衡门,渊渟岳立。宁洁身以守滞,耻胁肩以苟合。乐饥陋巷,以励高尚之节;藏器全真,以待天年之尽。非时不出,非礼不动。结褐嚼蔬,而不悒悒也;黄发终否,而不悢悢也。安肯蹙太山之峻,以适凿枘之中;敛垂天之羽,为戒旦之役?编于仕类,而抑郁庸儿之下。舍鸾凤之林,适枳棘之薮,竞腐鼠于踞鸱,而枉尺以直寻哉!
所以贤士体味正道合于天性,卓然挺立,才能远大器度超群,胸怀高洁慎重行事,思想与天地相连,才能同元凯比美,隐居诵经,内心像停蓄的深潭屹立的山峰。宁肯保洁自身拘守于滞留,耻于耸肩谄媚来苟且附合。乐于在陋巷中挨饿,以此磨砺高尚的节操;收起才干保全本性,这样走完人生的路途。不是恰当的时候不出仕,不合乎礼的事不做。身穿粗麻布衣口嚼粗糙食物,但并不悒悒不乐;直到老年都运气不佳,但绝不悲伤不已。他们怎么肯缩减高峻的泰山,以适合放入榫眼;收起遮天的翅膀,来做报晓的差使;编入官吏之中,降低身份到了平庸之徒以下;舍弃鸾凤所在的树林,进入枸橘荆棘丛中;和蹲踞的猫头鹰争抢腐烂的老鼠,小有损失而大得利益呢!
【原文】且大贤之状也至拙,其为味也甚淡,萧然自足,泊尔无知,知之者稀而不戚,时不能用而不闷。虽并日无藜藿之糁,不以易不义之太牢也;虽缊袍无卒岁之服,不肯乐无道之狐白也。独可散发高枕,守其所有已,绝不曲躬低眉,求其所未须也。
况且大贤者的外貌是非常粗拙迟钝的,用味道来比方是很寡淡的,凄清但自觉满足,淡泊但自己并不觉得,知道他们的人少但并不忧伤,时代不能任用他们但并不郁闷。即使两天都吃不上一顿野菜掺饭,也不去换不义的太牢;即使絮麻的袍都穿不到年底,也不肯以不合于道而来的白狐裘为乐。只愿意散开头发高枕而卧,拘守他已有的东西,绝不去弯腰低眉,求取他所不需要的一切。
【原文】德薄位厚,弗交也;名与实违,弗亲也;荣华驰逐,弗务也;豪侠奸权,弗接也;俗说细辨,不答也;胁肩所赴,弗随也。貌愚而志远,面垢而行洁。确乎若嵩岱,铨衡所不能测也;浩乎若沧海,斗斛所不能校也。峻其重仞之高,隐其百官之富。观彼佻窃,若草莽也。邈世之操,眇焉冠秋云之表;遗俗之神,缅焉栖九玄之端。虽穷贱,而不可胁以威;虽危苦,而不可动以利。
品德差地位高的人,不交往;名声与实际相违背的人,不亲近;奔走追逐荣显华贵,不下力;强横的侠士和奸诈的权贵,不接触;平庸的言谈琐细的论辩,不回答;耸肩谄媚者去的地方,不跟随。外貌愚笨而志存高远,面目肮脏而德行雅洁。其坚定就像嵩山、岱岳,不是用秤所能称量的;其浩荡就像大海,不是用斗斛所能测计的。增加他数丈高的修养的围墙,隐藏起犹如众多房舍般的丰富学识。看那些人窃取名利官位,就像丛生的野草。超绝世人的德操,高可达秋天云霄以外;脱离世俗的精神,辽远地栖身于九天之上。即使困顿卑下,但不能用威力来胁迫;即使危险困苦,但不能用利益来打动。
【原文】其所业耳可闻而不可尽也;其所执守,可见而不可论也。故疾之者,齐声而侧目;爱之者,寡弱而无益。亦犹撮壤不能填决河,升水不能殄原火。于是鼖鼓戢雷霆之音,鞉鞞恣喋鼛之响。芳蕙芟夷,臭鲍佩御。玄鬯倾弃而不羞,醨酪专灌于圆丘。汗血驱放而垂耳,跛蹇驰骋于銮轩。此古人之所以怀沙负石,赴流鱼葬,而不堪与之同世也。已矣!悲夫!
他们所尊崇的东西,可以听到但不能全了解;他们所执守的精神,能够看见但不能参与讨论。所以恨他们的人,异口同声斜目而视;爱他们的人,人少势弱无济于事。也就像一撮土不能堵住黄河决口,一升水不能扑灭燎原大火。于是大鼓收藏起它的宙霆一般的声音,而小鼓却无拘束地像频击的大鼓那样振响。芳香的兰蕙被割除干净,腥臭的鲍鱼却佩带在身上。玄鬯被倾倒而未能进献,薄酒却被用来酹洒祭天的圜丘。汗血宝马被驱赶流放而垂下耳朵,瘸腿驽马却驾上銮舆奔跑。这就是古代贤人之所以宁肯怀抱石头,投河去葬身鱼口,也不肯和群小同在世上的原因。算了吧!太悲惨啦!
【原文】然捐玄黎于污泞,非夜光之不真也,由莫识焉;投彤卢而不弯,非繁弱之不劲也,坐莫赏焉。故琼瑶俟荆和而显连城之价,乌号须逢门而著陷坚之功,飞菟待子豫而飚腾,俊民值知己而宣力。若夫美玉不出重岫,良弓不凿百札,骥騄不服朱轩,命世不履爵势,则孰知其能摅符彩之耀晔,顿云禽于千仞,骋逸迹以追风,康庶绩于百揆乎?
但是把玄黎宝玉丢弃在污泥当中,并非其夜间发光不是真的,是因为没人认得它;把彤弓卢弓扔掉而不拉动它,不是良弓不够强劲,是因为没有人赏识它。所以琼瑶美玉还要等待荆山和氏才能显示它连城的价值,乌号良弓也须善射的蓬蒙才表现它的射透坚甲的能力,飞菟骏马等待子豫驾驭才像狂风一样奔腾,出色的人才遇到知己的君主才会发挥出能力。至于美玉不从深深的洞穴中出来,良弓不能射透百层铠甲,骏马不能服驾红漆的车子,闻名于世的贤人不能获得高爵权位,那么谁能知道他们能放出瑞玉般的耀眼光彩,能让千仞云霄中的飞鸟落地,能飞驰得脱开身影追上迅风,能让百官的各项事务都顺利进行呢?
【原文】夫其不遇,亦得不杂糅于瓦石,钧贱于朽木,列镳于下乘,等望于凡琐哉!嗟乎!弓广棘矢而望高手于渠广,策疲驽而求继轨于周穆,放斧斤而欲双巧于班墨,忽良才而欲彝伦之攸叙,不亦难乎?名实虽漏于一世,德音可邀乎将来。乐天知命,何虑何忧?安时处顺,何怨何忧哉!
它们没遇到识货的人,也不能和瓦片石头掺杂在一起,和朽烂的木头同样低贱,和下等的马匹排在一块,和平庸低贱的人同样看待。唉!拉满弓射的是棘枝做的箭,却还想追上高名的射手熊渠子和李广;鞭打驽钝疲弱的马,却还想接继周穆王的仪轨;放下了斧子不用,却还想与公输班、墨翟同样工巧;忽视出色的人才,却还想让社会的常道能正常运行,不是太困难了吗?名声和实际利益虽然一生未得,但道德之音却可以在将来显现。快乐地顺从天意了解命运,有什么可忧虑的呢!安于时运随遇而安,有什么可怨恨的呢!
清鉴卷第二十一
【原文】抱朴子曰;咸谓勇力绝伦者,则上将之器;洽闻治乱者,则三九之才也。然张飞关羽万人之敌,而皆丧元辱主,授首非所;孔融边让文学邈俗,而并不达治务,所在败绩。邓禹马援田间诸生,而善于用兵;萧何曹叁不涉经诰,而优于宰辅。尔则知人果未易也。欲试可乃已,则恐成(有脱文)折足覆食束;欲听言察貌,则或似是而非,真伪混错。然而世人甚以为易,经耳过目,谓可精尽。余甚猜焉,未敢许也。
抱朴子说:有人说:‘勇力无比的人,就是统帅之材;广闻世事治平混乱的人,就是三公九卿的人选。但是张飞、关羽可以抵敌万人,但是都丢了脑袋还使君主受辱,死在不该死的地方;孔融、边让文章学问超凡脱俗,但并不通达治民的事务,在任职的地方都失败了。邓禹、马援是乡间出身的人,却善于用兵;萧何、曹参没涉猎过经典,但在宰相位置上成绩优异。这样就能知道了解人果真是不容易的。如果要试用不行才免职,就怕(有脱文),折断鼎足倾覆食物;如果听说话看外貌,那又有的人表面可以,实际不行,真假混杂交错。但是世上的人们以为这很容易,只要经过耳朵听眼睛看,就认为可以精选净尽了。我对此很怀疑,不敢赞同。
【原文】区别臧否,瞻形得神,存乎其人,不可力为。自非明并日月,听闻无音者,愿加清澄,以渐进用,不可顿任。轻假利器,收还之既甚难,所损者亦已多矣。无以一事暗保其余,同乎己者,未必可用;异于我者,未必可忽也。
区别善恶,看外貌而得其精神,从而全面地了解人,不是靠主观努力能够达到的。如果不是圣明同于日月,能够听见没有的声音的人,希望选拔人才时更加注意详察,逐渐提升任用,不能一下子委任。轻易地给予大权,收回大权既很困难,损失的东西也很多。不要因为一件事做得好而错误地认为其它事也是如此。和自己一致的,不一定可用;和自己不一致的,不一定应该忽视。
【原文】或难曰:夫在天者垂象,在地者有形,故望山度水,则高深可推;风起云飞,则吉凶可步。智者睹木不瘁,则悟美玉之在山;觌岸不枯,则觉明珠之沈渊。彗星出,则知鳣鱼之方死;日月蚀,则识骐驎之共斗。华霍不须称,而无限之重可知矣;江河不待量,而不测之数已定矣。鸿鹄之翼,騄骐之足,虽未飞走,轻迅可必也。豪曹之剑,徐氏匕首,虽未奋击,其立断无疑也。
有人辩驳说:在天来说要显示日月星辰等天象,在地来说要有山川草木等物形,所以仰望山峰估量流水,那么高度深度就可以推想;风起云涌,那么或吉或凶就可以预料了。聪明人看到树木不枯黄,就会悟到有美玉在山中;看到涯岸不干涸,就会感觉明珠沉在潭里。彗星出现就知道鲸鱼刚刚死去,日月有蚀就知道麒麟正在相斗。华山、霍山不需要称量,而无限的沉重就能知道了;长江、黄河不需要计量,而无法测量的数目也已确定了。大雁的翅膀,骏马的蹄子,即使没有起飞奔跑,轻捷迅速是必然的;豪曹宝剑,徐夫人的匕首,即使没有挥起砍削,但砍下去立时可断是无疑的。
【原文】驳子有吞牛之容,鹗鷧有凌鸷之貌。卉茂者土必沃,鱼大者水必广。虎尾不附狸身,象牙不出鼠口。叔鱼无餍之心,见于初生之状;食我灭宗之徵,著乎开胞之始。申童觉窃妻之巫臣,张负知将贵之陈平。范子所以绝迹于五湖者,以句践蜂目而鸟喙也。赵人所以息意于争锋者,以白起首锐而视直也。文王之接吕尚,桑阴未移,而知其足师矣。玄德之见孔明,晷景未改,而腹心已委矣。
幼小的驳也有吞牛的凶猛样子,雏鳄也有侵犯攻击的外貌。花章茂盛的土壤必定肥沃,鱼长得大必然水域宽广。老虎尾巴不会附着在狸子身上,象牙不会出自老鼠之口。羊舌鲋贪得无厌的品性,在出世时就显露出来了;杨食我导致灭宗的征兆,在落生之初就很明显了。申氏童子预感到将窃取妻子的巫臣,张负知道以后会显贵的陈平。范蠡之所以在五湖消失了踪影,是因为勾践长着蜂样的眼睛鸟一般的嘴;赵国人之所以在打仗中不正面争锋,是因为白起头长得尖眼神发直。周文王接受吕尚,桑树阴影还没移动,就知道他值得为师了;刘备去见诸葛亮,日晷还没有变化,心腹之言已经托付给他了。
【原文】郭泰中才,犹能知人,故入颍川则友李元礼,到陈留则结符伟明,入外黄则亲韩子助,至蒲亨则师仇季知,止学舍则收魏德公,观耕者则拔茅季伟,奇孟敏于担负,戒元艾之必败。终如其言,一无差错。必能简精钝于符表,详舒急乎声气,料明暗于举厝,察清浊于财色,观取与于宜适,谓虚实于言行,考操业于闺阃,校始终于信效,善否之验,不其易乎?
郭泰是个中等才能的人,尚且能够了解人,所以进入颍川就与李膺李元礼交友,到了陈留就与符融符伟明结识,进外黄就亲近韩卓韩子助,到蒲亭就以仇览仇季知为师,止宿学舍中就收留了魏德公,看耕田人就提拔了茅容茅季伟,觉察到挑担子的孟敏奇异不凡,告诫黄元艾将来必定失败。最后都像他说的一样,一点差错都没有。这说明确实能够从外表就选择出精明还是迟钝,从声音气息中就能了解舒缓还是急躁,从举手投足中就能料定是明白还是糊涂,从对财色的态度就能看清是廉洁还是污浊,从行为是否得当就观察他们如何收受和给予,从言行就能评论他们虚浮还是扎实,从如何对待家族小事就能考验出他的志行德操,从是否言而有信就可以校查出他是否有始有终。善恶的验证,不是很容易吗?
【原文】抱朴子答曰:余非谓人物了不可知,知人挺无形理也。徒以斯术存乎大明,非夫当人自许。然而世士各谓能之,是以有云,以警付任耳。夫貌望丰伟者不必贤,而形器尪瘁者不必愚,咆哮者不必勇,淳淡者不必怯。或外候同而用意异,或气性殊而所务合。非若天地有常候,山川有定止也。
抱朴子回答说:我并不是说人是完全不能了解的,了解人完全没有具体的道理。只是因为这种办法由最为圣明的人掌握,不是一般人自己称许的。但是世上的人各自都认为能够知人,所以才说这个话,以警惕把这事轻易交付于人。外表看来丰满魁伟的人不一定贤能,而身材瘦弱憔悴的人不一定愚蠢,咆哮叫喊的人不一定勇敢,质朴淡泊的人不一定怯儒。有的外在表现相同而目的却不同,有的脾气禀性悬殊而追求恰巧相合。并不像天地那样有固定的物候,山岳河流那样有不变的地方。
【原文】物亦故有远而易知,近而难料,譬犹眼能察天衢,而不能周项领之间;耳能闻雷霆,而不能识虫岂虱之音也。唐吕樊许善于相人状,唯知寿夭贫富官秩尊卑,而不能审情性之宽克,志行之洿隆。惟帝难之,况庸人乎!而吾子举论形之例,诘精神之谈,未修其本,殆失指矣。
事物也因为这个原因有的很遥远但容易了解,有的近在身边却难于料定,就像是眼睛能够看清广阔的天空,但不能充分地了解自己的脖子周围;耳朵能听见雷霆,但不能辩别蚂蚁虱子的声音一样。唐举、吕公、樊氏、许负善于相人外貌,也只知道长寿短命贫穷富足,官位的高低,而不能详细知道性情宽厚还是苛刻,志向操行低下还是高尚。了解人对尧帝来说都很困难的事,更何况一般人呢!而您所列举的谈论人外貌的例子,探究人精神的说法,没有说到事情的根本,恐怕有失于基本宗旨。
【原文】夫亡射之箭,皆破秋毫。然准的恒不得为工。叔向之母,申氏之子,非不一得,然不能常也。陶唐稽古而失任,姬公钦明而谬授。尼父远得崇替于未兆,近失澹台于形骸。延州审清浊于千载之外,而蔽奇士于咫尺之内。知人之难,如此其甚。郭泰所论,皆为此人过上圣乎?但其所得者,显而易识;其所失者,人不能纪。
无目的射出的箭,总能射中秋毫那么小的东西,但如果没有一个固定的目标不能算擅长射箭。叔向的母亲,申家的儿子,不是没有一次说对了,但不能总是如此。唐尧考定古事但也曾失于任人,周公敬肃明察但也曾授官荒谬。孔子对久远的事可以在没有征兆时看出兴废盛衰,但却由于以貌取人而失误于近在身边的澹台子羽;吴公子季札能清楚地分辩千年古曲的清浊,但却误识了近在咫尺的奇逸之士。了解人是如此的困难。郭秦说那些话,全因为这个人比大圣人还高明吗?就其言中者来说,都是很明显容易识别的;而他所说错的,人们未能记录。
【原文】且夫所贵,贵乎见俊才于无名之中,料逸足乎吴坂之间,掇怀珠之蚌于九渊之底,指含光之珍于积石之中。若伯喈识绝音之器于烟烬之余,平子剔逸响之竹于未用之前。六军之聚,市人之会,暂观一睹,无所眩惑,探其潜生之心计,定其始终之事行,乃为独见不传之妙耳。若如未论(有脱文),必俟考其操蹈之全毁,观其云为之好丑,此为丝线既铨衡,布帛已历于丈尺,徐乃说其斤两之轻重,端匹之修短,人皆能之,何烦于明哲哉!
况且人们所珍贵的,在于从无名的人中发现出色的人才,从吴坂的艰险山路间辨认出骏马,从九重深潭底上捞出有珍珠的蚌,在积石当中指出发光的宝贝。像蔡邕那样在烟火灰烬中识别出能演奏奇妙音乐的乐器,张衡在使用之前就挑拣出能发出超绝之声的竹材。天子六军聚集在一起,街市的人汇合在一处,短时间地看见一眼,不会被迷惑住,探究出某个人内心潜在的想法,确切地预测他的从始至终的事迹行为,才是独到的不传于人的高超能力呢。如果像您所说,一定要等到考察出一个人德操行为是完美还是败坏,看到一个人说话做事是美好还是丑恶,这是丝线已经称过重量,布帛已经量过尺寸,慢慢才说出它们分量轻重,尺寸长短,这是人们都能干的,何必再去烦劳明智睿哲的人呢!
行品卷第二十二
【原文】抱朴子曰:拟玄黄之覆载,扬明并以表微;文彪日丙而备体,独澄见以入神者,圣人也。禀高亮之纯粹,抗峻标以邈俗,虚灵机以如愚,不贰过而谄黩者,贤人也。居寂寞之无为,蹈修直而执平者,道人也。尽烝尝于存亡,保发肤以扬名者,孝人也。垂恻隐于有生,恒恕己以接物者,仁人也。端身命以徇国,经险难而一节者,忠人也。觌微理于难觉,料倚伏于将来者,明人也。量理乱以卷舒,审去就以保身者,智人也。顺通塞而一情,任性命而不滞者,达人也。不枉尺以直寻,不降辱以苟合者,雅人也。据体度以动静,每清详而无悔者,重人也。体冰霜之粹素,不染洁于势利者,清人也。笃始终于寒暑,虽危亡而不猜者,义人也。守一言于久要,历衰而不渝者,信人也。摛锐藻以立言,辞炳蔚而清允者,文人也。奋果毅之壮烈,骋干戈以静难者,武人也。甄《坟》《索》之渊奥,该前言以穷理者,儒人也。锐乃心于精义,吝寸阴以进德者,益人也。识多藏之厚亡,临禄利而如遗者,廉人也。不改操于得失,不倾志于可欲者,贞人也。恤急难而忘劳,以忧人为己任者,笃人也。洁皎分以守终,不逊避而苟免者,节人也。飞清机之英丽,言约畅而判滞者,辩人也。每居卑而推功,虽处泰而滋恭者,谦人也。崇敦睦于九族,必居正以赴理者,顺人也。临凝结而能断,操绳墨而无私者,干人也。拔朱紫于中构,剖犹豫以允当者,理人也。步七曜之盈缩,推兴亡之道度者,术人也。赴白刃而忘生,格兕虎于林谷者,勇人也。整威容以肃众,仗法度而无二者,严人也。创机巧以济用,总音数而并精者,艺人也。凌强御而无惮,虽险逼而不沮者,黠人也。执匪懈于夙夜,忘劳瘁于深峻者,勤人也。蒙谤读言而晏如,不慑惧于可畏者,劲人也。闻荣誉而不欢,遭忧难而不变者,审人也。知事可而必行,不犹豫于群疑者,果人也。循绳墨以进止,不乾没于侥幸者,谨人也。奉礼度以战兢,及亲属而无尤者,良人也。履道素而无欲,时虽移而不变者,朴人也。凡此诸行,了无一然,而不跻善人之迹者,下人也。
抱朴子说:模仿天地那样覆盖托载,发扬可与日月相比的光辉以扬举已经衰微的学说;文章文彩灿烂诸体兼备,有独到而透彻的见解可入于神化,这样的人是圣人。禀受精纯完美的高风亮节,具备正直高尚的风格而远离尘俗,把机巧之心放置一旁似乎很愚蠢,不重复错误也不谄上侮下,这样的人是贤人。甘处恬淡清静,遵循高尚正直之路而执守端正的人,是有道的人。尽心力于已故先人的祭祀,保护好自己的头发皮肤以努力显扬自己名声的人,是孝敬的人。对于生命赐予恻隐同情,总能够广施仁爱之心以待人接物的人,是仁慈的人。竭尽自己的一生为国家献身,经历危险困难而节操如一的人,是忠诚的人。能在难以觉察的地方发现隐微的道理,能够预料将来的祸福的人,是明理的人。估量治乱以决定隐居还是出仕,审慎地选择离职还是就官来保全自身的人,是聪明的人。无论境遇顺利与否都心境顺畅如一,任凭命运的安排而感情没有滞涩的人,是通达的人。不做小损于节而大有收获的事,不降志辱身而苟且适世的人,是正直的人。根据礼仪法度来决定行动与否,每次都精细审慎地观察以便不干后悔的事,这祥的人是慎重的人。自身体现冰霜的纯粹素洁,不被权势利益所污染的人,是高洁的人。无论严寒酷暑都确实有始有终,即使是危急灭亡的时候也不嫌弃的人,是有正义感的人。能在长久的贫困中遵守一句诺言,经历盛衰而不改变的人,是有信用的人。施展出众的文才以建立学说,辞藻华丽鲜明而精当的人,是有文采的人。振作起果敢坚毅豪壮激越的精神,挥舞干戈平定危难的人是勇武的人。鉴别深奥的古代典籍,全面了解前人学说并穷究道理的人,是读书人。专心一致地钻研精深的经义,珍惜每一寸光阴以求品德的提高的人,是不断进步的人。懂得收藏越多必定损失越大,面对利禄就像丢弃掉的东西一样,这样的人是清廉的人。无论得失都不改变自己的操守,不因可引起欲念的事物而丧失志向的人,是守志不移的人。救济急难者而忘记了辛劳,以为他人忧虑为己任的人,是敦厚的人。以洁白无瑕抱守终身,不退避苟且以求免祸的人,是有气节的人。以清静的心机发挥英丽的才华,用简洁流畅的语言剖决疑难问题的人,是雄辩的人。总是身处卑位并推让功劳,虽然居于安逸的地位却更加谦恭的人,是谦逊的人。对九族亲属都尊崇亲厚和睦,凡事必遵循正道依从道理的人,是顺理的人。遇到纠缠不清的事能够决断,掌握准绳没有偏私的人,是干练的人。能在暗夜中拣选朱、紫二色,解决疑难问题平允适当的人,是头脑清晰的人。预测日月五星的盈满与亏缺,推断兴盛和灭亡规律的人,是有道术的人。奔赴白刃交锋的战场舍死忘生,在树林山谷中与犀牛老虎格斗的人,是勇敢的人。以庄重威严的态度整饬众人,执掌法度公平无二的人,是严厉的人。创造灵巧的机械以便于应用,包括音乐、数术都很精通的人,是有才艺的人。被豪强所欺凌而不害怕,就是危险临近也不畏惧的人,是坚强的人。无论白天黑夜都坚持不懈,即使在深山峻岭中也会忘记劳顿困病的人,是勤奋的人。蒙受诽谤仍然安宁恬适,不畏惧可怕东西的人,是强劲的人。听到荣誉并不感到欢乐,遭遇忧愁艰难也不改变情绪的人,是明白的人。知道事情可行就一定要去做,不因为众人的怀疑而犹豫的人,是果断的人。循规蹈矩地前进或停步,不投机侥幸的人,是谨慎的人。遵奉礼仪法度畏惧小心,无论亲疏远近都不怨恨的人,是善良的人。实践道的平易的本质而无个人欲望,时间虽在推移但并不改变的人,是朴实的人。凡是这些操行一样也没有,又不能追随善良人足迹的人,是下等人。
【原文】门人请曰:善人之行,既闻其目矣;恶者之事,可以戒俗者,愿文垂诰焉。
学生们请问道:善良的人的操行,我们已经听到它们的名目了。恶劣者的事情,可以作为一般人的鉴戒,希望听到您赐予示告。
【原文】抱朴子曰:不致养于所生,损道而危身者,悖人也。怀邪伪以偷荣,豫利己而忘生者,逆人也。背仁义之正途,苟危人以自安者,凶人也。好争夺而无厌,专丑正而害直者,恶人也。出绳墨以伤刻,心好杀而安忍者,虐人也。饰邪说以浸润,构谤累于忠贞者,谗人也。虽言巧而行违,实履浊而假清者,佞人也。不原本于枉直,苟好胜而肆怒者,暴人也。措细善以取信,阴挟毒而无亲者,奸人也。承风指以苟容,揆主意而扶非者,谄人也。言不计于反覆,好轻诺而无实者,虚人也。睹利地而忘义,弃廉耻以苟得者,贪人也。睹艳逸而心荡,饰绔绮而思邪者,淫人也。见成事而疑惑,动失计而多悔者,暗人也。背训典而自任,耻请问于胜己者,损人也。知善事而不逮,虽多为而无成者,劣人也。委德行而不修,奉权势以取媚者,弊人也。履蹊径以侥速,推货贿以争津者,邪人也。既傲很以无礼,好凌辱乎胜己者,悍人也。被抑枉则自诬,事无苦而振慑者,怯人也。治细辩于稠众,非其人而尽言者,浅人也。暗事宜之可否,虽企慕而不及者,顽人也。知事非而不改,闻良规而增剧者,惑人也。无济恤之仁心,轻告绝于亲旧者,薄人也。既疾其所不逮,喜他人之有灾者,妒人也。专财谷而轻义,观困匮而不振者,吝人也。冒至危以侥幸,植祸败而不悔者,愚人也。情局碎而偏党,志唯务于盈利者,小人也。骋鹰犬于原兽,好博戏而无已者,迷人也。忘等威之异数,快饰玩之夸丽者,奢人也。耽声色于饮宴,废庆吊于人理者,荒人也。既无心于修尚,又怠惰于家业者,懒人也。无抑断之威仪,每脱易而不思者,轻人也。观道义而如醉,闻货殖而波扰者,秽人也。杖浅短而多谬,暗趋舍之臧否者,笨人也。憎贤者而不贵,闻高言而如聋者,嚣人也。睹朱紫而不分,虽提耳而不悟者,蔽人也。违道义以趑趄,冒礼刑而罔顾者,乱人也。每动作而受嗤,言发口而违理者,拙人也。事酋豪如仆虏,值衰微而背惠者,慝人也。捐贫贱之故旧,轻人士而踞傲者,骄人也。弃衰色而广欲,非宦学而远游者,荡人也。无忠信之纯固,背恩养而趋利者,叛人也。当交颜而面从,至析离而背毁者,伪人也。习强梁而专己,距忠告而不纳者,刺人也。
抱朴子说:不奉养自己的父母,损害孝道而危及自身的人。是昏乱悖理的人。心怀邪恶虚伪而苟且求荣,乐于利己而不顾生命的人,是叛逆的人。背离仁义的正路,随便地危害他人以求自安的人,是凶暴的人。喜好相互争夺没有满足,专门玷污损害正直者,这样的人是罪恶的人。超出规矩过分地刻薄,内心喜好杀戮的残忍的人,是暴虐的人。掩饰邪恶的说法以进谗言,为忠实坚贞的人编造大量攻击的话,这样的人是说坏话的人。虽然言语巧妙但与行为不一致,实际干着污浊的事但假装高洁的人,是能说会道的人。不推究原本的邪曲正直,却由于好占上风而恣意发怒的人,是暴戾的人。做些细小的善事来取得信任,实际上怀着恶毒之心不近人情的人,是奸诈的人。顺风向以求苟且取悦于上,揣度主上的意图帮助为非作歹的人,是谄媚的人。说话不在乎反覆无常,喜好轻易许诺但又不算数的人,是虚伪的人。看见有利的地位就忘记了正义,放弃廉耻以苟且求利的人,是贪婪的人。看见艳丽超群的人就心神飘荡,看见过分华美的装饰就心生邪念的人,是淫荡的人。看到事情成功仍心存疑惑,经常谋划有误而多有后悔的人,是糊涂的人。违背先王教导的法则而自行其事,耻于向胜过自己的人求问的人,是给自己带来损失的人。知道好的事情而不追逐,虽然干了很多但一事无成的人,是低劣的人。把道德操行抛开不去修治,趋奉有权有势者以讨好的人,是糊涂的人。走门径以贪求速进,行贿赂以争抢地位的人,是邪恶的人。既据傲狼戾没有礼貌,又好凌辱胜过自己者,这样的人是凶悍的人。被人冤屈欺侮就为自己编造罪名,事情无关紧要而震惊恐惧的人,是怯儒的人。在稠人广众中争辩一些琐细的问题,对不恰当的人直言相告的人,是浅薄的人。不明白事情适宜与否,虽仰慕他人但又不追赶的人,是愚妄的人。知道事情不对但还不改,听到好的规劝反倒变本加厉的人,是昏惑的人。没有帮助怜悯的仁爱之心,轻易地和亲戚故旧断绝往来的人,是薄情的人。既疾恨自已不如的人,又为别人有灾祸而高兴,这样的人是忌妒的人。独占钱财粮食而轻视道义,看见别人困顿匮乏而不予救济的人,是吝啬的人。冒最大的危险以企求意外的成功,遇上灾祸失败也不后悔的人,是愚蠢的人。人性狭隘委琐而偏私,心志只致力于获取利益的人,是爱小的人。放出鹰犬追逐野兽,喜好博戏而没有止境的人,是沉迷的人。忘记了不同等级的人有不同的威仪,快意于装饰玩物过分华丽的人,是奢侈的人。沉溺于宴饮声色,贻误了人之常理的喜庆丧吊的人,是荒唐的人。既无志于提高品德修养,又懈怠懒惰于置办家产的人,是慵懒的人。没有审慎专诚的威仪,又总是轻率简慢不加思索的人,是轻脱的人。对待事物的道理和品德原则就像酒醉者一样,而听说经商就情绪波动烦扰的人,是污秽的人。内心所倚仗的短浅而多有谬误,对于取舍褒贬暗昧无知的人,是愚拙的人。不珍视而且憎恶贤者,听到高尚的言谈时就像聋子一样的人,是愚顽的人。看见是非善恶不能分辨,虽经恳切教导仍不醒悟的人,是壅蔽的人。违背正道和伦理原则而又疑惧观望,冒犯礼制刑法肆无忌惮的人,是头脑昏乱的人。每个动作行为都遭人嗤笑,话一出口就违背常理的人,是拙陋的人。像奴仆一样侍奉首领,遇上权势衰微就忘恩负义的人,是邪恶的人。抛弃贫穷低贱的老朋友,轻视士人并傲慢不逊的人,是骄狂的人。舍却姿色衰减的妻子而广求新欢,不是学习仕宦所需的知识而离家远走的人,是浪荡的人。没有精纯稳固的忠诚与信用,背弃爱护养育而追求利益的人,是叛逆的人。当面时表示遵从,等到离开就毁约的人,是虚伪的人。学习强横独断者的固执己见,拒绝别人的忠告不予采纳的人,是刚愎自用的人。
【原文】抱朴子曰:人技未易知,真伪或相似。士有颜貌修丽,风表闲雅,望之溢目,接之适意,威仪如龙虎,盘旋成规矩。然心蔽神否,才无所堪,心中所有,尽附皮肤。口不能吐片奇,笔不能属半句;入不能宰民,出不能用兵;治事则事废,衔命则命辱。动静无宜,出处莫可。盖难分之一也。
抱朴子说:人的本领不容易了解,真假在表面上有时相似。士人有的面貌漂亮,风度仪表闲雅,看见他们有些目不暇接,与他们谈话也很顺心;他们庄重的仪容如龙似虎,回旋进退符合仪节的规矩。但是内心壅蔽精神闭塞,其才能胜任不了任何事情,心中的东西都附着在表面上。口中吐不出一段惊人的话,笔下写不出半个完整的句子;在内不能治理民众,出征不能用兵打仗;做事情事情就要失败,接受使命使命就要被辱没。无论动静都不相宜,无论出处都不恰当。这大概就是士人难于分辨的第一条。
【原文】士有貌望朴悴,容观矬陋,声气雌弱,进止质涩。然而含英怀宝,经明行高,干过元凯,文蔚春林。官则庶绩康用,武则克全独胜。盖难分之二也。
士人有的貌相质朴干枯,外表矮小丑陋,发声吐气像女人一样轻弱,动作朴实迟钝。但他们胸怀出色的才能学问,明了经典行为高尚,才干超过八元八凯,文章华美像春天的树林。为文官则各项事顺利,做武将就能战胜所有敌人独自取胜。这大概是士人难于分辨的第二条。
【原文】士有谋猷渊邃,术略入神,智周成败,思洞幽玄,才兼能事,神器无宜;而口不传心,笔不尽意,造次之接,不异凡庸。盖难分之三也。
士人有的智谋深邃,韬略入于神化,智慧用否关乎成败,思想能洞透幽谷天空,才能全面能成事业,没有一种国家神器可与相比;但是口才不能传达心声,笔不能尽抒思想,仓促接触,与平庸的人没有区别。这大概是士人难于分辨的第三条。
【原文】士有机变清锐,巧言绮粲,擥引譬喻,渊涌风厉;然而口之所谈,身不能行;长于识古,短于理今,为政政乱,牧民民怨。盖难分之四也。
士人有的机敏善辩,头脑清楚敏锐,巧妙的言词华美漂亮,又有引用又有比喻,如波涛涌起狂风疾吹一般;但口中所说的,自身不能实行;长于认识古代,短于治理当今,从政则政事混乱,治民则民众怨恨。这大概是士人难于辨别的第四条。
【原文】士有外形足恭,容虔言恪,而神疏心慢,中怀散放,受任不忧,居局不治,盖难分之五也。
士人有的外在表现过分谦敬,表情虔诚言语谨慎,但心神疏忽简慢,内怀松散疏放,接受任命而忧惧,身居官位却不能治理。这大概是士人难于分辨的第五条。
【原文】士有控弦命中,空拳入白,倒乘立骑,五兵毕习;而体轻虑浅,手剿心怯,虚试无对,而实用无验。望尘奔北,闻敌失魄。盖难分之六也。
士人有的拉弓就能命中,赤手空拳敢于闯入白刃之阵,倒立乘车站立骑马,五种兵器都很熟练;但是身体轻便思虑短浅,手脚便捷但内心怯懦,假装试手时没有对手,而实战应用从不应验,望见尘土飞扬就后退奔逃,听说敌人到来就失魂落魄。这大概是士人难于分辨的第六条。
【原文】士有梗概简缓,言希貌朴,细行阙漏,不为小勇,口止局口止脊拘检,犯而不校,握爪垂翅,名为弱愿。然而胆劲心方,不畏强御,义正所在,视死犹归,支解寸断,不易所守。盖难分之七也。
士人有的气概简易缓慢,言语稀少外貌朴实,行事小处常有缺漏,不做小小的勇敢的事,局促戒惧拘谨检点,冒犯他也不计较,就像猛兽收起爪甲大鹏垂下翅膀,表面上是软弱老实。然而胆量壮劲用心刚直,不畏豪强,只要是正义的事,视死如归,就是被肢解被寸断,也不改变操守。这可能是士人难于分辨的第七条。
【原文】士有孝友温淑,恂恂平雅,履信思顺,非礼不蹈,安困洁志,操清冰霜;而疏迟迂阔,不达事要,见机不作,所为无成,居己梁倡,受任不举。盖难分之八也。
士人有的孝顺父母亲爱兄弟温和善良,恭敬谨慎平和文雅,遵守信义思想顺从,不合乎礼的事不去做,安心于贫困并保持自己的高洁志向,德操比冰霜还清洁;但是舒缓迟钝不合时宜,不了解事情的要领,见到机会也不行动,所干的事情没有成功的,使自己处境狼狈,授受任命也不能胜任。这恐怕是士人难于辨别的第八条。
【原文】士有行己高简,风格峻峭,啸傲偃蹇,凌侪慢俗,不肃检括,不护小失,适情率意,旁若无人,朋党排谴,谈者同败,士友不附,品藻所遗。而立朝正色,知无不为,忠于奉上,明以摄下。盖难分之九也。
士人有的立身行事清高简约,风格高峻峭拔,放旷不羁傲慢不逊,出类拔萃而轻慢世俗,不严格于检点约束,不在乎小的过失,按自己感情想法任意行事,像旁边没有人一样。结成团伙的人们排斥攻击他们,谈论者一齐败坏他们,文人中的朋友不趋附他们,品评鉴定的官员把他们放到一边。但是他们如果立于朝廷就会严肃认真,知道的事没有不去做的,忠诚地奉事主上,严明地统摄部下。这也许是士人难于分辨的第九条。
【原文】士有含弘旷济,虚己受物,藏疾匿瑕,温恭廉洁,劳谦冲退,救危全信,寄命不疑,托孤可保;而纯良暗权,仁而不断,善不能赏,恶不忍罚,忠贞有余,而干用不足,操柯犹豫,废法效非,枉直混错,终于负败。盖难分之十也。
士人有的包容博厚广泛救助,虚心接受各种意见,像山泽藏疾美玉匿瑕一样量大能容,温和恭敬而廉洁,勤劳、谦逊、冲和、退让,救助危难保全信用,寄以重任不用怀疑,委托遗孤可有保证。但是纯粹的善良而暗昧于权变,仁德但缺乏果断,善良的不能奖赏,恶劣的不忍惩罚,忠贞有余而干练不足,执法犹豫不决,废弃刑法并效法错误的榜样,曲直混杂,最终导致失败。这可能是士人难于辨别的第十条。
【原文】夫物有似而实非,若然而不然。料之无惑,望形得神,圣者其将病诸,况乎常人?故用才取士,推昵结友,不可以不精择,不可以不详试也。若乃性行之惑变,始正而终邪,若王莽初则美于伊霍,晚则剧于赵高,又非中才所能逆尽也。
事物有的表面相似而实质不同,好像是那样实际不是那样。料定其没有疑惑,见到外貌就得知内心,圣者对此恐怕也难以做到,更何况一般人呢?因此用人才取士人,荐举亲近的人结交朋友,不能够不精心选择,不能够不仔细考察。至于性情操行有的人会变化,开始正派而最终邪恶,像王莽最初比伊尹、霍光还要贤德,后来则比赵高还要坏,又不是中等才能的人所能完全预料的。
【原文】若令士之易别,如鹪鹩之与鸿鹄,狐兔之与龙麟者,则四凶不得官于尧朝,管蔡不得几危宗周,仲尼无澹台之失,延陵无捐金之恨,伊尹无七十之劳,项羽无嫌范之悔矣。所患于其如石武石夫之乱瑾瑜,鹪螟之似凤皇,凝冰之类水精,烟熏之疑云气,故令不谬者鲜也。惟帝难之,矧乎近人哉!
如果想让士人容易鉴别,就像鹪鹩和天鹅,狐狸兔子和蛟龙麒麟那样,那么四凶就不会在唐尧朝上做官,管叔、蔡叔就不会几乎威胁了周王朝,孔子就不会失误于澹台灭明,延陵季子就不会有指金让贤士来拾的遗憾,伊尹就不会有干谒七十次的劳苦,项羽就不会有怀疑范增的悔恨了。所忧虑的就在于像碔砆这种似玉的石头混杂在美玉当中,鹪螟与凤凰相似,冰块很像水晶,烟气容易被当作云雾,所以让人们不发生错误是很少的。这对于古代圣帝来说都是很困难的,更何况浅近之人呢!
【原文】夫惟大明,玄鉴幽微,灵铨揣物,思灼沈昧,瞻山识璞,临川知珠。士于难分之中,而无取舍之恨者,使臧否区分,抑扬咸允。武丁姬文不独治,而傅说吕尚不永弃,高莽宰嚭不得成其恶,弘恭石显无所容其伪矣。其盖取士之较略,选择之大都耳。精微以求,存乎其人,固非毫翰之所备缕也。
只有圣明如太阳,才可以洞悉隐微之事,其灵性能权衡怀揣之物,其神思可以照亮暗昧不明之人,在山中能识别璞玉,在水边可以知道珍珠。让士人在难于鉴别当中没有取舍不当的遗憾,让褒贬区分、官位升降都恰当。让商武丁、局文王不独享治国出色的美名,而傅说、吕尚之类的贤才不长久被弃,赵高、王莽、伯嚭那祥的人不能干成他们的坏事,弘恭、石显没有地方容纳他们的奸伪。这差不多就是取士的要领,选才的大概。至于精心细微地去挑选,全面地去了解一个人,当然不是笔墨所能叙述完备的。
弭讼卷第二十三
【原文】姑子刘君士由之论曰:人纲始于夫妇,判合拟乎二仪。是故大婚之礼,古人所重,将合二姓之好,以承祖宗之基。主人拜迎于门,听命于庙,玄纁贽币,亲御授绥,婿有三年之丧,致命女氏,女氏许诺而不敢改。大丧既没,请命于婿,婿有辞焉,然後乃嫁。所以崇敬让也。岂有先讼後婿之谓乎?
姑姑的儿子刘先生刘士由说:人伦纲纪是从夫妇开始的,其分合模拟天地。因此结婚的礼节是古人所重视的,要用它来联系两个姓氏的友好关系,来继承祖宗的基业。主人家要到门口行礼迎接,要到家庙中听取祖先的命令。要用黑加浅红的缯帛作为骋礼,亲自驾车去接,把登车时手拉的绳带交到对方手中。男方家父亲去世了,告诉了女方家,女方家答应而不敢更改。三年守丧过后,女方家向男家请求,男方答应了,然后才嫁过去。用它来崇尚恭敬谦让。哪里有先打官司而后结婚的说法呢?
【原文】而末世轻慢,伤化败俗,举不修义,许而弗与,讼阋秽辱,烦塞官曹。今可使诸争婚者,未及同牢,皆听义绝,而倍还酒礼,归其币帛。其尝已再离者,一倍裨娉。其三绝者,再倍裨娉。如此,离者不生讼心,贪吝者无利重受,乃王治要术,不易之永法也。
但到衰败的时代轻浮简慢,伤风化败习俗,全都不遵循道义,许婚而又毁约,争吵污辱,烦扰之事充塞官府。现在可以让诸多因婚事而争讼的人,在婚礼之前,听任恩义断绝,但要加倍偿还酒礼,归还作为聘礼的缯帛。那些已经是第二次退婚的,要补加一倍的聘礼,那些第三次断绝婚约的,要补加两倍的聘礼。这样一来,退婚的人不会生诉讼的想法,贪婪吝啬的人也没有重利可得,这是君主治理的重要手段,不变的长远办法。
【原文】抱朴子答曰:刘君悯德让之凌替,疾民争之损化,虽速我讼,室家不足,用和之贵,将遂沦胥。创谠言以拾世遗,建嘉谋以拯流遁,纷哗之俗,将以此而易,无耻之风,将由此而移。弥纶情伪,固难间矣。诚经国之永法,至益之笃论也。
抱朴子回答说:刘先生哀怜仁德谦让之风的衰败,痛恨百姓起争端损害教化,虽然只是招一个人去打官司,但也会使家庭用度不足;和睦相处的宝贵传统,也将连带受损。您首先说出如此正直的话来补正世人的过失,出这样好的办法来拯救道德的流荡衰败。纷乱喧哗的鄙俗,将因此而改变;不知羞耻的风气,将从今而转移。如此全面地了解世上的真伪,无疑难以受到批评。这实在是治理国家的长远方法,最为有益的恰当言论。
【原文】洪以不敏,不识至理,造次承问,窃有疑焉。夫婚媾之结,义无逼迫,彼则简择而求,此则可意乃许,轻诺後悔,罪在女氏,食言弃信,与夺任情,严防峻制,未之能弭。今猥恣之,唯责裨娉倍贫者所惮也,丰于财者,则适其愿矣。後所许者,或能富殖,助其裨娉,必所甘心。然则先家拱默,不得有言,原情论之,能无怨叹乎?
葛洪我因为不够敏达,不能理解至深的道理,仓促之间承您垂问,私下里有个疑问。结为婚姻关系,应该是没有逼迫的,那一方选择之后才来求婚,这一方感到满意之后才会许诺。如果轻易许诺又后悔了,罪过是在女家,背离诺言抛弃信义,允婚悔约任情而为,就是严密防范、严厉制裁,尚且不能消除。如今又荒谬地放任他们,只是要求加倍退聘,这对于贫穷的人是可怕的,而财产丰厚者,则正中其下怀。后来所许配的人,也可能财产充足,帮助她家退聘,必然心甘情愿。这样先那一家拱手缄默,不能说什么,但是依情理说来,能够不怨恨叹息吗?
【原文】夫不伏之人,视死犹归,血刃之祸,于是将起。今苟惜其辞讼之小丑,而构其难忍之大恨,所谓爱其僦览之烦,忘其凋殒之酷也。夫买物于市者,或加价而夺之,则鲜忍而不忿然矣,况乎见夺待告之妻哉!此法遂用者,将使结婚者,虽纳敬亲迎,犹抱有见夺之虑。何者?刘君之论,以同牢为断,固也。
那些心中示服气的人,视死如归,刀刃见血的灾祸,将会由此而起。现在如果痛惜以言辞相争讼的小的丑行,而酿成那种难于忍见的大憾事,正像所说的光嫌送览诉讼案卷太麻烦,而忘记了人的丧亡的残酷。在街市上买东西,有人还加价钱争夺,尚很少忍下不忿忿然的;更何况被夺走待娶的妻子呢!这种方法如果施用,将会使缔结了婚约的人即使已经纳征、亲迎,仍然抱有被夺走妻子的顾虑。为什么呢?刘先生的论点,以行婚礼与否为裁决的根据,必然是这种情况。
【原文】尔则女氏虽受币积年,恒挟在意之威,恃可数夺,必惰于择婿,婿小不得意,便得改悔,结雠带祸,莫此之甚矣。曩人画法,虑关终始,杜渐防萌,思之良精,而不关恣夺之路,断以报板之制者,殆有决乎?
那样的话,女方家即使接受缯帛聘礼已经几年,仍然总有任意选婿的威风,依仗可以几次改聘,必然怠惰于选择女婿;女婿稍不称心,就可以改悔。结仇招祸,没有比这更厉害的了。从前人制定法律,要考虑到事情的前因后果,杜绝发展防止萌生,考虑得非常精细。但是不会开启恣意争抢之路,而是以报板的制度来管理,恐怕是有想法的吧?
【原文】傥令女有国色,倾城绝伦,而值豪右权臣之徒,目玩冶容,心忘礼度,资累千金,情无所吝。十倍还娉,犹所不惮,况但一乎?华氏不难于杀孔父而取其妻,楚人为子迎妇,以其美而自纳之。以此论之,岂惜倾竭居产以助女氏还前家之直哉!小人轻薄,睚眦成怨,又喜委衰逐盛,蹋冷趋热,此法之行,则必多夺贫贱而与富贵者矣。不审吾君,何方以防弊乎!
倘若是女子容貌冠于一国,倾倒一城出类拔萃,而遇上豪门大族掌权大臣之类的人,眼睛惯看艳丽的容貌,忘记了礼法规矩,家财巨富,毫不吝惜,就是十倍地偿还聘礼,也不害怕,更何况只增加一倍呢?华督不以杀死孔父嘉而夺取他的妻子为难事,楚平王为儿子迎接媳妇,因为女子长得漂亮而自己纳娶了。从这种事说来,难道还吝惜倾家荡产来帮助女家偿还前一家的聘礼吗!平民百姓浅薄无知,瞪一下眼睛就会结成仇怨,又喜欢抛却衰落而追逐隆盛,践踏贫寒而趋附权势。这种措施的实行,就必然较多地侵夺贫贱者而帮助了富贵者,不清楚您用什么方法防止这些弊病呢?
【原文】或曰:可使女氏受娉无丰约,皆以即日报板,後皆使时人署姓名于别板,必十人已上,必备远行及死亡。又令女之父兄若伯叔,答婿家书,必手书一纸,若有变悔而证据明者,女氏父母兄弟,皆加刑罪。如此,庶于无讼者乎!
有人说:可以让女方接受聘礼无论多少,全都要当天就报板,然后让当时在场的人全都在另外的板上署上姓名,一定要十个人以上,以防备远行和死亡。又让女子的父亲、哥哥或者伯伯、叔叔为男方写回信,必须亲手书写每人一篇。如果有变卦悔婚而证据明确的,女方的父母兄弟全都要加刑治罪。这样,差不多就没有打这种官司的人了。
酒诫卷第二十四
【原文】抱朴子曰:目之所好,不可从也;耳之所乐,不可顺也;鼻之所喜,不可任也;口之所嗜,不可随也;心之所欲,不可恣也。故惑目者,必逸容鲜藻也;惑耳者,必妍音淫声也;惑鼻者,必草臣蕙芬也;惑口者,必珍羞嘉旨也;惑心者,必势利功名也。五者毕惑,则或承之祸为身患者,不亦信哉!
抱朴子说;眼睛所喜好看的,不能够信从;耳朵所乐意听的,不能够顺随;鼻子所爱闻的,不能够任情;口中所愿吃的,不能够听凭;心中所想要的,不能够恣意。原因在于迷惑眼睛的,必然是超众的容貌鲜艳的装饰;迷惑耳朵的,必然是迷丽之音淫邪之声;迷惑鼻子的,必然是兰蕙的芬芳香气;迷惑人口的,必然是美味佳肴;迷惑人心的,必然是权势利益功勋名誉。五方面全被迷惑,那么也许紧接着就要身遭祸患了,不是确实如此吗?
【原文】是以智者严櫽括于性理,不肆神以逐物,检之以恬愉,增之以长算。其抑情也,剧乎堤防之备决;其御性也,过乎腐辔之乘奔。故能内保永年,外免衅累也。盖饥寒难堪者也,而清节者不纳不义之谷帛焉;困贱难居者也,而高尚者不处危乱之荣贵焉。盖计得则能忍之心全矣,道胜则害性之事弃矣。
因此聪明的人用情绪和理智严格地矫正自己,不放纵心神去追逐外物,用恬静愉悦的心绪来约束自己,并加之以长远的打算。他们控制白己的情绪,超过防备堤坝决口;他们驾驭自己的心性,超过疆绳腐朽时骑乘奔马。因此能够内保长寿,外免祸患。大致说饥饿寒冷是难于安忍的,但节操高洁的人不接受不正当的粮食布帛;贫困低贱是难于耐受的,但志行高尚的人不做危乱时候的荣显高贵者。因为方针得当则能够忍耐的心就会保全,正道占上风则损害本性的事情就会被抛弃。
【原文】夫酒醴之近味,生病之毒物,无毫分之细益,有丘山之巨损,君子以之败德,小人以之速罪,耽之惑之,鲜不及祸。世之士人,亦知其然,既莫能绝,又不肯节,纵心口之近欲,轻召灾之根源,似热渴之恣冷,虽适己而身危也。小大乱丧,亦罔非酒。
甜酒近似于美味,但它是产生疾病的毒物,没有一分一毫的小小益处,却有山丘一样的巨大损害,君子因为它而败坏了德行,小人因为它而招致犯罪,沉迷于它且被它所迷惑,很少有不赶上祸患的。世上的士人们,也知道这一点,但是既不能断绝,又不肯节制,这是放纵内心和口腹的浅近欲望,轻视导致灾祸的根源,就像又热又渴的时候放任地求凉,虽然一时舒服,但对身体有危害。大大小小的祸乱丧亡,也无非因为酒。
【原文】然而俗人是酣是湎,其初筵也,抑抑济济,言希容整,咏《湛露》之厌厌,歌在镐之恺乐,举万寿之觞,育温克之义。日未移晷,体轻耳热。夫琉璃海螺之器并用,满酌罚余之令遂急。醉而不止,拔辖投井。
但是世俗的人畅快于酒沉缅于酒。他们初入筵席的时候,谦谨而庄敬,言语稀少,容貌整洁,歌咏安逸的雅诗《湛露》,唱起‘王在在镐,岂乐饮酒’的诗句,举起‘万寿无疆’的酒杯,体会‘饮酒温克’的诗意。太阳尚未移影,就身子发轻耳朵发热。琉璃海螺的酒器一起使用,斟满杯罚余沥的酒令频繁地响起。客人醉酒而不能离去,主人为留客而拔掉车辖投入井中。
【原文】于是口涌鼻溢,濡首及乱。屡舞跹跹,舍其坐迁;载号载呶,如沸如羹。或争辞尚胜,或哑哑独笑,或无对而谈,或呕吐几筵,或值厥足良倡,或冠脱带解。
于是酒喝得从口鼻中溢出,沾湿头发至于醉乱。频繁起舞,不合饮酒起坐之礼,又是号叫又是喧闹,像水沸腾又像烹煮肉羹。
【原文】贞良者流华督之顾眄,怯懦者效庆忌之蕃捷,迟重者蓬转而波扰,整肃者鹿踊而鱼跃。口讷于寒暑者,皆摇掌而谱声,谦卑而不竞者,悉裨瞻以高交。廉耻之仪毁,而荒错之疾发;阘茸之性露,而傲佷之态出。
忠贞善良的人变得像华父督一样到处乱看,怯懦的人效法庆忌的强壮敏捷;迟慢稳重的人像飞蓬一样旋转像波浪一样搅扰不安,整齐严肃的人像鹿一样蹦跳像鱼一样跃起。无论气氛冷热都不善言词的人,都鼓掌唱出合谱的歌声;谦卑而与人无争的人,全都鼓起勇气高交朋友。廉洁知耻的仪节被毁坏,而荒唐错乱的毛病都产生了;庸碌低能的本性显露了,傲慢凶恶的样子出现了。
【原文】精浊神乱,臧否颠倒。或奔车走马,赴阬谷而不惮,以九折之阪为虫岂封;或登危蹋颓,虽堕坠而不觉,以吕梁之渊为牛迹也。或肆仇于器物,或酗醟于妻子;加枉酷于臣仆,用剡锋乎六畜;炽火烈于室庐,掊宝玩于渊流;迁威怒于路人,加暴害于士友。亵严主以夷戮者,有矣;犯凶人而受困者,有矣。
精神混浊错乱,是非善恶颠倒了位置。有的飞车跑马奔向深坑山谷,而把九折阪当作蚂蚁洞口的小土堆;有的登上危险的将要坍塌的高处,即使坠落下去也没觉察到,而把吕梁山上的深渊当作牛蹄印。有的用器物来泄忿懑,有的向妻子儿子发酒疯;对奴仆施以无端的酷刑,用利刃加之于牲畜;把房子点起烈火,把宝贝玩物抛入深潭河流;转移怒气到过路人身上,用暴力伤害士人朋友。轻慢了严厉的主人而被杀戮者,是有的,冒犯了凶恶的人而受困者,是有的。
【原文】言虽尚辞,烦而叛理;拜伏徒多,劳悲非敬。臣子失礼于君亲之前,幼贱悖慢于耆宿之坐。谓清谈为诋詈,以忠告为侵己。于是白刃抽而忘思难之虑,棒杖奋而罔顾乎前後。构漉血之雠,招大辟之祸。
言谈虽然追求辞藻,但繁絮而背离道理;下拜的礼节虽然很多,但徒劳而无敬意。臣下、儿子在君主、父母面前有失礼节,年幼微贱的人在老人座前悖礼轻慢。把清雅的谈话说成诋毁辱骂,把忠实的劝告当作侵害自己。于是刀剑拔出来而忘记考虑将会造成灾难;棍棒举起来而不顾前因后果。结下流血之仇,招来杀身之祸。
【原文】以少凌长,则乡党加重责矣;辱人父兄,则子弟将推刃矣;发人所讳,则壮士不能堪矣;计数深克,则醒者不能恕矣。起众患于须臾,结百疒阿于膏肓。奔驷不能追既往之悔,思改而无自反之蹊。盖智者所深防,而愚人所不免也。其为祸败,不可胜载。
年轻人凌辱年长者,那么乡里将要加重责罚;侮辱别人的父兄,那么儿子弟弟就循环报复;揭出了别人避讳的东西,意气豪壮的人也不能容忍;计谋过于苛刻,头脑清醒的人将不能原谅。短时间内就要引起众多的祸患,会结下重病般的难解宿怨。飞奔的骏马不能追回已经做出的后悔的事,想改变但没有可以返回的道路。这是聪明人严密防范,而庸碌者不可避免的事。酒所造成的灾祸失败,多得记述不过来。
【原文】然而欢集,莫之或释,举白盈耳,不论于能否。计沥雨留于小余,以稽迟为轻己。倾匡注于所敬,殷勤变而成薄。劝之不持,督之不尽,怨色丑音所由而发也。
但是人们欢聚的时候,没有人会丢弃它,干杯的声音不绝于耳,不论能喝不能喝。计较流下的几滴当作没喝干净,把迟缓当作轻视自己。把所有的酒都斟给所尊敬的人,热情反倒变成薄慢。如果劝酒时对方不肯持酒满杯,督促也不把酒喝光,怨恨的表情和难听的话语则由此而生。
【原文】夫风经府藏,使人惚怳,及其剧者,自伤自虞。或遇斯疾,莫不忧惧,吞苦忍痛,欲其速愈。至于醉之病性,何异于兹。而独居密以逃风,不能割情以节酒。若畏酒如畏风,憎醉如憎病,则荒沈之咎塞,而流连之失止矣。夫风之为疾,犹展攻治,酒之为变,在乎呼吸。及其闷乱,若存若亡,视泰山如弹丸,见沧海如盘盂,仰嚾天堕,俯呼地陷,卧待虎狼,投井赴火,而不谓恶也。夫用身之如此,亦安能惜敬恭之礼,护喜怒之失哉!
风经过五脏六腑,就使人精神恍惚,等到病得厉害了,就会自己伤悲自己忧愁。遇上这种病的人,没有不担忧恐惧的,吞吃苦药忍受疼痛,想让它迅速痊愈。至于喝醉酒伤害人身的性质,和这个有什么不同呢!但是偏偏住在严密的房子里逃避受风,而不能割舍欲望节制喝酒。如果畏惧酒像畏惧风那样,憎恶喝醉像憎恶生病一样,那么荒唐沉迷的错误就会被阻塞,滞留盘桓的过失就会被制止了。风造成疾病,尚且要施行医治,更何况酒所造成的病变,关系到人的呼吸。等到醉酒者知觉昏闷精神错乱,半死不活的时候,把泰山看得像弹丸一样,把大海看得像盘碗一样,仰头呼唤天塌下来,俯身喊叫地陷下去,躺下等待虎狼到来,投身于井跑向烈火,而不怕凶险。对待自己的身体是这样,又怎么能珍借恭恭敬敬的礼节,防止喜怒时候的过失呢?
【原文】昔仪狄既疏,大禹以兴。糟丘酒池,辛癸以亡。丰侯得罪,以戴尊衔怀。景升荒坏,以三雅之爵。刘松烂肠,以逃暑之饮。郭珍发狂,以无日不醉。信陵之凶短,襄子之乱政,赵武之失众,子反之诛戮,汉惠之伐命,灌夫之灭族,陈遵之遇害,季布之疏斥,子建之免退,徐邈之禁言,皆是物也。世人好之乐之者甚多,而戒之畏之者至少,彼众我寡,良箴安施?且愿君节之而已。
古时候仪狄被疏远了,大禹因而兴起;酒糟成为山丘酒液注满池塘,商纣、夏桀因而灭亡;丰侯获罪,因而其图形头顶酒尊口衔酒杯;刘表荒唐败坏,是因为有称作伯雅、仲雅、季雅的酒爵;刘松喝烂了肠子,是想要解除暑热的豪饮;郭珍发疯,是因为没有一天不喝醉的。信陵君的不幸短命,赵襄子的败乱政事,赵武的不愿广庇民众,楚国子反的被杀头,汉惠帝的被戕害了性命,灌夫的被杀掉全家,陈遵的被贼人杀害,季布的被疏远斥退,曹植的未成为太子,徐邈的难言‘酒’字,全都是因为酒这个东西。世上的人喜爱它以它为乐的很多,而戒酒畏惧酒的人很少。对方人多我方人少,良好的规劝又怎么施行呢?暂且只是希望修养高的人节制就是了。
【原文】曩既年荒谷贵,人有醉者相杀,牧伯因此辄有酒禁,严令重申,官司搜索,收执榜徇者相辱,制鞭而死者太半。防之弥峻,犯者至多。至乃穴地而酿,油囊怀酒。民之好此,可谓笃矣。余以匹夫之贱,托此空言之书,未如之何矣。
从前曾有已是收成遭荒粮价昂贵,有人喝醉了酒杀人,州长官因此而有不准喝酒的禁令,严格命令多次告诫,官府搜索,捉拿起来施以杖击和巡街的侮辱,被鞭打至死的达三分之二。防范越加严酷,而违犯的还是很多。甚至于在地上挖坑酿造,用油布口袋盛了揣在怀里。平民百姓喜好它,可以说是很深了。我以一个平民的微贱地位,只是把意思写在这说空话的书里,没有办法能对此怎么样。
【原文】又临民者虽设其法,而不能自断斯物,缓己急人,虽令不从,弗躬弗亲,庶民弗信。以此而教,教安得行;以此而禁,禁安得止哉?沽卖之家,废业则困,遂修饰赂遗,依凭权右,所属吏不敢问。无力者独止,而有势者擅市。张炉专利,乃更倍售,从其酤买,公行靡惮,法轻利重,安能免乎哉?
再有,治理百姓的官员虽然为此设立法律,但自己不能断绝这东西,宽于对己严于律人,即使下令也不会听从的;自己不亲自做到,老百姓也是不会相信的。以此来推行教化,教化怎么行得通呢!以此来禁止,禁了以后怎么能止呢!卖酒的家庭,停了这个行业就会发生困难,于是用送礼贿赂去取悦依靠权贵,属下的官员不敢过问。只是没有力量的人停止了卖酒,而有势利的人独占市场。摆开酒垆垄断厚利,于是更加倍地出售,从容地买卖,公开进行毫不畏惧,刑法轻而利润重,怎能够免除此事呢?
【原文】或人难曰:夫夏桀殷纣之亡,信陵汉惠之残,声色之过,岂唯酒乎!以其生患于古,而断之于今,所谓以褒姒丧周,而欲人君废六宫,以阿房之危秦,而使王者结草庵也。盖闻昊天表酒旗之宿,坤灵挺空桑之化,燎祡员丘,瘗薶圻泽,祼鬯仪彝,寘降神只,酒为礼也。
有人反驳我说:夏桀、商纣的灭亡,信陵君、汉惠帝的早逝,是声色的过错,怎么会仅仅因为酒呢!用古时他们产生祸患的先例,来判断今天的事,正像所说的因褒娰造成了西周的灭亡,而让君主废掉六宫后妃;因为阿房宫造成了秦朝的危机,就让帝王都去造草房。大概听说苍天显现“酒旗”这一星宿,大地显现出空桑酿酒的造化之功,在圜丘烧柴祭天,在泰折泽中方丘祭地,都以行仪彝器灌香酒于地,真的降下了天神地神,都是以酒为礼。
【原文】千锺百觚,尧舜之饮也。唯酒无量,仲尼之能也。姬旦酒肴不撤,故能制礼作乐。汉高婆娑巨醉,故能斩蛇鞠旅。于公引满一斛,而断狱益明。管辂倾仰三斗,而清辩绮粲。扬云酒不离口,而《太玄》乃就。子圉醉无所识,而霸功以举。一瓶之醪倾,而三军之众悦。解毒之觞行,而盗马之属感。消忧成礼,策勋饮至,降神合人,非此莫以也。内速诸父,外将嘉宾,如淮如渑,《春秋》所贵。由斯言之,安可诫乎?
喝个千杯万盏,是尧舜的喝法;只在酒上没有限量,是孔子的本领。周公美酒佳肴不撤去,所以能够制定周礼创制音乐;汉高祖刘邦醉态蹒跚,所以能够斩杀大蛇誓师起事。于定国斟满斛酒,而断案断得更清楚;管辂喝下三升酒,清晰的论辩更加华丽灿烂。扬雄酒不离口,《太玄》才写成;晋文公重耳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霸业却因此而成功。一坛醪酒倒到江水里,三军将士都高兴;解毒的酒依次斟满杯子,连偷马的人们都受到感动。消解忧愁完成礼仪,策记功勋会饮宗庙,祈降神灵会聚朋友,除酒以外没有更合适的东西了。在内招待族人,在外奉持宾客,‘酒像淮河’、‘酒像渑水’,《春秋》经传对此都很看重。由此说来,怎么能够戒除呢?
【原文】抱朴子答曰:酒旗之宿,则有之矣。譬犹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水火之原,于是在焉。然节而宣之,则以养生立功;用之失适,则焚溺而死。岂可恃悬象之在天,而谓水火不杀人哉?宜生之具,莫先于食;食之过多,实结症瘕。况于酒醴之毒物乎!
抱朴子回答说:‘酒旗’的星宿是有的。就像是天空的星象,最明亮的莫过于太阳月亮;水火的本原,因此而存在。但有节制地发挥水火的作用,就能够怡养身心建立功业;用得不适当,就会被烧被淹而死。怎么能够依仗上天星象就说水火不能杀人呢?宜于人生存的东西,没有比食物更在先的了;但是吃得太多了,就成实症聚结腹中结为痞块。更何况是酒这样的毒物呢!
【原文】夫使彼夏桀、殷纣、信陵、汉惠荒流于亡国之淫声,沈溺于倾城之乱色,皆由乎酒熏其性,醉成其势,所以致极情之失,忘修饰之术者也。我论其本,子识其末,谓非酒祸,祸其安出?是独知猛雨之沾衣,而不知云气之所作;唯患飞埃之糁目,而不觉飚风之所为也。
使那夏桀、商纣、信陵君、汉惠帝荒唐流连于灭亡国家的靡靡邪音,沉溺在倾倒全城的迷人美色的,全都是由于酒熏迷了他们的心性,喝醉导致了那种局面,所以造成最为信情的失误,忘记了修养品德的办法。我谈论的是事情的根本,您所知道的是事情的末梢,如果说不是酒带来的祸患,那么祸患从哪儿来的呢?这等于是只知道暴雨打湿衣服,而不知道是云气造成了暴雨;只知道厌恶飞尘迷眼,但没感觉到是大风吹起来的。
【原文】千锺百斛,不经之言,不然之事,明者不信矣。夫圣人之异自才智,至于形骸非能兼人,有七尺三丈之长,万倍之大也。一日之饮,安能至是?仲尼则畏性之变,不敢及乱。周公则终日百拜,肴乾酒澄。上圣战战,犹且若斯,况乎庸人,能无悔乎?
尧、舜能饮千杯百盏,是荒诞无稽之谈,不合事实的说法,明白人是不相信的。圣贤的人与众不同在于他的才能智慧,至于身躯并不能两倍于人,有三丈的身高,万倍于常人那么大。一天之中喝酒,怎么能喝那么多呢?孔子畏惧本性的改变,不敢扰乱心性;周公一天要下拜上百次,熟肉干了不敢吃,酒澄清了不敢喝。大圣人小心戒惧,尚且如此,何况平庸之人,能够不后悔吗?
【原文】汉高应天,承运革命,向虽不醉,犹当斩蛇。于公聪达,明于听断,小大以情,不失枉直。是以刑不滥加,世无怨民。但其健饮,不即废事。若论大醉,亦俱无知。决疑之才,何赖于酒?未闻皋繇甫侯子产释之,醉乃折狱也。
汉高祖顺应天命,承受世运实施变革以遂,当时即使不醉,也会斩杀大蛇。于定国聪颖通达,听讼断案很清楚明白,案子无论大小都依情处理,不会失之于冤屈,因此刑罚不会滥加于人,世上没有含怨的百姓。但是他的酒量大,没有即刻耽误事情。如果说喝得大醉,也就无知觉了,解决疑案的才能,怎么会依赖酒呢?没听说皋陶、甫侯、子产、张释之这些人是喝醉了酒断案子的。
【原文】管辂年少,希当剧谈,故假酒势以助胆气。若过其量,亦必迷错。及其刺毫厘于爻卦,索鬼神之变化,占气色以决盛衰,聆鸣鸟以知方来,候风云而克吉凶,观碑柏而识祸福,岂复须酒,然後审之?
管辂年纪轻,希望能侃侃而谈,所以借酒力来助胆。但如果过了量,也肯定要迷糊错乱。等到他在爻卦当中探寻一毫一厘的差别,索求鬼神的变化,占卜气色来预断隆盛衰败,聆听鸟鸣以知道未来,观察风云判断吉凶,守望碑石柏树以认识祸福,哪里还需要喝酒然后才能详审这些事物呢?
【原文】扬云通人,才高思远,英瞻之富,禀之自天,岂藉外物,以助著述?及其数饮,由于偶好;亦或有疾,以宜药势耳。子圉肆志,盖已素定。虽复不醉,亦于终果。瓶醪悦众,寓言之喻。诚能赏罚允当,威恩得所,长算纵横,应机无方,则士思果毅,人乐奋命。其不然也,虽流酒渊,何补胜负?缪公饮盗,造次之权,舍法长恶,何足多称哉!岂如慎之邪?
扬雄是个学识广博的人,才能高思虑远,出色的禀赋来自于上天,怎么会借助于外物来帮助著述呢?至于他经常饮酒,是由于偶然的爱好,也许是有病,不过借酒来发挥药力罢了。晋文公可以实现愿望,应该说早已有定数,即使不喝醉酒,也是这个结果。以一瓶酒来取悦众人,不过是托辞寓意的说法,如果确实能够赏赐惩罚都很分明;施威施恩恰到好处,长远考虑经营天下,应对变化不拘一格,那么士人就会想到果敢坚毅以尽力,人们乐于效命。如果不能这样,就是酒流成深潭,对胜负又有什么补益呢?秦穆公赐饮盗马贼,是仓悴应变,丢开了法律助长了邪恶,哪里值得多多称道呢!难道能赶上慎重对待吗?
疾谬卷第二十五
【原文】抱朴子曰:世故继有,礼教渐颓。敬让莫崇,傲慢成俗。俦类饮会,或蹲或踞。暑夏之月,露首袒体。盛务唯在摴草捕弹棋,所论极于声色之间,举足不离绮繻纨袴之侧,游步不去势利酒客之门。不闻清谈讲道之言,专以丑辞嘲弄为先。以如此者为高远,以不尔者为騃野。
抱朴子说:世事接连不断,礼仪教化逐渐衰颓,谦让的精神无人崇尚,而傲慢无礼成了风气。同类的人聚会饮酒,有的人蹲着,有的人伸腿坐着,暑热的夏月,光着脑袋袒露着身体。热切的追求只在于弹棋博戏,谈话的中心在于淫声女色之间;抬脚不离开绫罗绸缎旁边,走动不外乎富贵酒友的家门。听不到清雅的谈话和讲道的言论,专门把用丑话嘲弄他人放在前边。把这样做的人看成是才高志远,把不如此的人当作呆傻粗鄙。
【原文】于是驰逐之庸民,偶俗之近人,慕之者犹宵虫之赴明烛,学之者犹轻毛之应飚风。嘲戏之谈,或上及祖考,或下逮妇女。往者务其必深焉,报者恐其不重焉。倡之者不虑见答之後患,和之者耻于言轻之不塞。周禾之芟,温麦之刈,实由报恨,不能已也。利口者扶强而党势,辩给者借鍒以刺瞂。以不应者为拙劣,以先止者为负败。如此,交恶之辞,焉能默哉!
于是奔走追逐的平庸之辈,与俗人为伍的浅近之徒,羡慕这些就像黑夜里的飞虫扑向明亮的火把,学习这些就像轻轻的羽毛被大风吹起。嘲弄嘻戏的言谈,有的向上涉及祖父、父亲,有的向下涉及到女人。问话人问得务求深细,答话人回答唯恐不重。首先谈起的人不顾虑答话的后患,随后说话的则以话不深不能堵住对方的嘴为耻。正如成周的谷子被抢,温地的麦子被割,实际都由于要报仇,弄得没完没了。口齿伶俐的人攀扶强枝并依靠团伙的势力,能言善辩的人借用他人的矛来刺盾牌。把不应对的人当作拙劣者,认为先退让的人是失败了。这样一来,相互仇视的言词怎么能够沉默下来呢?
【原文】其有才思者之为之也,犹善于依因机会,准拟体例,引古喻今,言微理举,雅而可笑,中而不伤,不枨人之所讳,不犯人之所惜。若夫拙者之为之也,则枉曲直凑,使人愕愕然,妍之与媸,其于宜绝,岂唯无益而已哉!
那些由有文才有思想的人说出来的,还善于寻找恰当的机会,仿照文章体例,引用古典来说明今天,言语含蓄理由完备,文雅而可笑,言中但不伤害,不触动人家所避讳的东西,不侵犯人家所珍惜的东西。至于那些笨拙的人干这件事,就不论曲直都一律信口中伤,令人惊讶。但无论言词美丑,都应彻底断绝,岂只是没有好处而已呢!
【原文】乃有使酒之客,及于难侵之性,不能堪之,拂衣拔棘,而手足相及,丑言相加于所尊,欢心变而成雠,绝交坏身,构隙致祸,以杯螺相掷者有矣,以阴私相讦者有矣。昔陈灵之被矢,灌氏之泯族,匪降自天,口实为之。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三缄之戒,岂欺我哉!
还有喝酒使性的人,遇上性格难惹的人,不能忍受,撩起衣襟拔出剑戟,手脚并用相斗。难听的话辱骂所尊敬的人,欢娱之心变成仇恨,断绝了交情损伤了身体,造成了嫌隙导致了灾祸。用酒杯相互抛掷的,有之;以阴私相攻击的,有之。当初陈灵公被射死,灌夫被灭族,都不是自天而降,实际上都是由于嘴招致的。口如弩机,发言则将导致荣辱。铜铸人像口上贴三道封条的鉴戒,难道是欺骗我们吗?
【原文】激雷不能追既往之失辞,班轮不能磨斯言之既玷。虽不能三思而吐清谈,犹可息谑调以防祸萌也。尊其辞令,敬其威仪,使言无口过,体无倨容,可法可观,可畏可爱,盖远辱之良术,全交之要道也。
迅疾的闪电不能追回已经说出去的失误的言辞,公输班不能磨掉这种话语上既有的斑点。即使不能反复思考之后吐出清雅的言谈,还可以停止戏谑调笑来防止祸患萌生。尊重别人的言谈,恭敬别人的仪表,让自己说话没有不恰当的语言,外表没有傲慢无礼的样子,值得效法值得观看,值得敬畏值得喜爱。这大约是脱离耻辱的好办法,保全友谊的重要途径。
【原文】且夫慢人者,不爱其亲者也;轻斗者,不重遗体者也。皆陷不孝,可不详乎!然而迷谬者无自见之明;触情者讳逆耳之规。疾美而无直亮之针艾,群惑而无指南以自反。谄媚小人,欢笑以赞善;面从之徒,拊节以称功。益使惑者不觉其非,自谓有端晏之捷过人之辩,而不悟斯乃招患之旌召害之符传非之驿倾身之车也。岂徒减其方策之令闻,亏其没世之德音而已哉!
况且对人傲慢的人,是不会热爱自己的亲人的;轻易殴斗的人,是不重视父母给予的躯体的。都陷于不孝顺,能够不谨慎吗!但是迷惑于谬误之言的人没有自见之明,触动了感情的人听不进逆耳的劝告。得了面孔红润的热病,但没有正直的针刺艾灸来救治;很多人迷惑,而没人指明方向让他们返回。谄媚的小人,欢笑着赞许称好;当面顺从的家伙,击节来称烦有功,就更使得迷惑的人感觉不出他的错误,自认为有子贡、晏婴一样的敏捷,超过常人的辩才,而没悟出这是招致灾祸的旌旗,召唤戕害的符节,传送是非的驿马,使人倾覆的车辆。难道仅仅是减少他们在史册中的美名,损伤他们身后的好声望吗!
【原文】盖虽有偕老之慎瓦砾,不能救一朝之过,虽有陶朱之富,不能赎片言之谬。故毫厘之失,有千里之差;伤人之语,有剑戟之痛。积微致著,累浅成深,鸿羽所以沈龙舟,群轻所以折劲轴,寸飚所以燔百寻之室,蠹蝎所以仆连抱之木也。古贤何独口止局口止脊恂恂之如彼,今人何其愦慢傲放之如此乎!
看来就是有伴随到老的谨慎,也不能挽救一时的过失;就是有陶朱公一样的富有,也不能赎回几句话的谬误。所以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伤人的话语,能够像剑戟一样刺痛人。小的积聚起来就成为大的,浅的累加起来就成为深的,这就是鸿雁的羽毛之所以能够使龙船沉没,众多的轻物之所以能折断强劲的车轴,小风之所以能使百寻高的房子焚毁,蠢虫之所以能使几人合抱的大树仆倒的原因所在。古代的贤者为什么单单小心戒惧恭敬谨慎成那样,现在的人们为什么昏愦懈怠据傲狂放成这样呢?
【原文】是以高世之士,望尘而旋迹;轻薄之徒,响赴而影集。谋事无智者之助,居危无切磋之益。良史悬笔,无可书之善;谈者含音,无足传之美。令闻不著,丑声宣流,没有余败,贻讥将来,始无可法,终无可纪,斯亦志士之耻也。
因此高于凡世的士人们望见尘俗就转身退缩,而轻浮浅薄的家伙,则像回声一样趋赴像影子一样追随。谋划事情没有有智谋的人帮助,处于危险之中没有可以商量的好朋友。出色的史官停了笔,因为没有值得书写的好事,谈话的人闭上了嘴,因为没有值得传诵的美谈。美好的声誉并不显著,丑恶的名声到处传扬。死了以后败坏还在继续,直至将来仍然招人讥刺。开始就没有可以效法的东西。最后更不存值得记载的事迹。这也是有志之士的耻辱。
【原文】安忍为之!过而不改,斯诚委夷路而陷丛棘,舍嘉旨而咽钩吻者也,岂所谓以小善为无益而不为,以小恶为无损而不止,以至恶积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者邪!余愿世人改其无检之行,除其骄吝之失,遣其夸矜尚人之疾,绝息嘲刑不典之言,则赵胜之门无去客,黄祖之棓无所用矣。
忍心去这样做了,有了过错而不改正,这实在是抛开平坦的道路而陷入荆棘丛中,扔掉美味的食物而去吞咽毒草。难道这就是所说认为小的善事没有什么好处而不去做,因为小的坏事没有什么损害就不停止,以至于坏事累积多了不能掩盖,罪过大了不能化解吗?我希望世上的人们改正他们的不加检点的行为,去除他们高傲而吝啬的毛病,丢弃他们自负并盛气凌人的缺点,禁绝嘲弄而不合准则的言谈。这样的话,那么赵胜的家中就没有离去的门客,黄祖的棍棒也就没有用处了。
【原文】抱朴子曰:或有不治清德以取敬,而仗气力以求畏。其入众也,则亭立不坐,争处端上,作色谐声,逐人自安,其不得意,恚怼不退。其行出也,则逼狭之地,耻于作途,振策长驱,推人于险,有不即避,更加摅顿。鸣呼,非哉!此云古之卑而不可逾,推荫让路,劳谦下士,无竞于物,立若不胜衣,行若不容身者,何其缅然之不肖哉!
抱朴子说:有的人不修治高洁的德行来获取尊敬,而是依仗强力求得畏惧。他们进到众人之中,就站立着不坐下,争要正位上座,板起面孔提高音调,赶开别人自安其位;如果不能称心,则愤愤然不肯退居下位。他们走在路上,在非常狭窄的地方,耻于与人分路而行,挥动马鞭长驱直入,把别人推到危险的地方;有人不及避开,反而更加跃马狂奔。唉呀,可悲呀!这与古人的谦卑到极点,推让树荫和道路,勤劳谦恭地屈身待士,不与人争抢外物,站着像承架不住衣服,走路像无处容身的人,差得是多么远哪!
【原文】夫德盛操清,则虽深自挹降,而人犹贵之。若履蹈不高,则虽行凌暴,而人犹不敬。假令外服人体,内失人心,所谓见憎恶,非为见尊重也。昔庄生未食,赵王侧立;驺衍入疆,燕君拥彗;康成之里,逆虏望拜;林宗之庭,莫不卑肃。非力之所服也。
假如品德美好操行高洁,那么即使自己深深地抑制谦退,而人们还是尊重他;如果德行不高,那么即使施行强暴,而人们还是不尊重。假如表面上制服了人的形骸,内里失去了人心,正所谓是被人憎恶,而不是被人尊重了。当初庄子没吃饭,赵王侧身站立一旁;邹衍进入疆界,燕王抱着扫帚相迎。郑玄的宅里,造反的贼人望见而下拜;郭泰家的院子中,没有人不谦卑而严肃。这些都不是靠武力制服的。
【原文】夫以抄盗致财,虽巨富不足嘉,凶德胁人,虽见惮不足荣也,然而庸民为之不恶。故闻其言者,犹鸱枭之来鸣也;睹其面者,若鬼魅之见形也。其所至诣,则如妖怪之集也;其在道途,则甚逢虎之群也。愚夫行之,自矜为豪;小人徵之,以为横阶。乱靡有定,实此之由也。
用劫掠偷窃的方法弄来财物,即使是巨富也不值得嘉许;以无德的恶行胁迫他人,即使是被人畏惧也不值得荣耀。但是平庸的百姓做来并不忌讳,所以人们听到他们的说话,就像听到猫头鹰的鸣叫;看到他们的样子,就像见到了鬼魅现形。他们所到的地方,人们觉得就像妖怪聚集到一起;他们走在路上,人们遇见超过遇上虎群。愚蠢的人这样做,自负地认为是有豪气;小人们向他们学习,以为是有力的进身之阶。混乱不能制止,实在是由于这个原因。
【原文】然敢为此者,非必笃顽也。率多冠盖之後,势援之门,素颇力行善事,以窃虚名,名既粗立,本情便放。或假财色以交权豪,或因时运以佻荣位,或以婚姻而连贵戚,或弄毁誉以合威柄。器盈志溢,态发病出,党成交广,道通步高。清论所不能复制,绳墨所不能复弹,遂成鹰头之绳,庙垣之鼠。
但是敢于这样做的人,不一定是很愚顽的人,多数是仕宦人家的后代,有势力后盾的家庭,平素很是努力地去做了些好事,来窃取虚假的名声;名声刚刚建立,本性就露出来了:有的借助钱财女色来交往权贵豪门,有的依靠时机运气以窃取荣耀地位,有的用联姻的手段和显贵者结为亲戚,有的玩弄诋毁和赞扬来掌握威权。一旦胸怀志向获得满足,就真象显现病态露出,团伙结成交际广阔,仕途通畅步步高升。清雅的空谈不再能限制他们,道德的准绳不再能约束他们,于是变成了老鹰头上的苍蝇,宗庙墙中的老鼠。
【原文】所未及者,则低眉埽地以奉望之。居其下者,作威作福以控御之。故胜己者则不得闻,闻亦阳不知也;减己者则不敢言,言亦不能禁也。夫灾虫害谷,至降霜则殄矣。佞雄乱群,值严时则败矣。独善其身者,唯可以不肯事之,不行效之而已耳。有斧无柯,其如之何哉?
对他们所不如的人,他们低眉顺眼地扫地来侍奉仰望;对处于自己下位的人,就擅用威权独断专横来控制。所以,德才超过自己的人他们不能得知,听说了也假装不知道;而不如自己的人不敢说话,说了也不能制止。造成灾害的害虫损伤庄稼,到降霜时就会殄灭;巧言窃取高位的人惑乱众人,遇到法律严厉的时候就要失败。注重自身修养保持节操的人,也只能够不肯为他们做事,不去效法他们罢了。有斧头但不握有柄,又能怎么办呢?
【原文】抱朴子曰:《诗》美睢鸠,贵其有别。在礼,男女无行媒,不相见,不杂坐,不通问,不同衣物,不得亲授,姊妹出适而反,兄弟不共席而坐,外言不入,内言不出,妇人送迎不出门,行必拥蔽其面,道路男由左,女由右,此圣人重别杜渐之明制也。
抱朴子说:《诗经》赞美雎鸿,是看中它们雌雄有别。从《礼记》来说:男女不经过媒人不能相见,不错杂而坐,不相互问侯,不用共同的衣物,不能亲手交给对方东西。姐妹出嫁后回娘家,兄弟不能和她们同坐一张席。男子的有关公务的话不到闺房去说,妇女有关闺房的事不到外面去说。妇女迎送客人不出大门,走路必须遮挡住面孔。道路是男子在右边走,女子在左边走。这是圣人注重男女之别,防微杜渐的高明的制度。
【原文】且夫妇之间,可谓昵矣,而犹男子非疾病不昼居于内,将终不死妇人之手,况于他乎!昔鲁女不幽居深处,以致他扈荦之变;孔妻不密潜户庭,以起华督之祸;史激无防,有汗种之悔;王孙不严,有杜门之辱。而今俗妇女,休其蚕织之业,废其玄紞之务,不绩其麻,市也婆娑。舍中馈之事,修周施之好。更相从诣之适亲戚,承星举火,不已于行,多将侍从,玮晔盈路,婢使吏卒,错杂如市,寻道亵谑,可憎可恶。
另外,夫妇之间可以说很亲密了,尚且男子不是生病不白天居于内室,临终时不死在妇人手里,更何况其它呢?当初鲁女不深居家中,以至引发扈荦的变乱;孔父嘉的妻子不严密地藏在家里,因而引起华督杀孔父嘉夺其妻子的祸事。太史敫未加防范,故有玷污其族类的悔恨;卓王孙家规不严,才生出闭门不出的羞辱。而现在的庸俗女人,停止了她们的养蚕纺织的本业,荒废了她们女红的活计。不去搓麻线,而在街市上盘桓逗留。丢开在家里做饭的事情,致力于与他人周旋。还相互跟随着到亲戚家去,披着星星举着火把,不断于道,多带侍从,满路招摇,像婶女一样地使唤官吏兵卒,错乱混杂像市场一样,想办法开轻慢的玩笑,可憎可恶。
【原文】或宿于他门,或冒夜而反,游戏佛寺,观视渔畋,登高临水,出境庆吊,开车褰帏,周章城邑。杯觞路酌,弦歌行奏,转相高尚,习非成俗。生致因缘,无所不肯。诲淫之源,不急之甚,刑于寡妻,家邦乃正。愿诸君子,少可禁绝。妇无外事,所以防微矣。
有时住宿在别人的家中,有时不顾黑夜返回。到佛寺中去游玩,观看捕鱼打猎,登高山游水滨,出州郡疆界去贺喜吊丧。敞开车子撩起帷帐周游城市,走在路上碰杯饮酒,演奏音乐。还辗转相互攀比,习惯了的坏事成了风气,活活送上门去的机会,没有人不肯干,这是教诲淫乱的根源,是社会最不需要的。以礼法要求自己的妻子,家庭和国家才能走正路。希望诸位君子,应该稍加禁绝。女人没有家庭以外的事情,以便防微杜渐。
【原文】抱朴子曰:轻薄之人,迹厕高深,交成财赡,名位粗会,便背礼判教,托云率任,才不逸伦,强为放达,以傲兀无检者为大度,以惜护节操者为涩少。于是腊鼓垂无赖之子,白醉耳热之後,结党合群,游不择类,奇士硕儒,或隔篱而不授,妄行所在,虽远而必至,携手连袂,以遨以集,入他堂室,观人妇女,指玷修短,评论美丑,不解此等何为者哉?
抱朴子说:轻浮浅薄的人,置身于修养高深的人中,与财产富足的人交往,名誉地位刚刚得到,就背弃礼义脱离教化,借口说是直率任性,但才能并不出众,勉强做出开展豁达的样子,把据傲不加检点作为大度,把珍惜爱护节操作为生涩幼稚。于是伏祭腊祭时候鼓缶的刁顽之徒,喝过了头酒醉耳朵发热之后,结为朋党合为一群,交往不选择合适的人,德才出众的人和儒学大师,也许仅隔一道篱笆而不与交接;而行为不端者所在的地方,即使远也一定要去。手拉手袖连袖,或游玩或聚会,进到他人的房子里,看人家的妇女,指点长短,评论美丑。真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原文】或有不通主人,便共突前,严饰未办,不复窥听,犯门折关,逾垝穿隙,有似抄劫之至也。其或妾媵藏避不及,至搜索隐僻,就而引曳,亦怪事也。夫君子之居室,犹不掩家人之不备,故入门则扬声,升堂则下视,而唐突他家,将何理乎?
有的人不通报主人,就一起冲撞向前,衣裳不整,不再偷看偷听,而是强行打开门撞断门栓,翻墙豁钻墙洞,就像劫掠的强盗来了一样。有时人家侍妾来不及躲避,甚至搜索隐蔽偏僻处,到跟前把人拉出来,这也是怪事情。君子人居家过日子,也不在家中人不防备时突然袭击。所以升堂门就要高声说话,进门就要目光下视。在别人家横冲直撞,又是什么道理呢!
【原文】然落拓之子,无骨鲠而好随俗者,以通此者为亲密,距此者为不恭,诚为当世不可以不尔。于是要呼愦杂,入室视妻,促膝之狭坐,交杯觞于咫尺,弦歌淫冶之音曲,以言兆文君之动心,载号载呶,谑戏丑亵,穷鄙极黩,尔乃笑乱男女之大节,蹈《相鼠》之无仪。
但是放荡不羁的人,缺乏主见喜好追随世俗的人,把通此道称为亲密,把拒绝这样的人叫做不顺服,真诚地认为现今不能不这样。于是邀呼些糊涂的乱七八糟的人,进到内室看妻子,双膝相近地坐在一起,咫尺之间交杯而饮,弹琴歌唱淫佚妖冶的音乐,以挑逗卓文君一样的春心。又是号叫又是喧闹,调笑戏弄丑恶而轻慢,极尽鄙陋污浊。这是嘲笑扰乱男女之间的基本礼法,重蹈《相鼠》讽刺的没有威仪。夏桀、商纣的倾覆,西周和陈国的灭亡,都源于无礼,更何况一般平民百姓呢!
【原文】盖信不由中,则屡盟无益;意得神至,则形器可忘。君子之交也,以道义合,以志契亲,故淡而成焉;小人之接也,以势利结,以狎慢密,故甘而败焉①。何必房集内䜩,尔乃款诚;著妻妾饮会,然后分好昵哉!
假如诺言不是发自内心,那么反复多次发誓也没有用;人在得意之时,是会忘形的。君子之间的交往,是靠道德正义相结合,以志趣投合相亲密的,所以简淡而成功;小人之间的交往,是凭权势利益相勾结,借戏笑轻慢相密切的,所以甘甜而失败。为什么一定要在房中会聚在内室宴饮,这才是真诚;让妻妾来参与饮酒会聚,然后才情义亲昵呢!
【原文】古人鉴淫败之曲防,杜倾邪之端渐,可谓至矣。修之者为君子,背之者为罪人。然禁疏则上宫有穿窬之男,网漏则桑中有奔随之女。纵而肆之,其犹烈猛火于云梦,开积水乎万仞,其可扑以帚彗,过以撮壤哉!然而俗习行惯,皆曰:此乃京城上国,公子王孙贵人所共为也。
古人鉴于淫佚败国而遍设堤防,防止邪僻于开端萌芽,可说是到达极点。这样做的是君子,违背它的是罪人。但是禁查疏松美人居所就有翻墙的男子;礼网有漏洞桑林之中就有私奔的女人。如果放纵不加约束,那就会像在云梦泽中燃起烈火,在万仞高山上打开了积水,怎么能用扫帚去扑灭,用一把土去阻挡呢?但是这已经成了习惯风气,都说这是京城当中中原地方,公子王孙有地位的人都这样做。
【原文】余每折之曰:夫中州,礼之所自出也。礼岂然乎!盖衰乱之所兴,非治世之旧风也。夫老聃,清虚之至者也,犹不敢见乎所欲,以防心乱,若使柳下惠洁(疑脱一字)高行,屡接亵宴,将不能不使情生于中,而色形于表,况乎情淡者万未一,而抑情者难多得。如斯之事,何足长乎?
我常常驳斥说:中原地方,是礼产生的地方,礼怎么会是这样呢?这恐怕是社会衰败混乱时代所兴起的,不是安定繁荣的时代旧有的风习。老子,是清静虚无到极点的人,尚且不敢看引人欲望的东西,以防止内心被扰乱。至于说柳下惠虽然志行高洁,但屡次接触亲密快乐的事,也将不能不让内心生出情感,色欲显露于外。更何况情欲寡淡的人万人中不一定有一个,而压抑感情的难于多得。像这样的事,怎么能让它滋长呢!
【原文】穷士虽知此风俗不足引进,而名势并乏,何以整之!每以为慨,故常获憎于斯党,而见谓为野朴之人,不能随时之宜,余期于信己而已,亦安以我之不可,从人之可乎!可叹非一,率如此也。已矣夫,吾未如之何也!彼之染入邪俗,沦胥以败者,曷肯纳逆耳之谠言,而反其东走之远迹哉!
困顿的士人虽然知道这种风俗不能让它发展,但是名声权势都缺少,用什么来整治它呢?常常因此而感慨叹息。所以总是被这些人憎恨,而被说成是粗鲁朴野的人,不能追随时宜。我所企求的只在于相信自己,又怎么会以我认为不可以的事,去追随别人认可的事呢!值得感叹的并非一件事,全都是这样。算了吧,我不知道对这怎么办。那些人被邪恶的风习所浸染,将沦落于败亡,怎么肯听进逆耳的忠言劝告,从已经走得很远的迷途上返回呢?
【原文】抱朴子曰:俗间有戏妇之法,于稠众之中,亲属之前,问以丑言,责以慢对,其为鄙黩,不可忍论。或蹙以楚挞,或系脚倒悬。酒客酗醟,不知限齐,至使有伤于流血,口止委折支体者,可叹者也。古人感离别而不灭烛,悲代亲而不举乐礼,论礼,娶者羞而不贺。今既不能动蹈旧典,至于德为乡闾之所敬,言为人士之所信,诚宜正色矫而呵之,何谓同其波流,长此弊俗哉!然民间行之日久,莫觉其非,或清谈所不能禁,非峻刑不能止也。(有脱文)遂诎周而疵孔,谓傲放为邈世矣。
抱朴子说:民间有戏弄新娘的作法,在众人当中,在亲属面前,对新娘用丑恶的言语发问,用轻慢的问话求答,它的粗野污浊,不忍心再去谈起。有的逼以鞭打,有的捆住脚倒挂起来。酒客酗酒,不知道检点约束,以至于有受伤流血、折断四肢的。值得叹息呀!古人伤感女儿出嫁离别而不灭掉火把,悲伤于娶妻意味着亲人的代谢而不奏乐。按礼:对娶亲之家进献礼物但不表示祝贺。现在既然不能按照古老的典籍去实践,以达到德操为乡邻所尊敬,言谈为士人们所信服,也实在应该严肃地纠正斥责那些行为,为什么随波逐流,助长这种败坏的风气呢!但是平民之中这样行事时间已经长了,没人觉得不对,也许是空谈不能禁绝,不用严厉的刑罚不能制止。(有脱文)于是歪曲周公挑剔孔子,把傲慢狂放称为超越世俗。
【原文】或因变故,佻窃荣贵,或赖高援,翻飞拔萃,于是便骄矜夸骜,气凌云物,步高视远,眇然自足,顾瞻否滞失群之士,虽实英异,忽焉若草。或倾枕而延宾,或称疾以距客,欲令人士立门以成林,军骑填噎于闾巷,呼谓尊贵,不可不尔。
有的借变故之机,窃取了荣耀地位;有的依靠有力的后援,腾达超群。于是就骄傲自负狂妄自大,神气上了云头,脚往高抬眼向远望,眯起眼睛显出自足的样子。而看一看那些运气不济困顿失群的士人,虽然实际上才能超群,但像草一样被人忽视,有时倾斜了枕头来延请宾客,有时谎称疾病把宾客拒之门外。想要让士人们像树林一样站在门口,车马塞满街巷,而且说身分高不,不能不那祥。
【原文】夫以势位言之,则周公勤于吐握;以闻望校之,则仲尼恂恂善诱。咸以劳谦为务,不以骄慢为高。汉之末世,则异于兹。蓬发乱鬓,横挟不带。或亵衣以接,或裸袒而箕踞。朋友之集,类味之游,莫切切进德,门言门言修业,攻过弼违,讲道精义。
如果以权势地位来说,那么周公勤于吐哺握发;以名气声望来比较,孔子善于有步骤地引导人。全都以勤劳谦恭为紧要事情,而不以骄横傲慢为高尚。汉朝末叶就和这不一样了,人们蓬乱着鬓发,横掖着衣服不系大带,有的穿着内衣接待客人,有的袒露着身体叉腿而坐。朋友的聚会,同类人的交往,没有人诚恳地切磋以增进品德,和悦恭敬地修治学业,相互批评错误纠正过失,谈论道理精研经义。
【原文】其相见也,不复叙离阔,问安否。宾则入门而呼奴,主则望客而唤狗。其或不尔,不成亲至,而弃之不与为党,及好会,则狐蹲牛饮,争食竞割。掣拨淼摺,无复廉耻,以同此者为泰,以不尔者为劣。终日无及义之言,彻夜无箴规之益。诬引老庄,贵于率任,大行不顾细礼,至人不拘检括,啸傲纵逸,谓之体道。呜呼,惜乎,岂不哀哉!
他们相见的时候,不再叙说阔别的情况,问候平安与否。客人进门就呼叫奴仆,主人看见客人就喝骂狗。如果其中有的人不这样,就不再成亲好至爱,而离弃他不与他为同伙。等到盛会时,就像狐狸一样蹲踞像牛一样豪饮,争着吞吃抢着切割,互相拽拉、互相碰撞、过量倒酒、糟踏食品,不再有廉耻之心。以同样这么做的为好,以不这样做的人为差。整天没有涉及品德根本的话,整夜没有有益的规劝言语。虚妄地援引老子和庄子的学说,重视放纵任性,所谓行大事不能顾及小的礼节,道德修养境界最高的人不受礼的约束,放歌长啸而傲视细行检点,把放纵无度称为体会了真道。唉呀可惜呀!难道不值得哀痛吗!
【原文】于是嘲族以叙欢交,极黩以结情款。以倾倚申脚者为妖妍标秀,以风格端严者为田舍朴马矣;以蚩镇抗指者为巢力令鲜倚,以出言有章者为摺答猝突。凡彼轻薄之徒,虽便辟偶俗,广结伴流,更相推扬,取达速易,然率皆皮肤狡泽,而怀空抱虚。有似蜀人瓠壶之喻,胸中无一纸之诵,所识不过酒炙之事。所谓傲很明德,即聋从昧,冒于货财,贪于饮食,左生所载,不才之子也。
于是调笑会聚叙谈欢悦之交,极尽污浊而结下友情。歪斜倚靠伸腿而坐的人被认为是艳丽美好标致漂亮,而风度格调端庄严肃的人被看作出自农家粗陋愚鲁,把庸劣呆笨违抗上意的人当作敏捷美好卓立不群,把说出话来有法度有文采的人当作拉杂啰嗦仑猝唐突。凡是那些轻浮浅薄的家伙,虽然诌媚逢迎迎合世俗,广泛勾结朋辈同流,相互推崇赞扬,获取显达迅速而简单,但全都是外表佼美鲜泽,而内心空洞无物,就像蜀人用瓠壶作的比喻。胸中没有一张纸那么多的记诵,所知道的不过是喝酒吃肉的事情。就是所谓对人据傲狠决,跟随着聋子瞎子,贪于财物,馋于饮食,是左丘明所记载的没有才能的人。
【原文】若问以《坟》《索》之微言,鬼神之情状,万物之变化,殊方之奇怪,朝廷宗庙之大礼,郊祀禘祫之仪品,三正四始之原本,阴阳律历之道度,军国社稷之殿式,古今因革之异同,则怳悸自失,喑鸣俯仰,蒙蒙焉,莫莫焉。虽心觉面墙之困,而外护其短乏之病,不肯谧己,强张大谈,曰:杂碎故事,盖是穷巷诸生章句之士,吟咏而向枯简,匍匐以守黄卷者所宜识,不足以问吾徒也。
如果问他们三坟、八索中的隐微语言,鬼神的情形状态,世间万物的变化,异域他方稀奇特异的事物,朝廷上和宗庙中的大礼,郊祭天地和祭祀祖先的仪式用品,夏商周三代的月建和一年四始的起源,居阴的乐律和居阳的历法的制定方法和尺度,有关军务、国政的土神谷神祭祀的典礼仪式,从古至今的沿袭和变革的异同,就惊慌而茫然失措,闭口无言陷于沉默,蒙蒙然无所知,默默然无所语。虽然心中感觉到不学无术带来的困惑,但在外表上还要遮护自己的知识贫乏,不肯闭上嘴,勉强张口大谈说:‘繁杂琐碎的旧事,全是陋巷当中的众儒生,辨析章节句读的士人,面向干枯的竹简吟咏诗句,在古籍中爬行的人所应该知道的,不值得向我这样的人发问。’
【原文】诚知不学之弊,硕儒之贵,所祖习之非,所轻易之谬,然终于迷而不返者,由乎放诞者无损于进趋故也。若高人以格言弹而呵之,有不畏大人而长恶不悛者,下其名品,则宜必惧然冰泮而革面,旋而东走之迹矣。
确实了解不学习的弊端,儒学大师的可贵,所尊崇东西的错误,轻视学习的荒谬;但最终迷途未能知返,是由于认为放纵荒诞不会妨碍仕途进步。如果高人用格言来抨击呵责他们,有不畏惧在位者而长久作恶不知悔改的,降低他们名位品级,就必然会害怕,像冰冻融解一样改过,从迷走的路途上转身返回。
讥惑卷第二十六
【原文】抱朴子曰:澄浊剖判,庶物化生,习族或能应对焉,毛宗或有知言焉。于玃识往,归终知来,玄禽解阴阳,虫也虫岂远泉流,蓍龟无以过焉,甘石不能胜焉。夫唯无礼,不厕贵性,厥初邃古,民无阶级,上帝悼混然之甚陋,悯巢穴之可鄙,故构栋宇以去鸟兽之群,制礼数以异等威之品。教以盘旋,训以揖让,立则磬折,拱则抱鼓,趋步升降之节,瞻视接对之容,至于三千。盖检溢之堤防,人理之所急也。故俨若冠于曲礼,望貌首于五事,出门有见宾之肃,闲居有敬独之戒,颜生整仪于宵浴,仲由临命而结缨,恭容暂废,惰慢已及,安上治民,非此莫以。
抱朴子说:开天辟地之后,各种东西化育产生。禽类有的能够语言对答,兽类有的能听懂人话;喜鹊知道己往,归终知道未来;燕子筮能理解阴阳,蛇和蚂蚁会远离泉水河流。卜筮也不能超过它们,甘公和石申也不能胜过它们。只是因为没有礼教,所以不能置身于高贵的人类的行列。当初远古的时候,人民不分尊卑上下,天帝怜悯人民混然一体甚为鄙野,同情人民居住巢穴过分简陋,所以建造房屋以使人离开鸟兽之群,制定礼仪制度来区分等级威仪;教给人们依照仪节回旋进退,训导人们宾主相见的礼仪。站立要像磬一样躬身,拱手要像怀中抱一面鼓。小步快走上下台阶的礼节,高瞻低视接谈应答的表情,甚至达到三千项。这是约束过度行为的堤防,是做人的道德规范所急需的。所以“俨若”放在《礼记•曲礼》的开头,貌恭在五事中列为首位。出门时有见客人恭敬的要求,闲居时有独处要谨慎的诫语。颜回夜间沐浴也要整顿仪容,子路临死时还要系上冠缨。如今恭敬的态度暂时被废弃,懈怠简慢已经开始流行。要想安定君主治理百姓,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
【原文】盖人之有礼,犹鱼之有水矣。鱼之失水,虽暂假息,然枯糜可必待也。人之弃礼,虽犹面见然,而祸败之阶也。鲁秉周礼,暴兵不加,魏式干木,锐冠旋旆。大楚带甲百万,而有振槁之月色;强秦肴函袭崄,而无折柳之固。岂非弃三本而丧根柢之攸召哉!矧乎安逸触情,丧乱日久,风秃页教沮,抑断之仪废,简脱之俗成,近人值政化之蚩役,庸民遭道网之绝紊,犹网鱼之去水罟,围兽之出陆罗也。
大致说来,人有礼仪就像鱼有水一样。鱼失去了水,虽然暂时还能苟延残喘,但是干枯腐烂是必然到来的;人丢弃了礼,虽然暂时还有脸面,但却是祸患和失败到来的阶梯。鲁国秉承周礼,凶暴不义的军队不敢侵犯;魏君敬重段干木,精锐的敌寇班师撤军。巨大的楚国有百万大军,但脆弱得像击落枯叶一样,强悍的秦国经崤山函谷关的天险去偷袭郑国,但还不如折下的柳枝结实,难道不是丢弃了礼的三本而丧失了根蒂所召致的吗?况且安逸引发情欲,动乱时间长了,风习颓丧,教化败坏,恭敬谨慎的威仪被破坏了,落拓不羁的习惯形成了。浅近的人们恰遇政事风化悖乱而低下,平庸的百姓赶上道德之网断绝而紊乱,于是像网中之鱼离开了渔网,被围的野兽逃出了兽笼。
【原文】丧乱以来,事物屡变,冠履衣服,袖袂财制,日月改易,无复一定。乍长乍短,一广一狭,忽高忽卑,或粗或细,所饰无常,以同为快。其好事者,朝夕放效,所谓京辇贵大眉,远方皆半额也。余实凡夫,拙于随俗,其服物变不胜,故不变,无所损者,余未曾易也。虽见指笑,余亦不理也。岂苟欲违众哉?诚以为不急耳。
时势动乱以来,事物不断发生变化,帽子、鞋、衣服袖子的裁剪样式,日月改变,没有一定之规,忽而长忽而短,一会儿宽一会儿窄,一下子高一下子低,有时粗有时细;装饰的东西也没有一定,以与人相同为快意。那些好事的人,早早晚晚地仿效他人,正像人们所说的京城中以宽大的眉毛为好,远的地方就能画成半个额头宽。我实在是个凡夫俗子,在追随风气上很笨拙,衣服用度变不胜变,所以就不变;没有损坏的,我从来不换。虽然被人指说嘲笑,我也不理睬。我怎么会随便地与众人相背离呢?实在是认为不必要罢了。
【原文】上国众事,所以胜江表者多,然亦有可否者,君子行礼,不求变俗,谓违本邦之他国,不改其桑梓之法也。况其在于父母之乡,亦何为当事弃旧而强更学乎!吴之善书,则有皇象刘纂岑伯然朱季平,皆一代之绝手,如中州有锺元常胡孔明张芝索靖,各一邦之妙,并用古体,俱足周事。余谓废已习之法,更勤苦以学中国之书,尚可不须也。
北方的各种事情,胜过江南的很多,但是也有应当否定的。君子行礼不追求改变习俗。就是说离开家乡到别的地方去,不改他家乡的办法;更何况他还在自己的家乡,又为什么要丢掉老习惯而勉强地另外学习呢?吴地善于书法的,就有皇象、刘纂、岑伯然、朱季平,都是一代最好的书家,正像中原有锤繇、胡昭、张芝、索靖,各都是一方的出色人才,都写的古体字,都足够成事。我认为扔掉已经习惯的方法,重新勤奋刻苦地学习中原的书法,尚可不必。
【原文】况于乃有转易其声音,以效北语,既不能便良,似可耻可笑,所谓不得邯郸之步,而有匍匐之嗤者。此犹其小者耳,乃有遭丧者,而学中国哭者,令忽然无复念之情。昔锺仪庄舃,不忘本声,古人韪之。孔子云:丧亲者,若婴儿之失母。其号岂常声之有!宁令哀有余而礼不足,哭以泄哀,妍拙何在?而乃治饰其音,非痛切之谓也。又闻贵人在大哀,或有疾病,服石散以数食宣药势,以饮酒为性命,疾患危笃,不堪风冷,帏帐茵褥,任其所安,于是凡琐小人之有财力者,了不复居于丧位,常在别房,高床重褥,美食大饮,或与密客,引满投空,至于沈醉。曰:此京洛之法也。不亦惜哉!
更何况还有改变他的语音来效法北方话,既然不能很快就说得很好,似乎就可羞可笑了,正像所说的没有学到邯郸的步法,只能爬着回去而被人嘲笑。这还是其中的小事。还有的遇到丧事而学北方哭的,使他一下子不再有思念的感情。当初钟仪、庄易没有忘记本来的乡音,受到古人的赞美。孔子说:‘死了亲人的人,就像婴儿失去母亲,他的号哭怎么还会有正常的声音呢?’宁肯让哀痛有余而礼仪不足。哭是用来抒发哀伤的,好听不好听有什么关系!但是却造作夸饰哭声,并不是在表达痛切的感情。又听说有地位的人在大哀痛当中,有的病得很厉害,服食石散以便多吃饭,喝酒以发挥药效,为的是生命。病势危急,经不住风吹和寒冷,帷幔帐子和席子褥子,怎么舒服怎么用。于是平庸猥琐的小人中有钱财的,就在服丧中完全不呆在守丧的位置上,总在别的房子里,高床铺上多层褥子,吃精美的食物,喝大量的酒;或者和亲密的客人一满杯一满杯地喝酒,以至于大醉,说:‘这是京城洛阳的做法。’不是太可痛惜了吗!
【原文】余之乡里,先德君子,其居重难,或并在衰老,于礼唯应衰麻在身,不成丧致毁者,皆过哀啜粥,口不经甘。时人虽不肖者,莫不企及自勉,而今人乃自取如此,何其相去之辽缅乎!又凡人不解,呼谓中国之人居丧者多皆奢溢,殊不然也。吾闻晋之宣景文武四帝,居亲丧皆毁瘠逾制,又不用王氏二十五月之礼,皆行七月服,于时天下之在重哀者,咸以四帝为法,世人何独不闻此,而虚诬高人,不亦惑乎!
我的乡里那些有德行的君子,他们遇上父母去世,有时自己也已经年老体弱了,按照礼,只需身穿孝服,不必为完成丧事而毁坏了身体,但全都是由于过于哀痛只吃些粥,不吃甘美的食品。当时的人们即使不贤德的,也无不以希望赶上他们自我勉励。而现在却自己如此地想办法奢侈享乐,相差是多么远哪!再有,平庸的人不理解,都说中原的人们居丧时多数都奢侈过度。完全不是这样。我听说晋朝的宣、景、文、武四位皇帝,在亲人的丧期当中,全都因过哀而极度瘦弱,超越了制度,并且不用王氏的二十五个月的丧礼,全都实行七个月服丧。在那个时候天下在父母丧亡的丧期中的人,全都以这四个皇帝为榜样。世上的人为什么偏偏不听这些,而凭空诬蔑高尚的人,不也太糊涂了吗!
刺骄卷第二十七
【原文】抱朴子曰:生乎世贵之门,居乎热烈之势,率多不与骄期而骄自来矣。非夫超群之器,不辩于免盈溢之过也。盖劳谦虚己,则附之者众;骄慢倨傲,则去之者多;附之者众,则安之徽也;去之者多,则危之诊也。存亡之机,于是乎在,不亦蔽哉!
抱朴子说:生在世代贵显的家庭,处于权势显赫的地位,多数人不和骄气相约而骄气自然就会到来了。不是那种超群的人才,不能分辨和避免自满的过失。大体说来勤劳谦逊而虚心的,那么归附他的人就多:骄矜傲慢待人无礼,那么离开他的人就多。归附的人多,这是平安的征兆;离去的人多,则是危险的症状。存亡的关键,就在这里,轻率地对待它,不是太糊涂了吗!
【原文】亦有出自卑碎,由微而著,徒以翕肩敛迹,偓伊侧立,低眉屈膝,奉附权豪,因缘运会,超越不次,毛成翼长,蝉蜕泉壤,便自轩昂,目不步足,器满意得,视人犹芥。或曲晏密集,管弦嘈杂,後宾填门,不复接引。或于同造之中,偏有所见,复未必全得也。直以求之,差勤以数接其情,苞苴继到,壶榼不旷者耳。孟轲所谓爱而不敬,豕畜之也。而多有行诸,云是自尊重之道。自尊重之道,乃在乎以贵下贱,卑以自牧,非此之谓也。乃衰薄之弊俗,膏肓之废疾,安共为之,可悲者也。
也有的出身微贱,从卑微发展成显赫,只靠着耸起肩膀收敛形迹,取媚谄笑,侧身而立,低眉顺眼弯腰屈膝,奉承趋附权势豪门,抓住时机把握运气,因而打破次序超越升迁。等到羽翼丰满了,像蝉脱掉了蝉蜕,就傲慢起来,眼睛不看自己的双脚,自高自大,得意忘形,把别人看得犹如草芥。有的私宴一个接一个,乐器之声嘈杂吵闹,后到的客人堵住了大门,不再接待引入;有的在同僚当中有片面的见解,未必看得全面,只是因为有所求,略微殷勤地多次接受别人的情谊,馈赠不断,酒壶不空罢了。正如孟柯所说的‘喜爱但是不尊敬,等于像猪一样畜养’。现在却有很多人这样做,认为是自我尊重的办法。真正的自我尊重的办法,是在于以尊贵的身份谦下地对待地位低贱的人,以谦卑精神自我修养,并不是说这样做。这是世风颓败浅薄时代的鄙陋习俗,进入膏肓的重病,怎么都去这样做呢?真是可悲的事情。
【原文】若夫伟人巨器,量逸韵远,高蹈独往,萧然自得,身寄波流之间,神跻九玄之表,道足于内,遗物于外,冠摧履决,蓝缕带索,何肯与俗人竞干佐之便僻,修佞幸之媚容,效上林喋喋之啬夫,为春蜩夏绳之聒耳!求之以貌,责之以妍,俗人徒睹其外形之粗简,不能察其精神之渊邈,务在皮肤,不料心志,虽怀英抱异,绝伦迈世,事动可以悟举世之术,言发足以解古今之惑,含章括囊,非法不谈,而茅蓬不能动万钧之铿锵,侏儒不能看重仞之弘丽,因而蚩之,谓为凡愦。夫非汉滨之人,不能料明珠于泥沦之虫奉;非泣血之民,不能识夜光于重崖之里。虫焦螟之屯蚊眉之中,而笑弥天之大鹏;寸鲋游牛迹之水,不贵横海之巨鳞。故道业不足以相涉,聪明不足以相逮。理自不合,无所多怪。所以疾之而不能默者,愿夫在位君子,无以貌取人,勉勖谦损,以永天秩耳。
至于伟人大才,器量超卓气韵远大,隐居独行,超逸而自得其乐,寄身于江河湖海当中,精神升到九重天外,内心修养深厚,可以遗弃身外之物,就是发冠损坏鞋子开裂,衣服破烂以绳为带,又怎么肯去和俗人争抢受宠幸的辅佐官员的位置,作出一副巧言获幸者的谄媚表情,仿效上林苑中喋喋不休的小吏,像春天的青蛙和夏天的苍蝇那样在人耳边吵闹不休呢!如果以貌取人,要求人外表漂亮,那么俗人只看到他们外貌粗陋简朴,而不能体察他们精神上的深远。只看表面,而不去估量内心的思想,即使是胸怀出色的才能,出类拔萃远过世人,做起事情可以让人理解使整个社会改变的办法,说出话来足以解开从古至今的疑难问题,内含玑珠腹藏韬略,不合于法度的话不说,但正如茅草不能敲响万钧重的大钟,侏儒不能看到几仞高的宏伟壮丽的大房子一样;反而因此而受到讥笑,说他们平庸昏愦。不是汉水东岸的人,不能判断出泥沼之中的蚌里有明珠;不是哭泣出血的人,不能看到重重山崖以内有夜光宝玉。小虫子蟭螟住在蚊子的眉毛里,但却嘲笑遮天蔽日的大鹏;一寸长的小鲫鱼在牛蹄子窝的水里游动,但也不以横渡海洋的大鲲为贵。因此道德学业不能相互涉及,耳聪目明也不相衔接,所依据的道理不相合,没有更多值得奇怪的。之所以要非难它而不能沉默不语,是希望在位的君子不要以貌取人,要勉励谦虚退让,以便永保上天规定的品秩等级。
【原文】抱朴子曰:世人闻戴叔鸾阮嗣宗傲俗自放,见谓大度,而不量其材力非傲生之匹,而慕学之。或乱项科头,或裸袒蹲夷,或濯脚于稠众,或溲便于人前,或停客而独食,或行酒而止所亲,此盖左衽之所为,非诸夏之快事也。夫以戴阮之才学,犹以躭踔自病,得失财不相补,向使二生敬蹈检括,恂恂以接物,竞竞以御用,其至到何适但尔哉!况不及之远者,而遵修其业,其速祸危身,将不移阴,何徒不以清德见待而已乎!
抱朴子说:世上人听说戴良和阮籍傲视世俗放荡不羁,被称为大度,而不衡量自己的资质能力并非可与傲世之人相比,却去追慕学习他们。有的歪戴帽子或结发不戴帽,有的袒胸露背伸腿箕坐;有的在众人面前洗脚,有的当着人面撒尿;有的把客人搁在一边自己吃东西,有的斟酒只给自己的亲人。这些差不多都是末开化的外族人干的事,不是各华夏民族认为愉快的事情。凭戴良、阮籍的才能学问,尚且因为独立特行自寻其病,得失还不能相补偿。如果当初让这二位先生恭谨行事检点约束,小心谨慎地待人接物,戒惧持重地控制自己的行为,他们的造诣何止像今天这样呢!况且远不如他们的人,却学着干他们的事情,那么招致祸患危及自身,将是不久的事情,何止是不能凭高洁的德行而被人敬待呢!
【原文】昔者西施痛而卧于道侧,姿颜妖丽,兰麝芬馥,见者咸美其容而念其疾,莫不踌躇焉。于是邻女慕之,因伪疾伏于路间,形状既丑,加之酷臭,行人皆憎其貌而恶其气,莫不睨面掩鼻,疾趋而过焉。今世人无戴阮之自然,而效其倨慢,亦是丑女暗于自量之类也。
从前西施心口疼而躺在道边上,姿态面容妖艳美丽,芝兰麝香芬芳馥郁,看见的人都感觉到她的容颜美丽并惦念她的疾病,无不止步不前。于是邻居的女子羡慕她,照样子假装生病趴伏在路上,样子既丑陋,再加上恶臭,过路人全都憎恶她的面貌,讨厌她的臭气,无不斜视着捂住鼻子,快步走开。如今世上的人没有戴良和阮籍那样的天生资质,却效法他们的傲慢,也属于丑女暗昧于自我衡量之类的事情。
【原文】帝者犹执子弟之礼于三老五更者,率人以敬也。人而无礼,其刺深矣。夫慢人必不敬其亲也。盖欲人之敬之,必见自敬焉。不修善事,则为恶人,无事于大,则为小人。纣为无道,见称独夫;仲尼陪臣,谓为素王。则君子不在乎富贵矣。今为犯礼之行,而不喜闻遄死之讥,是负豕而憎说其臭,投泥而讳人言其污也。昔辛有见被发而祭者,知戎之将炽。余观怀悯之世,俗尚骄亵,夷虏自遇,其後羌胡猾夏,侵掠上京,及悟斯事,乃先著之妖怪也。今天下向平,中兴有徵,何可不共改既往之失,修济济之美乎!
天子尚且对三老、五更两个职位的人行儿子弟弟般的礼节,就是要为人作尊敬人的表率。‘作为人而没有礼貌’,对人的讽刺是很深刻的。傲慢地对待别人必然不尊敬他的双亲。大体说来,想要人们尊重你,你一定要自己尊重自己。不做善良的事情,就是凶恶的人;不干大事业,就是小人。商纣做无道的事,被人称作独夫;孔子是周天子的臣下之臣,但被人称作素王,这说明君子并不在于有财产有地位。如今做了违犯礼的事,但不喜欢听‘很快会死’的讥刺,等于是背着猪但憎恶别人说他臭,投身到泥里但忌讳别人说他肮脏。从前辛有看见披散头发祭祀的人,知道戎族将会发达。我看到晋怀帝、晋愍帝的时候,社会风气崇尚骄傲轻慢,像外族一样自己对待自己,这以后羌族人扰乱华夏,入侵掠夺京城。等到明白了这件事,才想到它是先以怪异的情况显明了的。如今天下的人们都向往安定,国家的中兴是有征兆的,怎么能不一起改掉以往的过失,去修治众多美好的东西呢!
【原文】夫入虎狼之群,後知贲育之壮勇;处礼废之俗,乃知雅人之不渝。道化凌迟,流遁遂往,贤士儒者,所宜共惜,法当扣心同慨,矫而正之。若力之不能,未如之何,且当竹柏其行,使岁寒而无改也。何有便当崩腾竞逐其醟茸之徒,以取容于若曹邪!去道弥远,可谓为痛叹者也。
进入虎狼之群以后,才能知道孟贲和夏育的强壮和勇敢;置身于礼仪废弃的风俗当中,才能知道雅正之人的矢志不渝。道德教化衰落,流荡逃循顺流而下,贤德的士人读书的人们,都应该感到惋惜,理当捶胸顿足,共同慨忿,尽力矫正。如果是力量不够,不能对它有什么办法,也应当让自己的行为像竹子柏树一样正直高洁,即使在一年的寒冷季节中也不改变。哪里有马上就到那些卑贱的家伙面前去奔走竞争,来向这些人去讨好呢!离开正道更加远了,应当为此痛心叹息。
【原文】其或峨然守正,确尔不移,不蓬转以随众,不改雅以入郑者,人莫能憎而知其善,而斯以不同于己者,便共仇雠而不数之。嗟乎,衰弊乃可尔邪,君子能使以亢亮方楞,无党于俗,扬清波以激浊流,执劲矢以厉群枉,不过当不见容与,不得富贵耳。天爵苟存于吾体者,以此独立不达,亦何苦何恨乎?而便当伐本瓦合,食甫糟握泥,剸足适履,毁方入圆,不亦剧乎!
其中有的人屹然不动据守正道,坚定不移,不像蓬草一样随风旋转以追随俗众,不改雅正之音而去奏淫邪的音乐,并没有人恨他而是了解他们的优秀品质。而现在只是因为他和自己不一样,就都以他为敌而不与他亲近。唉!世风的衰败居然能够如此,君子能够让自己刚强诚信正直不阿,不和俗人结为朋党,掀起清澈的波浪冲刷污泥浊水,手持强劲的武器去抨击众多的邪恶,只不过是必然不被容纳并且不能够富有显贵罢了。天然的爵位如果在我的身上,凭这一点而卓然独立不求显达,又有什么可痛苦可遗憾的呢!而很快就丢失了根本苟且地合于众人,随波逐流,削足适履,抛弃立身准则来曲意投合别人,不是太过分了吗!
【原文】夫节士不能使人敬之而志不可夺也,不能使人不憎之而道不可屈也,不能令人不辱之而荣犹在我也,不能令人不摈之而操不可改也。故分定计决,劝沮不能干,乐天知命,忧惧不能入,困瘁而益坚,穷否而不悔,诚能用心如此者,亦安肯草靡薄浮,以索凿枘,效乎礼之所弃者之所为哉!
坚贞有节操的人即使不能让他人尊敬也不能丢掉志向,不能让他人不憎恨所遵的正道也不能变样,不能让别人不侮辱而荣耀仍存在于自身,不能让人不抛弃但操守不能改变。所以本分既定方计己决,鼓励和阻止都不能干扰;乐从天道安守命运,忧愁和恐惧都不能进入。困窘劳苦却更加坚定,不显达不走运但也不后悔。如果真能这样掌握自己的思想,又怎么肯像草一样随风倒像浮萍一样在水上漂浮,像用粗绳子去连接丝带、用圆槜眼入方槜头一样迎合世俗,效法礼法所抛弃者干的事情呢!
【原文】抱朴子曰:闻之汉末诸无行,自相品藻次第,群骄慢傲,不入道检者,为都魁雄伯,四通八达,皆背叛礼教而从肆邪僻,讪毁真正,中伤非党,口习丑言,身行弊事,凡所云为,使人不忍论也。夫古人所谓通达者,谓通于道德,达于仁义耳。岂谓通乎亵黩而达于淫邪哉!有似盗跖,自谓有圣人之道五者也。此俗之伤破人伦,剧于寇贼之来,不能经久,岂所损坏一服而已!
抱朴子说:听说汉朝末年那些品行不端,自己相互之间品评次序等级,成群人一起傲慢自大,不受正道约束的人,全是都会中的首领称霸于一方,四面八方相互勾结畅通无阻,全都背叛礼义教化而行为放纵奸邪乖戾,诽谤诋毁纯正的人,攻击中伤不与他们结为朋党的人,口中说惯了丑恶的言词,自身干着坏事。他们的一切所说所作,都使人不愿意谈论。古人所说的通达,只是说通于道德达于仁义,怎么会是说通于轻慢污浊达于淫佚邪恶呢!就像盗跖,也说自己有圣、勇、义、智、仁五种圣人的道德。这种风气对于人的伦理关系的破坏,比不能长久的外寇强盗到来要厉害,岂只是损坏一服之地而已!
【原文】若夫贵门子孙,及在位之士,不惜典刑,而皆科头袒体,踞见宾客,既辱天官,又移染庸民,後生晚出,见彼或已经清资,或佻窃虚名,而躬自为之,则凡夫便谓立身当世,莫此之为美也。夫守礼防者苦且难,而其人多穷贱焉;恣骄放者乐且易,而为者皆速达焉。于是俗人莫不委此而就彼矣。
至于高贵门第的子孙们,以及在官位上的士人,不惧怕礼法,而全都束发而不戴冠,袒露着身体,伸腿箕坐会见客人,既辱没自己的官职,又影响到平民百姓。后来出生的子弟,看到他们有的已经获得了清显的官职,有的窃取了虚伪的名声,于是自己也照着去做。那么平民百姓就认为在社会上立身,没有什么比这更美的了。谨守礼法的人,痛苦而又困难,而这种人多数困顿卑贱;任性傲慢放纵的人,快乐而且容易,而这样做的人全都迅速显达了。于是庸俗的人无不丢弃守礼法而去傲慢放纵。
【原文】世间或有少无清白之操业,长以买官而富贵,或亦其所知足以自饰也,其党与足以相引也,而无行之子,便指以为证,曰:彼纵情恣欲而不妨其赫奕矣,此敕身履道而不免于贫贱矣。而不知荣显者有幸,而顿沦者不遇,皆不由其行也。然所谓四通八达者,爱助附己为之,履不及纳,带不暇结,携手升堂,连袂入室,出则接膝,请会则直致,所惠则得多,属托则常听,所欲则必副,言论则见饶,有患则见救,所论荐则蹇驴蒙龙骏之价,所中伤则孝己受商臣之谈。故小人之赴也,若决积水于万仞之高堤,而放烈火乎云梦之枯草焉。欲望萧雍济济,後生有式,是犹炙冰使燥,积灰令炽矣。
社会上也有操行德业毫无清白可言的人,经常以买官而又富有又显贵。或许是他们所知道的知识足够用来自我掩饰,他们的朋党完全有力量相互选拔荐举。于是那些品行不端的人就以此为证,说那些人放纵感情恣肆欲望,但没有妨碍他们显赫荣耀;这些人严求自身履行正道,但却不免于贫穷卑贱,而不懂得荣耀显贵的人受宠幸,而困顿沉沦的人不被赏识,全都不依据他们的操行。然而所谓四通八达的人,喜爱帮助、归附他们的人,为了他们会鞋都来不及穿好,衣带都来不及系上,拉着手进到堂屋,袖连袖地进入内室,出门则促膝而坐,请入盟则毫不犹豫,施惠则所得很多,嘱托事情总是接受,所想要的必然能够兑现,言语不当会受到宽容,有难会得到援救;所评定推荐的准是瘸驴标上骏马的价钱,所诋毁中伤都属孝己得到商臣的评价。所以小人们奔赴这条路,就像在万仞高的堤坝上开口放水,在云梦泽的枯草中放起烈火。还希望谦逊之礼整齐和谐,年轻人有楷模可学习,那就像用火烤冰想让它干燥,堆积灰烬想让它炽燃一样。
百里卷第二十八
【原文】抱朴子曰:三台九列,坐而论道;州牧郡守,操纲举领。其官益大,其事愈优,烦剧所锺,其唯百里。众役于是乎出,诛求之所丛赴,牧守虽贤而令长不堪,则国事不举,万机有阙,其损败岂徒止乎一境而已哉!令长尤宜得才,乃急于台省之官也。
抱朴子说:三台和九卿,陪侍帝王谋虑治国大政;州牧和郡守,掌管事情的大纲要领。人们的官越大,他们事情越是悠闲。烦难繁重的事所集中的,只有县令。众多的劳役要从这里出,各种赋税都来自这里。即使州牧郡守贤德,县令如果不胜任,国家的事情就不能施行,各种事业就会有缺漏,它所造成的损失难道仅止于一县境内而已吗!县令尤其应该得到合格的人才,比朝廷里的官员还要急迫。
【原文】用之不得其人,其故无他也,在乎至公之情不行,而任私之意不违也。或父兄贵重,而子弟以闻望见选;或高人属托,而凡品以无能见叙;或是所宿念,或亲戚匪他,知其不可而能用此等。亦时有快者,不为尽无所中也。要于不精者率多矣。其能自效立,勉修清约,夙夜在公,以求众誉,惧风绩之不美,耻知己之谬举,鲜矣!庸猥之徒,器小志近,冒于货贿,唯富是图,肆情恣欲,无止无足。在所司官,知其有足,赖主人举劾弹纠,终于当解,虑其结怨,反见中伤,不敢犯触,而恣其贪残矣。如此,黎庶亦安得不困毒而离判!离判者众,则不得屯聚而为群盗矣。
用人不当,原因没有别的,就在于极为公正的感情并没流行,而放任私欲的意包不能被抛弃。有的是父亲哥哥位高权重,而儿子弟弟靠他们的声望被选用;有的有地位高的人嘱托,而平庸之辈无能却被任命为官。有的是昔日爱怜的人,有的是亲戚而不是别人。知道他们不行却还只能用这样的人。也不时有令人愉快的人,不是全都不中用,关键是不出色的人居多。那些能够自己独立,勤勉努力地学习从政清明简约,白天黑夜用于公务,来寻求众人的赞誉,害怕法度纲纪不好,耻于知己的人胡乱荐举的人,太少了。庸俗猥琐的家伙们,才能小志向低,贪要贿赂,只图发财,放纵自己的感情和欲望,没有停止和满足的时候。主管的官员,知道他们有很多利益,如果主管官员列举罪过弹劾,最后一定会被解职;但是顾虑他会记仇,自己反被中伤,所以不敢触犯,而听任他贪婪凶残。像这样下去,黎民百姓又怎么能够不遭困顿受痛苦离心背叛呢?离心背叛人多了,就不能不屯扎聚集而成为成群的强盗了。
【原文】夫百寻之室,焚于分寸之飚;千丈之陂,溃于一蚁之穴。何可不深防乎!何可不改张乎!而秉斤两者,或舍铨衡而任情;掌柯斧者,或曲绳墨于附己。选之者既不为官择人,而求之者又不自谓不任,于是莅政而政荒,牧民而民散,或有秽浊骄奢而困百姓者矣,或有苛虐酷烈而多怨判者矣,或有暗塞退愦而庶事乱者矣,或有潦倒疏缓而致驰坏者矣,或有好兴不急而疲人力者矣,或有藏养逋逃而行凌暴者矣,或有不晓法令而受欺弄者矣,或有以音声酒色而致荒湎者矣,或有围棋樗蒲而废政务者矣,或有田猎游饮而忘庶事者矣,或有不省辞讼而刑狱乱者矣。百姓不堪,起为寇贼,衅咎发闻,寘于丛棘,亏君上之明,益刑书之烦,而民之荼毒,亦已深矣。
百寻高的房子,会由于一点小风而焚毁;千丈长的堤坝,会由于一个蚂蚁洞而溃决。怎么能不严加防范呢?怎么能不改弦更张呢?而掌管称量重量的人,有的放弃用秤称而根据自己的感情;掌握法律的人,有的在依附自己的人身上歪曲了准绳。选举的人既没有为官而选择人,而求官的人又不说自己不胜其任。于是处理政事则政事荒疏,治理百姓则百姓离散。有的政事污浊骄奢淫逸,使百姓困顿;有的苛刻暴虐残酷严厉,多有仇恨叛变者;有的暗昧闭塞迟缓昏愦,各项事务都很混乱,有的举止散漫疏怠迟钝,导致法纲松弛风气败坏;有的喜欢举办并非急需的事,使得人力困乏;有的隐藏供养逃犯而实施欺凌残暴;有的不懂得法律条令,被欺骗戏耍;有的因为淫邪的音乐和酒色而导致荒唐沉迷;有的下棋博戏荒废了政务;有的为打猎、郊游和酣饮而忘记了各项事情;有的不懂诉讼之事使断案量刑混乱。百姓忍受不了,造反起事而成为强盗。过失显露,于是被关入了监牢,损害了皇帝的圣明,增加了法律条文的繁琐,而百姓所遭的困苦已经很深了。
【原文】夫用非其人,譬犹被木马以繁缨,何由骋迹于追风?以壤龙当云雨,安能耀景于天衢哉?若秉国之钧,出纳王命者,审良药之顾眄,不令跛蹇厕骐騄,冒昧苟得,暗于自量者,虑中道之颠踬,不以驽薾服鸾衡,则何患庶绩之不康,何忧四凶之不退,三皇岂足四,五帝难六哉!
使用的不是恰当的人,就像是给木马披上腹带和颈带,怎么能像追风快马那样驰骋?用土龙来阻拦风雨,怎么能让阳光在天空中照耀呢?如果执掌国政,为皇帝上传下达的人应该像王良和伯乐相马那样审察官吏,不让瘸驴排于骏马之列;大胆而苟且得官,而又缺乏自知之明的人,就考虑到会半路上翻车,不让他们以驽劣疲困之身去驾銮车。那么为何还要担心各项事务不顺利,忧虑四凶不去除呢!三皇岂止可以凑足成四,五帝成为六帝又有什么难的呢!
接疏卷第二十九
【原文】抱朴子曰:以英逸而遭大明,则桑荫未移,而金兰之协已固矣;以长才而遇深识,则不待历试,而相知之情已审矣。飘乎犹起鸿之乘劲风,翩乎若胜鳞之蹑惊云也。若以沈抑而可忽乎,则姜公不用于周矣;若以疏贱而可距乎,则毛生不贵乎赵矣;若积素行乃托政,则甯戚不显于齐矣;若贵宿名而委任,则陈韩不录于汉矣。明者举大略细,不忮不求,故能取威定功,成天平地,岂肯称薪而爨,数粒乃炊,并瑕弃譬,披毛索黡哉!
抱朴子说:以杰出的才智而遇到非常圣明的君主,那么只需短暂的时间,就会结为至亲至近的金兰之好;以出类拔萃的能力而遇到深刻了解的人,那么用不着多次考验,相知的感情就已经很明显了。飘舞就像起飞的鸿雁遇上了强劲的风,奋飞就像腾飞的蛟龙踏上了疾纵的云。如果认为被压抑埋没的人就可以忽视,那么姜尚就不会被周任用;如果认为疏远低贱就可级不接受,那么毛遂就不会在赵国受到尊重。如果平素的德行积累得多了才能投身政事,那么宁戚就不会在齐国显达;如果重视原有的名声委任官职,那么陈平、韩信就不会被汉录用。精明的人成就大事而忽略小行,不嫉妒不苛求,所以能获得威望奠定功业,成就天意平定人事。怎么肯称量柴薪来烧火,数着米粒做饭,因为有瑕斑就把玉璧扔掉,分开毛去寻找黑痣呢!
钧世卷第三十
【原文】或曰:古之著书者,才大思深,故其文隐而难晓;今人意浅力近,故露而易见。以此易见,比彼难晓,犹沟浍之方江河,虫岂垤之并嵩岱矣。故水不发山昆山,则不能扬洪流以东渐;书不出英俊,则不能备致远之弘韵焉。
有人说:古代著书的人,才气大思想深刻,因此他们的文章隐晦不容易理解;现在人思想浅才力低,所以文章外露而容易理解。用这种浅显易解和那种深刻难懂相比较,就像是小沟渠和长江大河相比,蚁穴口的小土堆和嵩山泰山放在一起一样。因此河流如果不是发源于昆仑山,就不能扬起洪波流向东方;书如果不是由英俊之才写出的,就不能具备流传久远的出色神韵。
【原文】抱朴子答曰:夫论管穴者,不可问以九陔之无外;习拘阂者,不可督以拔萃之独见。盖往古之士,匪鬼匪神,其形器虽冶铄于畴曩,然其精神,布在乎方策。情见乎辞,指归可得。且古书之多隐,未必昔人故欲难晓,或世异语变,或方言不同,经荒历乱,埋藏积久,简编朽绝,亡失者多,或杂续残缺,或脱去章句,是以难知,似若至深耳。且夫《尚书》者,政事之集也,然未若近代之优文诏策军书奏议之清富赡丽也;《毛诗》者,华彩之辞也,然不及《上林》《羽猎》《二京》《三都》之汪濊博富也。
抱朴子回答道:对见识狭窄的人,不能谈论九重天外没有东西;对学习范围狭小受局限的人,不能要求他有出类拔萃的独到见解。古代的人士,不是鬼也不是神,他们的躯体虽然已经消亡于往古,然而他们的精神却记载在典籍中,感情表现在文字上,意旨的趋向是能够知道的。况且古书多数隐晦,不一定是古人故意要让它难懂,有的是因为时代不同语言有变化,有的是因为方言不一样;经历了灾荒战乱,埋藏的时间长了,竹简编成的册籍绳索腐烂断折,丢掉的很多,有的掺杂连接或残缺不全,有的脱落了章节句子,因此难懂,好像深奥罢了。而且《尚书》,是政事文告的集子,但不如近世的褒奖文告、皇帝诏书、军事文书、表奏疏议清新富丽华美;《毛诗》,是华丽光彩的作品,但赶不上《上林》、《羽猎》、《二京》、《三都》这些赋作深广博大。
【原文】然则古之子书,能胜今之作者,何也?然守株之徒,喽喽所玩,有耳无目,何肯谓尔。其于古人所作为神,今世所著为浅,贵远贱近,有自来矣。故新剑以诈刻加价,弊方以伪题见宝也。是以古书虽质朴,而俗儒谓之堕于天也;今文虽金玉,而常人同之于瓦砾也。古书者虽多,未必尽美,要当以为学者之山渊,使属笔者,得辨伐渔猎其中。然而譬如东瓯之木,长洲之林,梓豫虽多,而未可谓之为大厦之壮观,华屋之弘丽也;云梦之泽,孟诸之薮,鱼肉之虽饶,而未可谓之为煎火敖之盛膳,渝狄之嘉味也。
那么古代的子书能胜过现代的作者在哪儿呢!但那些守株待兔拘泥守旧的人,局限于所欣赏的作品,只有耳朵没有眼光,怎么肯承认这一点呢!他们对于古人的作品认为很神秘,现在的作品则认为浅薄。看重古代而轻视现在,是由来已久的。因此新铸的剑因为伪刻古款而身价倍增,破烂的方版由于假托古人题字而被人珍视。所以古书虽然质朴无华,而庸俗的儒生把它说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现在的文章即使华美如金玉,但一般人却把它视同瓦砾。但古书虽然很多,不一定都好,重要的是可以作为学习者的高山深潭,让执笔写文的人能从中采集砍伐捕捞猎取。然而就像是东瓯的树木,长洲苑的林子,虽然梓树、豫章这样的好木材很多,但不能就把它说成是壮观的大厦,华美的房屋;云梦泽,孟诸薮,出产鱼肉虽然很丰富,但不能就称之为烹调好的丰盛饭食,渝儿、狄牙做的美味佳肴。
【原文】今诗与古诗,俱有义理,而盈于差美。方之于士,并有德行,而一人偏长艺文,不可谓一例也;比之于女,俱体国色,而一人独闲百伎,不可混为无异也。若夫俱论宫室,而奚斯路寝之颂,何如王生之赋灵光乎?同说游猎,而叔畋卢铃之诗,何如相如之言上林乎?并美祭祀,而清庙云汉之辞,何台郭氏南郊之艳乎?等称征伐,而出车六月之作,何如陈琳武军之壮乎?则举条可以觉焉。近者夏侯湛潘安仁并作补亡诗,白华由庚南陔华黍之属,诸硕儒高才之赏文者,咸以古诗三百,未有足以偶二贤之所作也。
现在的诗和古代的诗都有很好的思想内容,差别全在于文辞的华美与否。用士人来作比方,都有好的德行,而一个人在写文章上更有才华,不能说全都一样;用女子作比方,都是举国容貌最美的,而一个人又有娴熟的多方面的技艺才能,不能混为一谈认为没有差别。至于都是描写宫室的,奚斯写的有“路寝孔硕”句子的颂诗,怎么比得上王延寿写的《灵光殿赋》呢!同是述说游猎,《叔于田》、《卢铃》这些诗,怎么比得上司马相如描写上林苑的作品呢!都是赞美祭祀,而《清庙》、《云汉》的文辞,怎么比得上郭璞的《南郊赋》艳丽!都是称颂出兵征战,《出车》、《六月》那种作品,怎么比得上陈琳的《武军赋》雄壮呢!那么任举一项都可以让人感觉到这一点。不久前夏侯湛、潘安仁一起为《诗经》中散失的作品写了补作,《白华》、《由庚》、《南陔》、《华黍》之类,诸位大儒高才善于鉴赏文学作品的人,都认为原来《诗经》中的三百首,没有足以和这二位贤者的作品相提并论的。
【原文】且夫古者事事醇素,今则莫不雕饰,时移世改,理自然也。至于罽锦丽而且坚,未可谓之减于蓑衣;辎车并妍而又牢,未可谓之不及椎车也。书犹言也,若入谈语,故为知有(音?),胡越之接,终不相解,以此教戒,人岂知之哉!若言以易晓为辨,则书何故以难知为好哉?若舟车之代步涉,文墨之改结绳,诸後作而善于前事,其功业相次千万者,不可复缕举也。世人皆知之,快于曩矣,何以独文章不及古邪?
再有,古代事事都醇厚朴素,现在无论什么都雕画修饰。时间推移时代改变了,这是理所当然的。至于毛呢锦锻漂亮而且结实,不能说它们还不如蓑衣;有帷幕的辎軿车好看而又结实,不能说不如原始的椎车。书面的文字就如同是说话。如果能相互谈话,才能够成为“知音”;与胡人、越人相交接,始终不相理解,用我们的语言去教诲告诫,人家怎么能懂得呢?如果语言以易懂与否为区别,那么书为什么以难理解为好呢?又如船和车代替涉水和步行,文字笔墨改变了结绳记事,各种后来产生的都比以前的要好,它们的功劳业绩相差千万倍,不能再一一列举。世上的人都知道这些比以前要好,为什么只认为文章不如古代呢?
省烦卷第三十一
【原文】抱扑子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弥纶人理,诚为曲备。然冠婚饮射,何烦碎之甚邪!人伦虽以有礼为贵,但当令足以叙等威而表情敬,何在乎升降揖让之繁重,拜起俯伏之无已邪!往者天下×安,四方无事,好古官长,时或修之,至乃讲试累月,督以楚挞,昼夜修习,废寝与食。经时学之,一日试之,执卷从事,案文举动,黜谪之罚,又在其间,犹有过误,不得其意。而欲以为以此为生民之常事,至难行也。此墨子所谓累世不能尽其学,当年不能究其事者也。
抱朴子说:安定君主治理百姓,没有比礼更好的了,联系贯通人间的伦理关系,实在是很完备的。但是冠礼、婚礼、饮礼、射礼烦琐得多么厉害呀!人的伦理关系虽然以有礼为宝贵,但应该让人们足够以此来排列出尊卑各等的威仪并表现出真诚的敬意就行了,怎么会在于升堂降阶、宾主相见的繁难复杂,下拜起立、俯首伏地的没完没了呢!从前的时候天下太平,四面八方没有事情,喜好古代事物的主要官员,有时学习礼,以至于成年累月地讲解应用,用鞭打来督促,白天黑夜地学习,耽误了睡觉和吃饭。经过一个季节的学习,而试用于一天,捧着书卷做事情,按照条文安排一举一动,其中还包含着罢黜贬官的惩罚,但是仍然有过失错误,不合于礼义的地方。而想要用这个作为人民的日常遵行的东西,是太难施行了。这就是墨子所说的几辈子也不能穷尽这门学问,一年当中不能弄清楚这件事的那种情况。
【原文】古人询于草刍荛,博辨童谣,狂夫之言,犹在择焉。至于墨子之论,不能非也。但其张刑网,开途径,浃人事,备王道,不能曲述耳。至于讥葬厚,刺礼烦,未可弃也。自建安之後,魏之武文,送终之制,务在俭薄,此则墨子之道,有可行矣。
古人向牧人樵夫求问,广泛采纳童谣;就是狂放不羁、悖逆胡为者的话,也在采择之列。至于墨子的学说,是不能否定的。只是他的大张刑网,广开仕途,融洽人事,完备王道等等,不能全面叙述罢了。至于讥讽葬礼奢侈,批评礼节烦琐,更不能抛弃。自从汉末建安年间以后,曹魏的武帝文帝送终的制度,致力于俭约节省。这说明墨子的主张是可以施行的。
【原文】余以为丧乱既平,朝野无为,王者所制,自君作古。可命精学洽闻之士,才任损益,免于拘愚者,使删定三礼,割弃不要,次其源流,总合其事,类集以相从。其烦重游说,辞异而义同者存之,不可常行除之。无所伤损,卒可断约而举之,勿令沈隐,复有凝滞。其吉凶器用之物,俎豆觚觯之属,衣冠车服之制,旗章辨色之美,宫室尊卑之品,朝飨宾主之仪,祭奠殡葬之变,郊祀禘祫之法,社稷山川之礼,皆可减省,务令约俭。
我认为动荡混乱平定之后,朝野没有战事,以王道治天下的君主制定礼法,应该从自己开始打破旧规自创先例。可以让精于学问见闻广博的士人,才能可以担负起礼的删减增益、能避免拘谨愚顽的人,让他们删定《周礼》、《仪礼》和《礼记》,去掉其中不必要的内容,排列其源与流的先后顺序,总合它们的事类,按照类别集中编排。那些烦琐重复虚浮不实的说法,词句不同而意思相同的,保存它也不可能平时实行,去掉了也没有什么损伤,最后就可以大家商定后去掉它,不让它存留下来,再造成困阻。那些有关于吉礼凶礼所用的器物,俎、豆、觚、觯之类的东西,有关衣服、发冠、车辆、丧服等的制度,旗帜、花纹、色彩等装饰,房屋尊卑的等级规定,朝见、宴飨时宾主的仪节,祭祀祖先、祭莫死者、出殡、下葬的区别,郊祭天地和大祭始祖的办法,祭祀土神、谷神和山川之神的礼仪,都可以减少省略,一定要让它简单节省。
【原文】夫约则易从,俭则用少;易从则不烦,用少则费薄;不烦则涖事者无过矣,费薄则调求者无苛矣。拜休揖让之节,升降盘旋之容,使足叙事,无令小碎。条牒各别,令易案用。今五礼混挠,杂饰纷错,枝分叶散,重出互见,更相贯涉。旧儒寻案,犹多所滞,驳难渐广异同无已,殊理兼说,岁增月长,自非至精,莫不惑闷。踌躇岐路之衢,悉劳群疑之薮,煎神沥思,考校判例,尝有穷年,竟不豁了。治之勤苦,决嫌无地,呻吟寻析,憔悴决角,修之华首不立,妨费日月,废弃他业,悉困後生,真未央矣。长致章句,多于本书。今若契合杂俗,次比种稷,删削不急,抗其纲,校其令,炳若日月之著明,灼若五色之有定,息学者万倍之役,弭诸儒争讼之烦,将来达者观之,当美于今之视周矣。此亦改烧石去血食之比,无所惮难,而恨恨于惜怀,推车迟于去巢居也。
简单就容易使人照此施行,节省就可以减少用度;容易施行就不烦琐,用度少就花费小;不烦琐就使处理公事的人不容易有过失,花费小就使对百姓的征调不苛刻。下拜休礼宾主相见的礼节,升堂降阶进退回环的形式,让它能够使事情进行就可以了,不要过于细碎,要分条区别清楚,让人们容易照此施行。如今五种礼相互混杂搅扰,纷繁而错乱,树枝一般分开树叶一样散布,重复出现几处互见,相互关联涉及。老的儒者寻找查考,尚且经常被阻滞。其混杂不纯越来越厉害,不同的理解没完没了,悬殊的解释并列的说法,与日俱增;如果不是非常精通于此的人,无不迷惑糊涂,像在交又路口踌躇不前,在有众多困难的渊薮中忧愁劳碌,煎熬精神竭尽思虑,考订校对判断事例,曾经有的用整年的时间,到最后竟不能豁然了结,勤劳辛苦地修治,但解决疑难找不到地方,忧劳艰辛地寻求解释,竭尽心力地去判断衡量。研究它头发白了也无所建树,浪费了时光,耽误了其他事业,令年轻人忧愁困苦,真是没有尽头啊!大量的解释文字,比原书还多。如今如果打破原来礼的系统杂入今天的习俗,分门别类,删除不需要的,提高礼的总纲,检查它的条令,那么其明亮可以像太阳月亮放射光芒,灿烂像五种颜色齐备,可以省去学习者万倍的劳动,消除众多儒生争吵的烦恼。将来的通达者看它,应当比现在看周代还要美好。这也就像是改烧石为炊而脱离带血生食之间的对比,不应有所畏难,而遗憾于对过去的珍惜怀想,认为推车延误了脱离穴居。
【原文】然守常之徒,而卒闻此义,必将愕然创见,谓之狂生矣。夫三王不相沿乐,五帝不相袭礼,而其移风易俗,安上治民一也。或革或因,损益怀善,何必当乘船以登山,策马以涉川,被甲以升庙堂,重裘以当隆暑乎!若谓古事终不可变,则棺椁不当代薪埋,衣裳不宜改裸袒矣。
但是拘守常规的人们仓猝之间听说这种主张,必然会惊愕于这首次出现的见解,称我为大胆妄为的人了。夏商周三代之王音乐不相沿用,上古五位帝王的礼法也不相因袭,但是他们转移风气改变习俗,安居上位治理人民是一样的。有的变革有的因袭,或减少或增加或毁坏或改善,为什么非得乘船去登山,鞭打着马去渡河,身披铠甲上朝廷,穿几层皮衣来阻挡暑热呢!如果认为古代的事始终不能改变,那么用棺椁下葬就不应该代替远古用柴薪埋葬,穿衣裳也不应该代替赤身裸体了。
尚博卷第三十二
【原文】抱朴子曰:正经为道义之渊海,子书为增深之川流。仰而比之,则景星之佐三辰也;俯而方之,则林薄之裨嵩岳也。虽津途殊辟,而进德同归;虽离于举趾,而合于兴化。故通人总原本以括流末,操纲领而得一致焉。古人叹息于才难,故谓百世为随踵,不以璞非昆山而弃耀夜之宝,不以书不出圣而废助教之言。是以闾陌之拙诗,军旅之鞫誓,或词鄙喻陋,简不盈十,犹见撰录,亚次典诰,百家之言,与善一揆。譬操水者,器虽异而救火同焉;犹针炙者,术虽殊而攻疾均焉。
抱朴子说:如果正统的经典是道义的深渊和大海,诸子的著作则是增加它深度的河流。仰望天空进行比喻,经书与诸子著作的关系就如同景星陪衬日月星辰;俯视大地进行比喻,它们就如同森林草丛辅助嵩岳一样。虽然途径不同,但在通向美德这一点上一致;虽然在举足行步方面有所区别,但在振兴教化上相合。所以,学识渊博的人汇总最根本的东西来囊括次要的东西,抓住大纲要领就能取得一致。古人叹息人才难得,所以曾说百代产生一个人才就已经像脚挨脚走来一样频繁了。他们并不因为璞玉不是从昆仑山出产的就抛弃能照亮黑夜的宝玉,也不因为书籍不是圣人所著就废弃有助于教化的言论。因此,民间巷陌中流传的拙劣诗歌、军旅中枯燥贫乏的誓词,有的言词庸俗比喻浅陋,短得几乎不够十行,但仍然被古人收集著录下来,其地位仅次于《尚书》中《尧典》《大浩》等重要文献。而诸子百家的著作帮助人们进步的作用与经书是同样的,如同取水,容器虽然不同但能够救火却是相同的;又如同用针刺或用艾条烧灼,方法虽然不同,但能够治疗疾病却是一样的。
【原文】汉魏以来,群言弥繁,虽义深于玄渊,辞赡于波涛,施之可以臻徵祥于天上,发嘉瑞于後土,召环雉于大荒之外,安圜堵于函夏之内,近弭祸乱之阶,远垂长世之祉。然时无圣人,目其口藻,故不得骋骅騄之迹于千里之途,编近世之道于三坟之末也。拘系之徒,桎梏浅隘之中,挈瓶训诂之间,轻奇贱异,谓为不急。或云小道不足观,或云广博乱人思,而不识合锱铢可齐重于山陵,聚百十可以致数于亿兆,群色会而衮藻丽,众音杂而韶濩和也。或贵爱诗乘浅近之细文,忽薄深美富博之子书,以磋切之至言为騃拙,以虚华之小辩为妍巧,真伪颠倒,玉石混淆,同广乐于桑间,钧龙章于卉服。悠悠皆然,可叹可慨也!
汉魏以来,各种学说更加繁多。虽然含义比深渊还深奥,辞藻比波涛还丰富,实践了它们就可以使吉兆出现在天上,使瑞征呈示于大地,能把玉环和白雉从辽远的大荒之外召来,令华夏所有人家安定,从近期来说可以消除祸乱的根由,从长远来讲可以留传永久的幸福;然而当时没有圣人鉴定它们的等级,所以不能使骅騄一样的人才驰骋于千里长途之中,不能使近世出现的学说编纂在“三坟”等古代文献之后。思想保守的人,被浅薄狭隘所捆绑,被拙陋的训诂知识所束缚,轻视新奇的观点,鄙薄不同的学说,说它们不是当前所急需的;有人说它们是礼乐政教之外的无需重视的学说,有人说它们太广博会搅乱人的思想,但是,这些人不懂得汇合一锱一铢能与山陵一样沉重,积聚百千的小数目可以达到亿兆的大数目,各种颜色调配在一起衮衣的花纹就会美丽,各种音色汇合在一起《韶》、《濩》的音乐就和谐。有的人重视喜爱诗歌和历史著作这类浅近渺小的文字,忽视鄙薄深刻美妙丰富广博的诸子著作,把商讨研究的至理之言看成愚蠢笨拙的东西,把空洞华丽无关宏旨的辩论看成漂亮灵巧的文字。真和假被颠倒,玉和石被混淆;把盛大美雅的音乐与桑间濮上的靡靡之音一样看待,把帝王所穿的绣着龙形图案的礼服与絺葛制的服装视为同等。世人都是如此,真令人叹息令人感慨啊。
【原文】或曰:著述虽繁,适可以骋辞耀藻,无补救于得失,未若德行不言之训。故颜闵为上而游夏乃次。四科之格,学本而行末,然则缀文固为余事,而吾子不褒崇其源,而独贵其流,可乎?抱朴子答曰:德行为有事,优劣易见。文章微妙,其体难识。夫易见者粗也,难识者精也。夫唯粗也,故铨衡有定焉;夫唯精也,故品藻难一焉。吾故舍易见之粗,而论难识之精,不亦可乎!
有的人说:著述虽多,只可用来尽情炫耀词藻,对大事的成功毫无增益帮助,比不上德行这种不用语言表达的教诲。所以颜回、闵子骞居于孔门弟子的前列,而子游、子夏居于次要地位;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科的标准,以学问为根本而以实践为次要。这样看来,写文章当然就是最次要的小事了。然而您却不赞扬推崇其本源,却偏偏看重其支流,这行吗?抱朴子回答说:德行因为有具体的事实,它的优劣容易看到;文章因为微妙,它的实质难以认识。容易看到的东西是粗糙的,难把以认识的东西是精细的。正因为粗糙,所以能够准确衡量;正因为精细,所以评定它时就难以一致。我特地抛开容易看到的粗糙,而论及难以认识的精细,不也可以吗?
【原文】或曰:德行者本也,文章者末也。故四科之序,文不居上。然则著纸者,糟粕之余事;可传者,祭毕之刍狗。卑高之格,是可识矣。文之体略,可得闻乎?
有的人说:德行,是根本;文章,是末节。所以德行、言语、政事、文学的顺序中,文学一科不居于前列。这样说来,在纸上写作,就像是酒糟豆渣一类无价值的次等小事;可以流传的文章,就像祭祀之后弃去的草扎的狗一样毫无价值。低级和高级的标准,是可以辨识的。关于文章的根本之点,您能说给我们听听吗?
【原文】抱朴子曰:荃可以弃而鱼未获,则不得无荃;文可以废而道未行,则不得无文。若夫翰迹韵略之宏促,属辞比事之疏密,源流至到之修短,蕴藉汲引之深浅。其悬绝也,虽天外毫内,不足以喻其辽邈;其相倾也,虽三光熠耀,不足以方其巨细。龙渊铅铤,未足譬其锐钝;鸿羽积金,未足比其轻重。清浊叁差,所禀有主,朗昧不同科,强弱各殊气,而俗士唯见能染毫画纸者,便概之一例。斯伯牙所以永思锺子,郢人所以格斤不运也。盖刻削者比肩,而班狄擅绝手之称;援琴者至众,而夔襄专知音之难。厩马千驷,而骐骥有邈群之价;美人万计,而威施有超世之容。盖有远过众者也。
抱朴子回答说:竹筌可以丢弃,但未捕到鱼时就不能没有它;文章可以废弃,但好的政治主张未曾施行时就不能没有文章。至于那文笔韵度的宽狭,撰文记事的详略,溯源流布的远近,蕴含容纳的深浅,其差异的悬殊,即使用天际之外与细毛之内二者的差距,也不能比喻出它们之间距离的遥远;其相互的对比,即使用日月星三光与燐火之光,也不能比拟尽它们之间大小的不同。龙渊宝剑与铅制的刀,不足以比喻二者的锋利与粗钝;鸿雁的羽毛与堆积的铜块,不足以比喻他们的轻飘与沉重。清浊有别,为不同的人所承受。明朗和暗淡等级不同,坚强和软弱气质各异。然而浅俗的人却只看到这两种作者都能用笔蘸墨在纸上涂画,就把他们看作是同类。这正是伯牙之所以永远怀念钟子期,郑人所以停斧而不再使用的原因。能砍削的人多得肩挨肩,但是只有公输班和墨翟能独享绝等技艺高手的名声;操琴弹奏的人很多,可是只有夔和骥专有懂得音乐的难得称号。马厩中有马儿千匹,但是只有骐和骥有超群的价值;美人数以万计,可是只有南之威和西施有超过所有人的姿色。这大概是因为他们远远超过了一般人吧。
【原文】且夫文章之与德行,犹十尺之与一丈,谓之余事,未之前闻。夫上天之所以垂象,唐虞之所以为称,大人虎炳,君子豹蔚,昌旦定圣谥于一字,仲尼从周之郁,莫非文也。八卦生鹰隼之所被,六甲出灵龟之所负,文之所在,虽贱犹贵,犬羊之鞟,未得比焉。且夫本不必皆珍,末不必悉薄。譬若锦绣之因素地,珠玉之居蚌石,云雨生于肤寸,江河始于咫尺尔。则文章虽为德行之弟,未可呼为余事也。
而且文章与德行相比,就像十尺与一丈的关系,把它说成是末等小事,这是从来未曾听说过的。上天之所以显示八卦之文,尧舜之所以被以‘文’称谓,德行高尚者的文章之所以能像虎皮一样显明,君子的文章之所以能像豹皮一样华美,姬昌、姬旦之所以被决定用一个相同的字作为神圣的谥号,孔子之所以盛赞周代文化的多彩,没有不是因为有文这一点。八卦产生于鹰隼所披的羽毛,六甲产生于神龟背甲的图案,只要有‘文’存在,即使原本低贱的事物也会因此而变得高贵,这是没有花纹的狗皮羊皮所不能相比的。况且根本性的东西不一定都珍贵,末节性的事物不一定全浅薄。譬如锦绣要依托在白色的质地上,珍珠宝玉要寄身在蚌壳和石块之中;云雨从微小的地方生成,江河从咫尺的源头开始。这说明文章虽是德行的‘弟弟’,却也不能称它为末等小事。
【原文】或曰:今世所为,多不及古,文章著述,又亦如之。岂气运衰杀,自然之理乎?
有人说:现在的人所做的事情,大多比不上古人,文章著述,也是如此。这是不是时运衰败,自然规律所决定的呢?
【原文】抱朴子答曰:百家之言,虽有步起,皆出硕儒之思,成才士之手,方之古人,不必悉减也。或有汪濊玄旷,合契作者,内辟不测之深源,外播不匮之远流,其所祖宗也高,其所紬绎也妙,变化不系滞于规矩之方圆,旁通不凝阂于一途之逼促,是以偏嗜酸咸者,莫能知其味,用思有限者,不能得其神也。夫应龙徐举,顾眄凌云,汗血缓步,呼吸千里,而蝼虫岂怪其无阶而高致,驽蹇患其过己之不渐也。若夫驰骤于诗论之中,周旋于传记之间,而以常情览巨异,以褊量测无涯,以至粗求至精,以甚浅揣甚深,虽始自髫龀,讫于振素,犹不得也。
抱朴子回答说:诸子百家的言论,虽然有如慢行与疾走之别,但都出自大儒的思索,完成于才士之手,与古人相比,不一定都不如。有的著作深沉广阔,与圣人的思想相合,向内开辟了深不可测的源头,向外流布出充足长远的水流,它们所师法尊崇的非常高超,它们所阐发叙述的非常巧妙,千变万化而不局限凝滞于园规方矩之中,融会贯通不拘泥阻隔于一条狭窄的道路上。因此,偏嗜酸味或甜味的人,不能懂得它的味道;运用心思有限的人,不能领会它的精神。应龙徐徐腾空,一顾一眄之间就直上云霄;汗血宝马缓缓迈步,一呼一吸之间已远行千里。可是蛄蝼蚂蚁却奇怪应龙不登台阶就达到高空;驽瘸的劣马却恼恨汗血马一下子就超过自己。至于说奔驰于《诗经》、《论语》之中,周旋于解释经义记叙史实的文字之间,以一般的情况来看待巨大而不平凡的事物,凭狭小的气量测度浩瀚无边的东西,以最粗糙的心思探寻最精微的事物,凭非常浅薄的知识揣测非常深刻的东西,即使从儿童时开始,一直努力到白发飘动的老年,也是不能有所得的。
【原文】夫赏快者必誉之以好,而不得晓者,必毁之以恶,自然之理也。于是以其所不解者为虚诞,慺诚以为尔,未必违情以伤物也。又世俗率神贵古昔而黩贱同时:虽有追风之骏,犹谓之不及造父之所御也;虽有连城之珍,犹谓之不及楚人之所泣也;虽有疑断之剑,犹谓之不及欧冶之所铸也;虽有起死之药,犹谓之不及和鹊之所合也;虽有超群之人,犹谓之不及竹帛之所载也;虽有益世之书,犹谓之不及前代之遗文也。是以仲尼不见重于当时,大玄见蚩薄于比肩也。俗士多云,今山不及古山之高,今海不及古海之广,今日不及古日之热,今月不及古月之朗,何肯许今之才士,不减古之枯骨!重所闻,轻所见,非一世之所患矣。昔之破琴剿弦者,谅有以而然乎!
对于能赏玩出其中妙处的东西,肯定会称赞它好;而对自己弄不明白的东西,肯定会诽谤它不好,这是很自然的道理。因此人们把所不了解的事物视为虚幻荒唐,是出自真心以为是那样,不一定是有意违心地对此事物加以伤害。另外世俗之人过分重视古代的东西,而亵渎轻视同时代的东西。即使有追风快马,仍然说它不如造父所驾驭的良驹;即使有价值连城的珍宝,仍然说它不如楚人卞和为之而泣的那块璞玉;即使有比划一下就能斩断东西的好剑,仍然说它不如欧冶子所铸的宝剑;即使有起死回生的良药,仍然说它不如医和和扁鹊所调制的药物;即使有超群的人才,仍然说他不如古书上所记载的古代人才;即使有对社会有益的著作,仍然说它不如前代传下来的文章。因此孔子不被当时人看重,《太玄》一书被同时代的人讥嘲轻视。浅俗的人总是说现今的山不如古时的山高,现今的海不如古时的海宽,现今的太阳不如古时的太阳热,现今的月亮不如古时的月亮亮,怎么会赞同现今的才士不比古时的枯骨差呢!重视耳朵所听到的而轻视眼睛所看到的,这种现象已经不仅是一个时代的忧患了。以前伯牙碎琴断弦以谢知音,确实是有缘故才那样作的!
汉过卷第三十三
【原文】抱朴子曰:历览前载,逮乎近代,道微俗弊,莫剧汉末也。当途端右阉官之徒,操弄神器,秉国之钧,废正兴邪,残仁害义,蹲踏背憎,即聋从昧,同恶成群,汲引奸党。吞财多藏,不知纪极,而不能散锱铢之薄物,施振清廉之穷俭焉。进官则非多财者不达也,狱讼则非厚货者不直也,官高势重,力足拔才,而不能发毫厘之片言,进益时之翘俊也。其所用也,不越于妻妾之戚属;其惠泽也,不出乎近习之庸琐。莫戒臧文窃位之讥,靡追解狐忘私之义,分禄以拟王林,致事以由方回。故列子比屋,而门无郑阳之恤;高概成群,而不遭暴生之荐。抑挫独立,推进附己,此樊姬所以掩口,冯唐所以永慨也。
抱朴子说:历览前朝,直到近代,正道衰微,风气败坏,没有比汉末更厉害的了。掌握权力的宰辅重臣,宦官之类的人,操纵政权,手握国柄,废正义而兴邪恶,摧残仁德妨害正义,当面说话而背地里憎恶,追随着一些聋子傻子,共同作恶的人成群结队,吸引来一群奸邪的党徒;侵吞财物大量聚敛,贪欲无限但不肯散发一锱一铢的小东西,施舍以帮助清正廉洁而困顿俭朴的人。提拔官员,不是钱财多的不能显达;诉讼案件,不是重施贿赂的不能胜讼。官位高权势重,力量足以选拔人才,但不肯说一句半句的话,来荐举对时代有益的杰出人才。他们所任用的,不超出妻妾亲属的范围;他们所施予恩泽的,不外乎亲近熟悉的平庸猥琐之徒。没人以臧文仲所受窃位的讥讽为戒,也没有人追随解狐的忘却私仇来荐举人的正直。像王林那样分发俸禄,像方回那样荐举贤者。因此列御寇一样的高士比比皆是,但是没有郑子阳那样的慰问;气概高尚的人成群结队,但没遇上暴胜之那样的人来荐举。贬抑压制独立不苟的人,推荐提拔趋附自己的人。这是楚国樊姬那样的人掩口不言,西汉冯唐那样的人永远慨叹的原因哪。
【原文】于时率皆素餐俞容,掩德蔽贤,忌有功而危之,疾清白而排之,讳忠谠而陷之,恶特立而摈之,柔媚者受崇饰之佑,方棱者蒙讪弃之患。养豺狼而歼驎虞,殖枳棘而翦椒桂。于是傲兀不检丸转萍流者谓之弘伟大量;苛碎峭崄怀螫挟毒者,谓之公方正直;令色警慧有貌无心者,谓之机神朗彻;利口小辩希指巧言者,谓之标领清妍;猝突萍鸴骄矜轻侻者,谓之巍峨瑰杰;嗜酒好色阘茸无疑者,谓之率任不矫;求取不廉好夺无足者,谓之淹旷远节;蓬发亵服,游集非类者,谓之通美泛爱;反经诡圣,顺非而博者,谓之庄老之客;嘲弄嗤妍,凌尚侮慢者,谓之萧豁雅韵;毁方投圆,面从响应者,谓之绝伦之秀;凭倚权豪,推货履径者,谓之知变炎奇;懒看文书,望空下名者,谓之业大志高;仰赖强亲,位过其才者,谓之四豪之匹;输货势门,以市名爵者,谓之轻财贵义;结党合誉,行与口违者,谓之以文会友;左道邪术假托鬼怪者,谓之通灵神人;卜占小数,诳饰祸福者,谓之知来之妙,(般马)弄矟一夫之勇者,谓之上将之元;合离道听,偶俗而言者,谓之英才硕儒。若夫体亮行高,神清量远,不谄笑以取悦,不曲言以负心,含霜履雪,义不苟合,据道推方,嶷然不群,风虽疾而枝不挠,身虽困而操不改,进则切辞正论,攻过箴阙,退则端诚杜私,知无不为者,谓之门音騃徒苦。夙兴夜寐,退食自公,忧劳损益,毕力为政者,谓之小器俗吏。
那时人们都白吃饭而不尽职并苟且取悦于人,遮掩阻滞有德有才之士。忌妒有功劳的人并去危害他,痛恨清白廉洁的人并排挤他,讳忌忠诚直言的人并去陷害他,厌恶操守坚定的人并摈弃他。柔和谄媚的人受到夸饰和保护,刚正不阿的人遭到诋毁和遗弃。豢养豺狼而杀死麒麟和驺虞,繁殖枳树和棘树却消灭椒树和桂树。于是傲慢而不加检点,弹丸一样旋转浮萍一样漂流的人,被称为气度宽广才能巨大;苛刻于琐事居心险恶,有蛇蝎心肠的人,被称为公平正直;表情谄媚伪善,表面敏捷聪慧,外貌如此内心空洞的人,被称为头脑聪明明白透彻;口齿伶俐辩说小事,迎合在上者且语言虚伪的人,被说成是美好的榜样;仓猝慌张萍浮鹊噪,傲慢自负轻率浅薄的人,被称为高大巍峨俊美奇伟;好酒贪杯喜好女色,卑贱无疑的人,被称为爽直不造作;索取求要不守廉洁,喜好侵夺永不知足的人,被称为宽广开阔志节高远;头发蓬乱衣裳不整,与身分不相当的人交往聚会,被称为遍存友善广施仁爱;违反经典背叛圣人,在错误的路上走得很远的人,被称为老子庄子的门徒;评议美丑欺压轻慢他人的人,被称为洒脱豁达气韵高雅;抛弃立身准则曲意投合他人,当面服从像回声般应和的人,被称为最为优秀的人才;依靠权贵豪门,行贿赂走门径的人,被称为懂得变通的奇人;懒看文字书籍,只签署文牍不问政务的人,称之为事业大志向高的人;仰仗有权的亲戚,职位超过本人才能的人,称之为战国四公子一类的人;向豪门大族送钱财,来购买名誉爵位的人,称之为轻视财物看重正义的人;勾结党徒一同赞誉,行为言谈不一致的人,称之为以文会友的人;使用旁门左道妖邪方术,假托鬼神之名的人,称之为可通神灵的人;使用卜筮占卦等小术数来胡说吉凶祸福的人,称之为知道将来的玄妙的人;骑马驰骋摆弄刀枪,仅有匹夫之勇的人,称之为上将中的魁首;剪裁取舍道听途说,迎合世俗与人交谈的人,被称为出色的人才和大儒者。至于说是那种为人光明操行高尚,神志清醒器量远大;不用谄媚来取悦于人,不违背真心地说话,品行高洁如霜雪,依据正义不苟合于人,据守正道行为方直,卓然屹立不同凡响,即使风大枝条也不挠曲,即使身困节操也不改变,仕进就以切中的言词公正的论述抨击过失批评不足,隐退就端正诚恳杜绝私心,知道应做没有不做的人,被人称为愚蠢痴呆白白受苦;起早贪黑,退朝回家进餐,忧愁劳苦于百业兴革,以全部心力治理政事的人,被称为才力低下的平庸官吏。
【原文】于是明哲色斯而幽遁,高俊括囊而佯愚,疏贱者奋飞以择木,絷制者曲从而朝隐,知者不肯吐其秘算,勇者不为致其果毅,忠謇离退,奸凶得志,邪流溢而不可遏也,伪途辟而不可杜也。以臻乎凌上替下,盗贼多有,宦者夺人主之威,三九死庸竖之手。忠贤望士,谓之党人,囚捕诛锄,天下嗟嗷,无罪无辜,闭门遇祸。微烟起于萧墙,而飚焚遍于宇宙;浅隙发于肤寸,而波涛漂乎四极。金城屠于庶寇,汤池航于一苇,劲锐望尘而冰泮,征人倒戈而奔北,飞锋荐于户衣闼,左衽掠于禁省,禾黍生于庙堂,榛莠秀乎玉阶,云观变为狐兔之薮,象魏化为虎豹之蹊,东序烟烬于委灰,生民火焦沦于渊火,凶家害国,得罪竹帛,良史无褒言,金石无德音。夫何哉?失人故也。
于是明智睿哲的人远遁避世,才能杰出的人闭口不言假装愚蠢;疏远而卑微的人展翅飞翔择主而事,被束缚的人委曲顺从,身在朝廷实同退隐;有智谋的人不肯吐露他胸藏的谋略,勇敢的人不肯贡献他的果敢坚毅;忠诚正直的人离朝退隐,奸邪凶恶的人为官得志;邪恶横流漫溢而不能遏止,邪路开辟而不能杜绝。以至于尊卑颠倒世道衰微,强盗到处出现;宦官夺取了君主的威权,三公九卿死在鄙陋者手中。忠诚贤良有声望的士人,被叫做结朋党团伙的人,被捕捉、囚禁、杀戮、消灭,天下都叹息哀号。没有罪过的人,关起门来却遇上灾祸。微微的烟雾从照壁以内开始,而导致烈焰燃遍天下;小小的缝隙自一寸之浅开始,而造成巨大的波涛流至四面八方。坚如铜铁的城市被强盗毁灭,难以逾越的护城河由一束芦苇就可渡过。强劲精锐的军队望见征尘就冰溶一样瓦解了,征讨者倒拖武器奔逃。飞箭丛集于宫门,外族人到宫禁中去抢掠。宫廷中生出了庄稼,殿阶上长出了草穗。入云的宫阙变成狐狸兔子的天地,宫廷的大门化作了老虎豹子的路径。宫中的图书秘籍都被大火烧为灰烬,百姓焦烂于大火沉沦于深渊。危害了国家,将在史书中留下罪名。好的史官不会有褒扬的言词,钟鼎碑碣上也不会有美好的名声。为什么呢?是错用人才的缘故啊。
吴失卷第三十四
【原文】抱朴子曰:吴之杪季,殊代同疾,知前疾之失于彼,不能改弦于此。鉴乱亡之未远,而蹑倾车之前轨,睹枳首之争草母,而忘同身之祸,笑虮虱之宴安,不觉事异而患等。见竞济之舟沈,而不知殊途而溺均也。余生于晋世所不见,余师郑君,具所亲悉,每诲之云:吴之晚世,尤剧之病,贤者不用,滓秽弃序,纪纲驰紊,吞舟多漏。贡举以厚货者在前,官人以党强者为右,匪富匪势,穷年无冀。德清行高者,怀英逸而抑沦;有才有力者,蹑云物以官跻。主昏于上,臣欺于下,不党不得,不竞不进,背公之俗弥剧,正直之道遂坏。于是斥鷃因惊风以凌霄,朽舟托迅波而电迈,鸳凤卷六翮于丛棘,鹢首滞潢污而不擢矣。
抱朴子说:吴国的末叶,与汉为不同的时代而有相同的毛病。前边失误了,后代仍不能改弦更张。看到不久之前混乱败亡,却仍然重蹈前车之覆辙;看到两头蛇争抢莓子,而忘记了身体是共有的。嘲笑蚊子虱子安逸求乐,没感觉到虽自身情况与之不同但忧患是一样的;看到争抢渡河的船翻沉,而不知道不同的途径而溺水是共同的。我生在晋朝,所看不见的东西,却是我的老师郑先生所亲历详知,他经常教诲说:‘吴国的末世尤其厉害的毛病一一贤德的士人不被任用,渣滓污秽充斥官位,法纪纲常松弛紊乱,吞舟之鱼常常漏网。贡举士人把多送贿赂的人排在前边,任命官员则是党徒强盛的在先。无财无势,终老也没有一点希望。道德高洁操行卓越的人,胸怀出众的才华而被压抑沉沦;有钱财有势力的人,登云踏雾而列身于高位。君主昏庸,群臣相骗。不结党不得官,不竞争不进职。背弃公德的风习愈演愈烈,正直之道因此而败坏。于是斥鷃凭借疾风而飞上云霄,朽烂的船只依靠急流而迅速前进;鸳凤在荆棘丛中收起翅膀,画舫被滞留在池塘当中不能脱身。
【原文】秉维之佐,牧民之吏,非母後之亲,则阿谄之人也。进无补过拾遗之忠,退无听讼之干,虚谈则口吐冰霜,行己则浊于泥潦。莫愧尸禄之刺,莫畏致戎之祸,以毁誉为蚕织,以威福代稼穑。车服则光可以鉴,丰屋则群鸟爰止。叱吒疾于雷霆,祸福速于鬼神,势利倾于邦君,储积富乎公室。出饰翟黄之卫从,入游玉根之藻棁。僮仆成军,闭门为市,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有鱼沧濯裘之俭,以窃赵宣平仲之名。内崇陶侃文信之訾,实有安昌董邓之污。虽造宾不沐嘉旨之俟,饥士不蒙升合之救,而金玉满堂,妓妾溢房,商贩千艘,腐谷万庾,园囿拟上林,馆第僭太极,梁肉余于犬马,积珍陷于帑藏。
掌管法度的辅佐之臣,治理百姓的官员,不是太后的亲戚,就是阿谀谄媚之徒。在朝廷上没有补查过失纠正缺漏的忠诚,外放也没有听取诉讼审理案件的才干。空谈的时候口中的言词坚贞清白,立身行事则比泥潭还要污浊。没有人因为空食俸禄的讽刺而惭愧,没有人害怕招致征讨的祸患。把诋毁赞誉来当作养蚕织帛,把滥施威权当作耕种收割。车辆服装光亮可以照人,高大的房屋上可供成群的乌鸦止息。喝叫比雷霆还要迅疾,祸福的到来比鬼神还要快速;权势利益超过国君,财富的积累在王公之上。出门有翟黄那样的侍从护后,家中有王根家那样的雕画花纹的梁柱。奴仆多得可以编成军队,关起门来就像集市一样。牛羊掩盖了原野,田地池塘分布上千里。虽然有时也吃鱼羹,穿洗过的皮裘,但为的是窃取赵盾、晏婴那样的名誉。在内崇尚陶侃、文翁、召信臣那样的资质,实际却有着张禹、董贤、邓通那样污秽的德行。虽然来客人得不到美食的招待,挨饿的士人得不到一升一合粮食的救济,但是金玉满堂、妓妾满屋,经着上千艘船的买卖,腐朽的粮食有上万仓,园林苑囿可与上林苑相比,客馆宅第超过了太极宫,美味的饮食多余喂狗喂马,积存的珍宝要在仓库中收藏。
【原文】其接士也,无葭莩之薄;其自奉也,有尽理之厚。或有不开律令之篇卷,而窃大理之位;不识几案之所置,而处机要之职;不知五经之名目,而飨儒官之禄;不闲尺纸之寒暑,而坐著作之地。笔不狂简,而受驳议之荣;低眉垂翼,而充奏劾之选;不辩人物之精粗,而委以品藻之政;不知三才之军势,而轩昂节盖之下;屡为奔北之辱将,而不失前锋之显号;不别菠麦之同异,而忝叨顾问之近任。夫鱼质龙文,似是而非,遭水而喜,见獭即悲,虽临之以斧铖之威,诱之以倾城之宝,犹不能夺铅锋于犀兕,聘驽蹇以追风,非不忌重诛也,非不悦美赏也,体不可力,无自奈何,而欲与之辑熙百揆,弘济大务,犹托万钧于尺舟之上,求千锺于升合之中,绁刍狗而责卢鹊之效,构鸡驽而崇鹰扬之功,其不可用,亦较然矣!
他接待士人淡薄得还不如苇膜,对待自己却是丰厚得无微不至。有的人没打开过法律的书卷,但却窃居大理卿的官位;连文牍工作都不懂得,但却处于办理机密要政的职务;不知道“五经”的名目,却享有儒官的俸禄;不熟悉著书立说的甘苦,却坐在著书修史的位置上;没有高远而疏阔的笔法,却有善作驳议之奏的荣耀;低眉顺眼两臂下垂,却充任监察弹劾的官员;不能辨别人物是精良还是低劣:却委任为品评等级的中正之官;不知依据天时地利人和调动军力,但趾高气昂地在伞盖下持节指挥全军;多次当了失败奔逃的受辱之将,但并未失去先锋官的荣显称号;不能分别豆子和麦子的异同,却担任皇帝顾问这样的亲近重臣。鱼的本质而有龙的花纹,似是而非,遇到水很高兴,看到水獭就要悲伤了。即使用斧钺之威来督促,用价值连城的宝物来引诱,仍然不能让铅刀去对付犀牛野兕,让驽劣瘸腿的马像追风骏马一样驰骋。并不是不害怕沉重的惩罚,也不是不喜欢美好的奖赏,力不从心,无可奈何!而希望这种人使各项事务发扬光大,完成多种重大事情,就像把万钧重的东西放到一尺长的小船上,到升斗之中去寻找千钟那么多的东西;结草为狗,却要求它起韩卢宋鹊一样的作用;拴住鸡鸭,就想让它像鹰一样奋飞,其不合用,是非常明显的。
【原文】吴主不此之思,不加夕惕,佞谄凡庸,委以重任,危机急于弓广弩,亡徵著于日月,而自谓安于峙岳,唐虞可仰也。目力疲于绮粲,而不以览庶事之得失;耳聪尽于淫音,而不以证献言之邪正;谷帛靡于不争,而不以赈战士之冻馁;心神悦于爱媚,而不以念存亡之弘理。盖轻乎崇替之源,而忽乎宗庙之重者也。
吴国的君主不想这些,又不是终日勤勉谨慎。巧言谄媚的平庸的人,委以重任。危机比拉开的弓弩还要紧急,亡国的征兆比日月还要明显,但是他们自己认为比屹立的山岳还要稳固,可以企盼像唐尧虞舜那样了。目力由于色彩绮丽灿烂而疲劳,但不用来看各项政事的得失;听力完全用于淫靡之音,但不用于分辨进献之言的邪正;粮食布帛都浪费在并不需要的事情上,而不用来贩济受冻挨饿的战士;心神都用于所宠爱的人,而不用于考虑国家存亡的大道理。这是因为轻看兴废盛衰的根源,忽视祭祀宗庙承继祖业的重要。
【原文】郑君又称,其师左先生隐居天柱,出不营禄利,不友诸侯,然心愿太平,窃忧桑梓,乃慨然永叹于蓬屋之下,告其门生曰:汉必被耀,黄精载起,缵枢纽于太微,回紫盖于鹑首。联天理物,光宅东夏,惠风被于区外,玄泽洽乎宇内。重译接武,贡楛盈庭,荡荡巍巍,格于上下,承平守文,因循甚易,而五弦谧响,南风不咏,上不获恭己之逸,下不闻康哉之歌。飞龙翔而不集,渊虬蟠而不跃,驺虞翳于冥昧,朱华牙而未秀,阴阳相沴,寒燠缪节,七政告凶,陵谷易所,殷雷车訇磕。于龙潜之月,凝霜肃杀乎朱明之运。玉烛不照,沈醴不涌,郊声多垒,嘉生不遂夫岂他哉?诚由四凶不去,元凯不举,用者不贤,贤者不用也。
郑先生又称道他的老师左先生,隐居于天柱山,不追求俸禄利益,不与诸侯交友,但是内心希望天下太平,私下为家乡忧虑。于是在草屋之中慨然长叹,告诉他的学生们说:汉朝的火焰必将熄灭,具有坤土之德的政权要代之而起,在朝廷继承国家大政,汉代帝王的车辇将要调转方向了。联系天象分析事理,帝王之光在华夏的东部。德惠之风覆盖至域外,圣恩遍施于四海之内。需要辗转翻译的远方国家接踵而至,远方贡献来的物品堆满庭院。有如帝尧般的德业浩荡巍峨,充满天地之间;治平相承,遵循先王之法,沿袭而下很容易。但五弦这种乐器不再弹奏了,《南风》之诗也不再歌唱了,君主得不到恭谨律己的安逸,百姓也听不到歌颂升平的歌声。飞龙在天上飞但不降落,潜龙在水中蜷曲而不跃出。灵兽驺虞由于人们的蒙昧无知而被遮蔽,红花萌芽而不开放。阴阳混乱,寒冷温暖错了季节。日月五星显示了凶象,峰峦和山谷交换了地方。惊雷在蛟龙潜伏的月份轰鸣,冰霜在夏季里显示严酷。四时之气不和,深埋的甘泉也不会涌出。郊外的田界上多有军垒,茂盛的谷物不生长。难道有其他的原因吗?实是因为四凶一样的恶人没有除去,八元八凯一般的贤士不获荐举,任用的人不贤德,贤德的人不任用啊。
【原文】然高概远量,被褐怀玉,守静洁志,无欲于物,藏路渊洿,得意遗世,非礼不动,非时不见,困而无闷,穷而不悔,乐天任命,混一荣辱,进无悦色,退无戚容者,固有伏死乎雍瓦牖,安肯沽炫以进趋,揭其不赀之宝,以竞燕石之售哉!孔墨之道,昔曾不行,孟轲扬雄,亦居困否,有德无时,有自来耳。世无离朱,皂白混焉。时乏管青,骐蹇糅焉。砾积于金匮,瑾瑶委乎沟洫,匠石缅而遐沦,梓豫忽而莫识,已矣,悲夫!我生不辰,弗先弗後,将见吴土之化为晋哉,南民之变成北隶也。言犹在耳,而孙氏舆榇。
然而气概高尚器量远大的人,身穿褐衣,胸怀仁德,保持清静无求的高洁志向,对外物无所追求。在深渊中隐居不仕,避开尘世自得其乐,不合于礼不起步,不是恰当的时代不出任,困厄并不苦恼,不得志也并不后悔,乐从天意任凭命运的安排,把荣耀与羞辱看作同样的东西,地位升高没有愉悦之色,地位下降也没有忧愁的表情,这样的人当然有的在贫困之中埋没至死,但怎么肯求售炫耀来获取地位,高举他的不可估价的宝贝,争着按燕石的价钱出售呢!孔子、墨子的学说,当初也曾不能通行;孟轲、扬雄也曾处于困顿不走运之中。有好的品德但没有好的时运,是古已有之的。世上如果没有离朱,黑白就会混淆;时代如果缺少管青,骏马与瘸驴就会杂糅。沙石被装在金匣之内,美玉却被抛弃在沟渠里;巧匠被远远地抛开,梓木樟木被忽视而无人认识。算了吧!可悲呀!我生得不是时候,不早不晚,将要看到吴国土地变为晋的疆域,南方的百姓变成北方的奴隶。话还在耳边,孙氏政权就归降了晋朝。
【原文】抱朴子闻之曰:二君之言,可为来戒。故录于篇,欲後代知有吴失国,匪降自天也。若苟讳国恶,纤芥不贬,则董狐无贵于直笔,贾谊将受讥于过秦乎!
抱朴子听到以后说:两位先生的话,可以作为将来的戒鉴,因此把它记录在书中,希望后代知道吴国丧失国家政权不是自天而降的。如果苟且地避讳国家的丑恶方面,一丝一毫不许批评,那么董狐也就不会因秉笔直书而可贵,贾谊也将因批评秦的过失而受到讥刺了!
守塉卷第三十五
【原文】抱朴子曰:余友人有潜居先生者,慕寝丘之莫争,简塉土以葺宇,锐精艺文,意忽学稼,屡失有年,饥色在颜。或人难曰:天知礼在廪实,施博由乎货丰,高出于有余,俭生乎不足。故“十千”美于诗人,食货首乎八政。躬稼基克配之业,耦耕有不改之乐。奇士之居也,进则侣鸿鸾以振翮,退则叁陶白之理生,仕必霸王,居必千金,是以昔人必科膏壤以分利,勤四体以稼穑,播原菽之与与,茂嘉蔬之翼翼,收麰秬之千仓,积我庾之惟亿,出连骑以游畋,入侯服而玉食。而先王之宅此也,亢阳则出谷飏尘,重阴则滔天凌丘,陆无含秀之苗,水无吐穗之株,稗粝旷于圌廪,薪爨废于庖厨。怡尔执待兔之志,坦然无去就之谟。吾恐首阳之事,必见于今;丹山之困,可立而须。人为子寒心,子何晏然而弗忧也?夫睹机而不作,不可以言明,安土而不移,众庶之常事,岂玩鲍者忘兰,而大迷者易性乎!何先生未寤之久也?鄙人惑焉,不识所谓。夫兖冕非御锋镝之服,典诰非救饥寒之具也。胡不眎沃衍于四郊,躬田畯之良业,舍六艺之迂阔,收万箱以赈乏乎?
抱朴子说:我的友人有一位叫作潜居先生的,追慕寝丘之地无人争抢,简选瘠薄的土地修建房子;专精于文化典籍,而忽视耕种田地,连续几年略于此事,已经面带饥色。有人责难他说:懂得礼仪在于粮仓充实,施舍广泛是由于财产丰厚;高洁是从生活有余产生的,节俭是从生活不充足产生的。所以“岁取十千”就成了诗人笔下的优美诗句,食、货在八政中占据开头的位置。亲自耕种乃是大禹与后稷可与文王相配的事业的基础,并肩而耕有不能替代的快乐。有突出德才的人处于世上,进仕就与鸿雁鸾凤为伴振翅高飞,退隐就参照陶朱公和白圭治理生计;为官一定要让国家称霸称王,居家一定要富有千金。所以从前的人一定选择肥沃的土壤以求获得利益,勤奋四肢来耕种收获,在原野上播种豆子长得很繁盛,茂密的菜蔬也生得很茁壮,收获的大麦和黍子有千仓之多,上亿的库房都装满了。出门就有众多的骑马仆人跟随游猎,进家就穿列侯的衣服享用精美的食品。而先生住在这里,干旱了走出山谷就尘土飞扬,水涝了就滔天大水淹没丘陵。旱地里没有扬花的禾苗,水田中没有吐穗的植株;粮囤仓房中连稗子粗米都没有,厨房里停止了烧火作饭;抱着守株待兔的态度仍怡然自乐,没有去职就官的谋划还坦然自得。我害怕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山的事要在今天重演,王子搜出逃困于丹穴的事马上就会发生。别人为您感到寒心,您怎么还安然自得毫无忧虑呢?看到了时机而不奋起,不能叫做头脑清楚;安居本土而不迁移,只是众多平民的常见情况。难道习惯了鲍鱼的腥臭就忘记了兰花的幽香,过度的迷乱改变了本性吗?先生怎么这么久不醒悟啊?在下很糊涂,不知道您怎么想的。礼服和礼帽不是抵御刀刃和箭头的衣服,典籍也不是救饥饿御寒冷的东西。为什么不看一看四郊肥沃平坦的田野,亲身去从事农夫们的良好职业,舍弃迂阔无用的六经,收获万车粮食来解救困乏呢?
【原文】潜居先生曰:夫聩者不可督之以分雅郑,瞽者不可责之以别丹漆,井蛙不可语以沧海,庸俗不可说以经术。吾子苟知老农之小功,未喻面墙之巨拙,何异拾琐沙而捐隋和,向炯烛而背白日也。夫好尚不可以一概杚,趋舍不可以彼我易也。夫欲隮阆风陟嵩华者,必不留行于丘垤;意在乎游南溟,泛沧沧海者,岂暇逍遥于潢洿。是以注清听于九韶者,巴人之声不能悦其耳;烹大牢飨方丈者,荼蓼之味不能甘其口。鹍鹏戾赤霄以高翔,鹡鸰傲蓬林以鼓翼,洿隆殊途,亦飞之极。晦朔甚促,朝菌不识。蜉蝣忽忽于寸阴,野马六月而後息,鯈鲋泛滥以暴鳞,灵虬勿用乎不测,行业乖舛,意何可得?
潜居先生说:耳聋的人不能够要求他区分雅正的音乐还是靡靡之音;眼瞎的人不能够要求他辨别颜色是红还是黑;井中之蛙不能够跟它谈论大海,平庸世俗的人不能够和他谈论经学。您只知道农民的小的贡献,却不明白他们无知这大的拙陋,这和拾起了小砂粒但扔掉了隋侯珠、和氏璧,面朝熊熊的火炬却背向明亮的太阳有什么区别呢?人们的爱好崇尚不能整齐划一,取舍也不能互相交换。想登上阆风山、嵩山、华山的人,必然不会在小土丘止步;志在到南方的大海中去漂游泛舟的人,怎么会有空闲在池塘中逗留呢!因此把听力倾注于《九韶》雅乐的人,《下里巴人》的音乐不会让他感到悦耳动听;烹煮牛羊猪享用方丈宴席的人,苦涩的野菜不会让他感到入口甘甜。鹍鹏到了九霄云外才展翅飞翔,鹡鸰小鸟在草丛之中骄傲地拍打双翼。高低悬殊,但各自都是飞翔的极致。每月的末天到下月的初一是很短暂的时间,但是朝菌仍然不懂得。蜉蝣小虫匆匆忙忙度过它的短暂光阴,林中的雾气六月以后就消失了。白鲦和鲫鱼在大水泛滥时就会暴腮,威灵的虬龙则不到不可预料的地方去。所从事的事业是相互矛盾的,思想怎么能够相互理解呢?
【原文】余虽草梨餐之不充,而足于鼎食矣。故列子不以其乏,而贪郑阳之禄,曾叁不以其贫,而易晋楚之富。夫收微言于将坠者,周孔之遐武也,情孳孳以为利者,孟叟之罪人也。造远者莫能兼通于岐路,有为者莫能并举于耕学,体瘁而神豫,亦何病于居约?且又处塉则劳,劳则不学清而清至矣。居沃则逸,逸则不学奢而奢来矣。清者,福之所集也;奢者,祸之所赴也。福集,则虽微可著,虽衰可兴焉;祸赴,则虽强可弱,虽存可亡焉。此不期而必会,不招而自来者也。故君子欲正其末,必端其本;欲辍其流,则遏其源。故道德之功建,而侈靡之门闭矣。姜望至德而佃不复种,重华大圣而渔不偿网,然後玉璜表营丘之祚,大功有二十之高,何必讥之以惰懒,而察才以相士乎!夫二人分财,取少为廉,余今让天下之丰沃,处兹邦之偏埆,舍安昌之膏腴,取北郭之无欲,诚万物之可细,亦何往而不足哉!北辰以不改为众星之尊,五岳以不迁为群望之宗。蟋蟀屡移而不贵,禽鱼餍深则逢患。方将垦九典之芜草岁,播六德之嘉谷,厥田邈于上士之科,其收盈乎天地之间。何必耕耘为务哉!昔被衣以弃财止盗,庚氏以推譬厉贪,琉广散金以除子孙之祸,叔敖取塉以弭可欲之忧,牛缺以载珍致寇,陶谷以多藏召殃。得失较然,可无鉴乎!
我虽然野菜都吃不饱,但是比列鼎而食的人还要充实呢!所以列御寇不因为生活困乏而贪图郑子阳给的俸禄,曾参不用他的贫穷和到晋楚为官致富相交换。整理将要失传的古圣贤的隐微之言,是对周公孔子的遥继之功;勤勤恳恳地追求利益的人,是孟老夫子的罪人。能够走远路的人也不能同时走分叉的两条路,有作为的人也不能耕种和学业并举。身体憔悴而精神愉快,又怎么会对身处贫困感到痛苦呢?况且身处困穷就勤劳,勤劳了,不学习高洁,高洁也自然会到来;身处富有就会安逸,安逸了,不学习奢侈,奢侈也会到来。高洁,就会使福气齐集;奢侈,就会使灾祸俱至。福气齐集,那么即使隐微也可以变得显著,就是衰败了也可以兴起;灾祸俱至,那么就是强大也能够变得弱小,就是存在也会灭亡。这都是不用预约必然相会,不用招致自然到来的。因此君子想要端正末稍先要从根本上入手,想要中断水流先要从水源处去阻遏。所以道德的功业成就了,奢侈淫靡的大门就关闭了。姜太公道德最为高尚但替人种田没人肯雇他第二次,虞舜最为圣明而打的鱼还不值渔网钱。这之后,玉璜表明了周封吕尚在营丘建立齐国的福祚,虞舜手下建立大功的人有二十人之多。何必要批评人们的懒惰,而凭财产考察和鉴别人才呢!两个人分钱时,拿得少的就算是廉洁。我现在让出了天下的肥沃土地,而处身于邦国的这一偏僻角落里,舍弃了张禹那样的富有,取北郭先生没有名利之欲的态度。这实在是细微的万物都可具备,又有什么不充实的呢!北斗星因为不改方位而成为众多星辰中的首领,五岳因为不变位置而成为群山仰望的宗主;蟋蟀不停地移动所以不尊贵,飞鸟和鱼类憎恶深居所以遭祸患。正准备要像垦荒一样开发古代经典,播种六种道德的好谷子。这个田地超过上等的土地,它的收获可以充满天地之间。为什么一定要以耕耘为最紧要的事情呢?古时贤者被衣用抛弃财物制止盗贼,庚市子以毁掉玉璧来整饬贪婪,疏广用散发金钱来免除子孙的祸患,孙叔敖以要瘠薄的土地来消除产生贪欲的忧虑。牛缺因为用车装着珍宝而招致强盗,陶荅子因为聚敛过多而引来灾殃。得和失相比是非常明显的,能够不以此为借鉴吗!
【原文】于是问者抑然,良久口张而不能嗑,首俯而不能仰。慨而嗟乎,始悟立不朽之言者,不以产业汨和,追下帷之绩者,不以窥园涓目。子以臭雏之甘呼鸳凤,擗蟹之计要猛虎,岂不陋乎!鄙哉,子之不夙知也!
于是问话人沉默了很长时间,嘴张开合不上,头低下去抬不起来,感慨而叹息,这才明白建立不朽言论的人,不以购置产业损伤中和之气;追求闭门治学功业的人,不以看看花园来搅乱自己的眼睛。他用有味的雏鸟为饵呼唤凤凰,用掰开的螃蟹为计来骗猛虎,不是太拙陋无知了吗!多么傻呀,他一直都不理解这个道理!
安贫卷第三十六
【原文】抱朴子曰:昔汉火寝耀,龙战虎争,九有幅裂,三家鼎据。有乐天先生者,避地蓬转,播流岷益,始处昵于文休,末见知于孔明。而言高行方,独立不群,时人惮焉,莫之或与。时二公之力,不能违众,遂令斯生沈抑衡荜,齿渐桑榆,而韦布不改。而时主思贤,不闻不知;当途之士,莫举莫贡。潜侧武之陋巷,窜绳枢之蓬屋,进废经世之务,退忘治生之车,藜湌屡空,朝不谋夕。
抱朴子说:从前汉代灭亡之时,龙争虎斗,九州分裂,魏、蜀、吴三家鼎立。有一位乐天先生,像飞蓬一样到处跑着避难,流亡到了蜀国境内。开始和许靖相处得很亲密,最后为诸葛亮所了解。但是他言语高深行为方正,独立而不与众人合群,当时的人们都害怕他,没有人与他交好。一时间只有两个人的力量,不能违忤众意,于是使得这位先生被埋没于衡门荜户之中。岁数渐渐大了,但仍然是个布衣。而当时国君思慕贤士,但并不知道他;掌权者当中,也没有人贡举他。幽居在侧身举步才能通过的鄙陋巷子当中,隐身于以绳子为门轴的草屋当中。就公事而言他已经废弃了经邦治国的事情,就私事而言又忘记料理生计的办法。野菜的饭食都经常吃不上,早晨不知道晚上有没有饭吃。
【原文】于是偶俗公子造而诘之,曰:盖闻有伊吕之才者,不久滞于穷贱;怀猗顿之术者,不长处于饥寒。达者贵其知变,智士验乎不匮。故范生出则灭吴霸越,为命世之佐;入则货殖营生,累万金之赀。天贫在六极,富在五福,《诗》美哿矣,《易》贵聚人,垂饵香则鳝鲔来,悬赏厚则果毅奋,长卿所以解犊鼻而拥朱旄,曲逆所以下席扉而享茅土,不韦所以食十万之邑,绛侯所以拔囹圄之困也。故下乡俭而获悔咎之辰,漂妪丰而蒙千金之报。
于是一位偶俗公子登门责难他说:我大致听说有伊尹、吕尚才能的人,不会长久地滞留在困厄低贱当中;有猗顿那样的致富办法的人,不会总顾虑忍饥挨饿。通达的人可贵之处就在于懂得变通,有智谋的人表现在他不缺乏钱财。所以范蠡出仕就灭掉了吴国使越国称霸,成为闻名于世的辅佐之臣;归隐则从事商业经营生计,积累了万金的资财。贫穷是六种凶事之一,富裕是五种福气之一。《诗经》以“哿矣”赞美富人,《周易》也重视以财“聚人”。垂钓的饵料香那么鲟鱼就会到来,悬赏丰厚那么果敢坚毅的人就会奋起。这就是为什么司马相如能脱了短裤做了高官,为什么陈平能离开以破席为门的穷家而享封侯的待遇,为什么吕不韦能有十万户的封邑,为什么周勃能解脱了牢狱的束缚。下乡南昌亭长对韩信吝啬而有悔恨过失的时候;漂母厚待韩信最终获得了千金的报答。
【原文】先生无少伯之奇略,专锐思乎六经,忽绝米长之实祸,慕不朽之虚名。耻诡遇以干禄,羞衒沽以要荣。冀西伯之方畋,俟黄河之将清。甘列子之菜色,邈全神而遗形。何异图画骐骥,以代徒行之劳;遥指海水,以解口焦之渴。张鱼网于峻极之巅;施钧缗于修木之末。虽自以为得所,犹未免乎迂阔也。
先生没有范蠡那样的出奇谋略,专心致志于古代经典;忽视了没饭吃这样的实际灾祸,而思慕不朽的空虚的名誉;耻于以不正当的方法求取俸禄,羞于用卖弄的手段获得荣耀;希望像吕尚那样遇上周文王出外打猎,等待黄河变清圣人出现的难得机会。甘心于像列子那样面带菜色,追求遥远的精神的完善而不顾自己的形骸。这和画一匹骏马来代替徒步行走的辛劳,远远地指着海水来解口干舌燥,在高山顶上撒网捕鱼,在高树的树梢上垂下钓线有什么区别呢?虽然自认为作得很恰当,仍然未能免除迂阔不切实际。
【原文】事无身後之功,物无违时之盛。今海内瓜分,英雄力竞,象恭滔天,猾夏放命,驽蹇星驰以兼路,豺狼奋口而交争。当途投袂以讼屈,素士蒙尘以履径,纯儒释皇道而治五霸之术,硕生弃四科而恤月旦之评。筐篚实者,进于草莱;乏资地者,退于朝廷。握黄白者,排金门而陟玉堂;诵方策者,结世雠而委泥泞;贽币浓者,瓦石成珪璋;请托薄者,龙骏弃林垧;党援多者,偕惊飚以凌云;交结狭者,侣跛鳖以沉泳。
人不能享受死了以后事业的成功,事物也不会不合时宜地兴盛。如今四海之内四分五裂,英雄人物以实力相竞争,外貌恭敬而心怀狠毒的人铺天盖地,扰乱了华夏违抗了天命;驽劣瘸腿的马像流星一样奔驰而加速前进,豺狼张开大嘴相互竞争;掌权者情绪激烈地相互争吵,寒素的士人蒙受垢辱而奔走门径;纯粹的儒者丢掉了先王之道而去研究春秋五霸的争霸办法,饱学之士放弃了取士四科而去关心人物的品评。礼物丰厚的人,能够从布衣中被提拔;缺少钱财地位的人,能够从朝庭上被贬退。手持黄金、白银的人,可以推开豪奢的金门置身于玉堂;诵读典籍的人,却与人结下累世的冤仇而被抛弃到泥泞之中。礼品贵重的,瓦石也变成美玉;私相嘱托面子薄的,出色的骏马也被丢弃在郊野林地。朋党帮助多的人,能乘着大风登上云端;交际狭窄的人,只能与跛脚的甲鱼一起在水中潜游。
【原文】夫丸泥已不能遏彭蠡之沸腾,独贤亦焉能反流遁之失正?今先生入无儋石之储,出无束修之调。徒含章如龙凤,被文如虎豹,吐之如波涛,陈之如锦绣,而冻饿于环堵,何计疏之可吊?奚不泛轻舟以托迅,御飞帆以远之。交瑰货于朔南,收金碧于九疑。迪崔烈之遐武,縻好爵于清时?徒疲劳于述作,岂蝉蜕之有期也?独苦身以为名,乃黄老之所蚩也!
一个泥团当然不能遏止鄱阳湖的汹涌澎湃,一位贤者又怎么能够挽回世风失去正道顺流而下呢?如今先生家中连少量的积储都没有,在外连十根干肉条的馈赠也得不到。虽然具有龙凤之章一样的高尚修养,能写出虎豹花纹一样的好文章;能够谈吐像汹涌的波涛,陈言如灿烂的锦绣,但却在狭小的房子里挨冻受饿。用心的空疏是多么值得同情啊!为什么不乘迅疾的流水漂浮轻舟,驾驭快船奔向远方;在朔方之南去贩卖自己的珍奇的货物,到九嶷山去获取黄金和碧玉;遥远地继承前人成就的轰轰烈烈的事业,趁太平盛世抓取高官厚禄呢?白白地在著书立说中吃苦受累,怎么能有日子摆脱贫贱获取功名利禄呢!为了名誉而劳苦自身,乃是道家始祖都嘲笑的!
【原文】乐天先生答曰:六艺备研,八索必该。斯则富矣,振翰摛藻,德音无穷,斯则贵矣。求仁仁至,舍旃焉如。夫栖重渊以颐灵,外万物而自得,遗纷埃于险途,澄精神于玄默。不窥牖以遐览,判微言而靡惑。虽复设之以台鼎,犹确尔而弗革也。曷肯忧贫而与贾竖争利,戚穷而与凡琐竞达哉!吾子苟知商贩可以崇宝,耕也可以免饥,不识逐麋者不顾兔,道远者其到迟也。且夫尚父之鼓刀,素首乃吐奇也;万钧之为重,冲飚不能移;箫韶未九成,灵鸟纡仪也。是以俟扶摇而登苍霄者,不弃诎于蓬蒿之杪;骋兰筋以陟六万者,不争途乎蹇驴之群。大孝必畏辱亲之险,故子春战悸于下堂;上智不贵难得之财,故唐虞捐金而抵譬。明哲消祸于未来,知士闻利则虑害。而吾子讯仆以汎舟,孳孳于润屋,劝隋珠之弹雀,控虎口以夺肉,轻遗体于不测,触重险以远至。忘发肤之明戒,寻乾没于难冀。若夫焚输倾岩,木拔石飞,阳侯山峙,洪涛山罪巍,轻艘尘漂,力与心违,从嗟泣而罔逮,乃悟达者之见微也。
乐天先生答道:六经都研究,八索也无疑具备,这就是富有了;能够像展开翅膀一样施展文才,美好的名声可以传于无穷,这就是高贵了。寻求仁义而仁义得到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追求的?栖身于深渊仍然颐养精神,世间的一切都置于身外而自得其乐。把纷乱的尘埃全都丢弃在险途上,在清静无为中澄清精神。不在窗口窥视以浏览远处,辨别隐微的言谈而没有疑惑。即使让他位列三公,态度仍然坚定不移。怎么肯因忧虑贫困而与商人们争夺利益,因为愁苦于不得志而和平庸猥琐的人竞抢显达呢?您只知道商贩可以聚集宝物,耕种可以免除饥饿,但不知道追逐糜鹿的人不会注意兔子,道路远的人到达目的地肯定要晚。况且吕望敲击屠刀作一名屠夫,到头发白了才显露奇才。作为万钧重的东西,冲天的大风也不能移动它;《箫韶》之乐不演奏九阙,凤凰就不会回旋而有仪容地到来。因此等待大风到来时飞上云霄的大鹏,不会在蓬蒿的草梢上得意忘形;放开四蹄登上六万里远程的骏马,不会和成群的瘸驴去争路。大孝的人肯定害怕辱没父母的危险,所以乐正子春战栗于下堂扭伤了脚;有大智谋的人不重视难得的财物,所以唐尧、虞舜扔掉了黄金和玉璧。明智睿哲的人在祸患到来之前就要消除它,有智之士听到利益就会顾虑灾害。而您告诉我要学范蠡泛舟,努力去追求富有,鼓励用隋侯之珠打鸟雀,探到虎口中去夺肉,轻视父母给予自己的躯体到不可知的地方去,冒着重重的危险走向远方。这是忘记头发皮肤都是父母给予不能毁伤的明确告诫,寻求冒险侥幸于难以希冀的东西。至于说旋风吹倒山崖,树木拔起飞沙走石,大浪如山,波涛高峻,轻轻的小船像尘埃一样漂浮,力不从心,白白地叹息哭泣而无能为力,方才领悟到显达者眼光的短浅。
【原文】昔回宪以清苦称高,陈平以无金免危,广汉以好利丧身,牛缺以载宝灰糜。匹夫枉死于怀璧,丰狐召灾于美皮。今吾子督余以诲盗之业,敦余以召贼之策,进鸩酒以献酬,慧养寿之忠益。夫士以三坟为金玉,五典为琴筝,讲肄为锺鼓,百家为笙簧,使味道者以辞饱,酣德者以义醒,超流俗以高蹈,轶亿代以扬声,方长驱以独往,何货贿之秽情。夫藏多者亡厚,好谦者忌盈,含夜光者速剖,循覆车者必倾,过载者沈其舟,欲胜者杀其生。盖下士所用心,上德所未营也。于是问者荡然自失,请备门生之末编,永宝长生之良方焉。
当初颜回和原宪以清苦而被称为高尚,陈平因没有钱财而免于危难,广汉因为好利而丧生,牛缺因为车载宝物而遭杀害。匹夫由于怀揣玉璧而冤死,丰腴的狐狸由于美丽的皮毛而招致灾祸。现在您催督我去干教人盗窃的行当,敦促我施行招引强贼的办法,这就像敬饮有毒的酖酒,并不是怡养长生的有益忠告。士人以“三坟”为金玉,“五典”为琴筝,以讲授和学习为钟鼓,以诸子百家为笙簧管乐;让体味正道的人以文词获得满足,沉浸于道德的人以义来维持清醒;超出流俗登上更高的境界,越过亿万代人播扬声誉;正在独立奔向长远的目标,怎么能让钱财拈污了我的感情呢?积藏多的人会损失巨大,喜好谦逊的人最忌盈满;内含夜光宝玉的璞石要招致剖解,追随翻倒车辆的必定倾覆;超量装载的人会使般沉没,私欲强的人会丧失生命。这都是才德低下者的想法,是品德高尚的人从来不干的。于是询问的人茫茫然无所措,请求排在末尾做一名学生,永远珍重长生的好方法。
仁明卷第三十七
【原文】抱朴子曰:门人共论仁明之先後,各据所见,乃以谘余。余告之曰:三光华象者乾也,厚载无穷者坤也,乾有仁而兼明,坤有仁而无明。卑高之数,不以邈乎!夫唯圣人,与天合德。故唐尧以钦明冠典,仲尼以明义首篇。明明在上,元首之尊称也。明哲保身,大雅之绝踪也。虫口月飞蠕动,亦能有仁。故其意爱弘于长育,哀伤著于啁噍。然赴阬阱而无猜,入罻罗而不觉。有仁无明,故并趋祸而攸失炽,潜景以易咀生,结栋宇以免巢穴,选禾稼以代毒烈,制衣裳以改裸饰。後舟楫以济不通,服牛马以息负步,序等威以镇祸乱,造器械以戒不虞,创书契以治百官,制礼律以肃风教,皆大明之所为,非偏人之所能辩也。夫心不违仁而明不经国,危亡之祸,无以杜遏,亦可知矣。
抱朴子说:弟子们一起讨论仁和明二者的先后顺序,各自坚持自己的见解,于是来问我。我告诉他们说:‘日月星三光能够垂示吉凶的征兆,这就是乾;大地能厚实地托载万物,这就是坤;乾有明也有仁,坤有仁但是没有明。卑下和高尚的道数不是很明显吗!只有圣人的道德,能与天道相合。所以唐尧被以“钦明”称颂于《书•尧典》之首,孔子把《开宗明义》作为《孝经》的第一篇。“明明在上”是对皇帝的尊敬称呼,“既明且哲,以保其身”,使得《大雅》成为后代不再出现的作品。飞翔爬行的动物,也能够有仁,所以它的情谊爱心表现在哺育后代,哀伤之情体现于鸣叫中。但是掉进陷井而没有疑心,落入罗网而没有觉察,因而有仁而无明,所以都走向灾祸而丧失了生命。燃火熟食以代替生食,盖房屋以免于住巢穴,挑选谷物种植以代替有毒的东西,制作衣服来代替赤身露体的文身,运用船只来渡过江海,驾驭牛马来代替徒步背负之劳,安排等级的威仪来镇慑祸乱,制造武器来防备不测的灾祸,创立文字来治理百官,制定礼仪法律来整肃风俗教化,这些都是最英明圣人的所作所为,不是偏狭孤陋的人能够辨别得清的。所以如果心虽然不违背仁但明不足以治理国家,危机灭亡的灾祸仍然不能避免,也就可以知道了。
【原文】夫料盛衰于未兆,探机事于无形,指倚伏于理外,距浸润于根生者,明之功也。垂恻隐于昆虫,虽见犯而不校,睹觳觫而改牲,避行苇而不蹈者,仁之事也。尔则明者才也,行者行也。杀身成仁之行可力为,而至鉴玄测幽之明难亡假。精粗之分,居然殊矣。夫体不忍之仁,无臧否之明,则心惑伪真,神乱朱紫,思算不分,邪正不识。不远安危,则一身之不保,何暇立以济物乎!昔姬公非无友于之爱,而涕泣以灭亲;石石昔非无天性之慈,而割私以奉公。盖明见事体,不溺近情,遂为纯臣。以义断恩,舍仁用明,以计抑仁,仁可时废而明不可无也。汤武逆取顺守,诚不仁也。应天革命,以其明也。徐偃修仁以朝同班,外坠城池之险,内无戈甲之备,亡国破家,不明之祸也。
在事情还没有显示征兆时就预料兴盛还是衰败,在机密之事还没有发生时就探明关键,指明规律之外的祸福,从根本上杜绝谗言的渗透,都是“明”的功劳。对昆虫施以怜悯同情,即使受到冒犯也不计较,看到被宰杀前的恐惧就改换祭祀的牲畜,避开路边的芦苇而不践踏,这是“仁”的事情。这样说来,“明”是属于才能,而“仁”是属于品行。献出生命而达到仁这种行为可以靠努力去做到,而要达到洞察玄妙探测隐幽的“明”却难以随便地借助于什么。精深和粗浅的区别,是明显而悬殊的。如果心存不忍心的“仁”,而没有鉴察善恶的“明”,那么内心就会迷惑真与假,神志就会混淆于纯和杂,感情与策划不分,邪恶与正直不辨,不懂得安危,那么连自身都保不住,哪里还有空闲确立仁心帮助别人呢?过去周公并不是没有手足之情,但却流着泪杀了自己的兄弟;石碏并非没爱子的天性,可为了国家杀死了自已的儿子。大凡明白事理,不沉溺于亲情的人,就能成为最好的臣子;用正义断绝亲人的恩情,舍弃了“仁”而运用了“明”,用理智抑制了“仁”,“仁”有时可以放弃,而“明”是不能没有的。商汤和周武以叛逆夺取天下以顺人保守天下,实在是不仁的;但他们顺应天命以实施变革,这是运用了“明”。徐偃王以修仁政而让诸侯朝拜自己,可在外失去了城墙和护城河的险阻,在内没有武器甲胄的防备,导致国破家亡。这就是不明带来的祸患。
【原文】门人曰:仲尼叹“仁”为“任重而道远”,又云,“人而不仁如礼何!”“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孟子曰,“仁,宅也。”“义,路也。”人无恻隐之心,非仁也。”“三代得天下以仁,失天下以不仁。”此皆圣贤之格言,竹素之显证也。而先生贵明,未见典据。小子蔽暗,窃所惑焉。
弟子们说:‘孔子感叹“仁”是“任重而道远”,又说:“做为人但是不仁,会怎样对待礼仪制度呢?”至于说‘圣’和‘仁’,那我怎么敢当呢?”孟子说:“‘仁’,是住宅。”“‘义’,是道路。”“人如果没有同情心,那就不能算仁。”“夏、商、周三代凭借‘仁’取得了天下,因为不仁而失去了天下。”这些都是圣贤们有教益的至理明言,史书上有明确的记载。而先生重视“明”,没有看到典籍上有什么依据。学生昏昧无知,私下里感到迷惑不解。
【原文】抱朴子答曰:古人云,“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子近之矣。曩六国相吞,豺虎力竞,高权诈而下道德,尚杀伐而废退让,孟生方欲抑顿贪残,褒隆仁义,安得不勤勤谆谆,独称仁邪?然未有片言,云仁胜明也。譬犹疫疠之时,医巫为贵,异口同辞,唯论药石,岂可便谓针艾之伎,过于长生久视之道乎?且吾以为仁明之事,布于方策,直欲切理示,大较精神,举一隅耳。而子犹日用而不知,云明事之无据乎!《乾》称“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是立天以明,无不包也。《坤》云“至哉,万物资生,是地德仁,承顺而已。先後之理,不亦炳然!《诗》云,“明明上天,照临下土”;“明明天子,令问不已。”《易》曰,“王明,并受其福”,“幽赞神明”。神而明之。此则明之与神合体,诚非纯仁,所能企拟也。孔子曰“聪明神武”,不云“聪仁”。又曰“昔者明王之治天下”,不曰“仁王”。《春秋传》曰:“明德惟磬”,不云“仁德”。《书》云“元首明哉”,不曰“仁哉”。老子叹上士,则曰“明白四达”;其说衰薄,则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易》曰“王者南面向明’”,不云“向仁”也。“我欲仁,斯仁至矣”,又曰“为仁由己”,斯则人人可为之也。至于聪明,何可督哉!故孟子云,“凡见赤子将入井,莫不趋而救之。”以此观之,则莫不有仁心,但厚薄之间,而聪明之分时而有耳。昔崔杼不杀晏婴,晏婴谓杼“为大不仁而有小仁”,然则奸臣贼子犹能有仁矣。
抱朴子回答说:‘古人说过:“喜好仁德但不喜爱学习,它的毛病就是使人愚蠢。”你就类似于这种情况。从前六国相互并吞,像豺狼虎豹一样靠实力去竞争,重视权变狡诈而轻视道德,崇尚攻杀征伐而抛弃了谦退礼让。孟子当时正想抑制贪婪残酷,褒扬和隆兴仁义,怎么能不勤苦而至诚地专门宣扬仁呢!但是没有一句话,说过‘仁’,是胜过‘明’的。这就像瘟疫流行的时候,医生和巫师就很受重视,异口同声地只讨论药物和针石。但怎么能因此就说针刺、艾灸的方法超过了长生不老之道呢!况且我认为‘仁’和‘明’的问题,在简册中有很多记载,只是切近事理,显示出大致的精神,举其一端就可以了。然而您每天都在运用却不知道,还说‘明’的问题没有依据吗!《周易•乾卦》上说“太阳西降东升,上下四方就可以确定了”,这是以“明”来确立天,说明它无所不包;《周易•坤卦》上说“伟大呀大地,万物赖之以生存”,这就说明大地之德是仁,只是承续顺接罢了,谁先谁后的道理,不是很清楚吗!《诗经》上说“伟大光明的上天哪,普照着大地上的一切”;“圣明的天子啊,美好的名声无穷无尽”。《周易》上说:“君王明察,那么王与臣民一起享受其福”,“神明暗中帮助君王”。说天神用“明”,这说明“明”与神是合为一体的,的确不是单纯的“仁”所能企及所能比拟的。孔子说“聪明神武”,不说“聪仁”。又说:“从前明王治理天下的时候”,不说“仁王”。《春秋》的传解典说“光明完美的德性才是芳香清醇的”,不说“仁德”。《尚书》上说“君主圣明啊”,而不说“仁德啊”。老子赞美高尚的士人,就说“明白而触类旁通”;他说到世风颓败浇薄,就说“失掉了正道后还有德性,失掉了德性后还有仁慈”。《周易》上说“天子朝南面向光明”,不说“面向仁德”。孔子说“我想要达到仁,仁就来到了”,又说“做到仁要靠自己”,这样说来,人人都可以做到仁。至于聪明,怎么能靠后天督促来获得呢!所以孟子说:“凡是看到婴儿要掉进井里,没有人不跑过去救的。”由此看来,没有什么人没有仁爱之心,只是有厚薄的区别。而聪明只是有的时候出现。当初崔杼没有杀晏婴,晏婴说崔杼“做大的不仁爱之事而有小仁爱”。这样说来,就是奸臣坏蛋也能够有仁哪!
【原文】门人又曰:《易》称“立人之道曰仁与义”,然则人莫大于仁也?
抱朴子答曰:所以云尔者,以为仁在于行,行可力为,而明入于神,必须天授之才,非所以训故也。
学生们又说:《周易》说“使人立身于世的方法,叫做仁和义”。那么对人来说,没有比“仁”更高的境界了?
抱朴子回答说: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仁”在于实际去做,而实际去做是可以靠努力去办到的。而“明”则属子精神范畴,一定得是上天授予的奇才,不是靠后夭的教诲能成的。
博喻卷第三十八
【原文】抱朴子曰:盈乎万钧,必起于锱铢;竦秀凌霄,必始于分毫。是以行潦集而南溟就无涯之旷,寻常积而玄圃致极天之高。
抱朴子说:达到万钧的重量,必定是从一锱一铢开始积累的;高到耸入云霄,必定是从一分一毫开始增长的。因此洼中的积水汇聚起来,使得南海成就了无边的宽广;一寻一常的累积,使得玄圃仙山达到接天的高度。
【原文】抱朴子曰:骋逸策迅策迅者,虽遗景而不劳,因风凌波者,虽济危而不倾。是以元凯分职,而则天之勋就;伊吕去世任,而革命之功就。
抱朴子说:鞭打快马飞奔的人,即使快得能把影子留下也不会感觉疲劳;凭借风力驾驭船只的人,即使渡过危险的河海也不会倾覆。因此八元八凯这样的大臣分担职责,那么可以等同上天的大功就会成就;伊尹、吕尚这样的人物被任用之后,那么顺应天命进行变革就能完成。
【原文】抱朴子曰:琼艘瑶缉,无涉川之用;金弧玉弦,无激乖之能。是以介洁而无政事者,非拨乱之器,儒雅而乏治略者,非翼亮之才。
抱朴子说:用琼瑶制做的船和桨,不能起到渡河的作用;用金玉制作的弓,没有把箭射出去的功能。因此狷介高洁而没从事过政事的人,不是治理乱世的人才;风度温文尔雅而缺乏治世谋略的人,不是辅佐大业的俊士。
【原文】抱朴子曰:阆风玄圃,不借高于丘垤;悬黎结绿,不假观于琼珉。是以英伟不群,而幽蕙之芬骇;峻概独立,而众禽之响振。
抱朴子说:阆风、玄圃这祥的仙山,不用向山丘和土堆借取高度;悬黎、结绿这样的名玉,不必向琼玉和珉石去借用外观。因此气度超凡者不合流俗,但清幽兰惠的芳香惊人;节操出众者独立不群,而众多鸟雀的附和之声能够振响。
【原文】抱朴子曰:冰炭不炫能于冷热,瑾瑜不证珍而体著。是以君子恭己,不恤乎莫与,至人尸居,心遗乎毁誉。
抱朴子说:冰和炭不在冷和热上炫耀自己的本领,瑾瑜这样的美玉不必验证自己的珍贵而自然价值高昂。因此君子恭谨以律己,不忧虑会没有人赞成自己;道德完美的人清静无为,心中要抛却毁谤和赞誉。
【原文】抱朴子曰:冲飚倾山,而不能效力于拔毫;火烁金石,而不能耀烈以起湿。是以淮阴善战守,而拙理治之策;绛侯安社稷,而乏承对之给。
抱朴子说:飓风可以吹倒山峰,但不能在拔毛上显示力量;烈焰可以熔化金石,但是不能把湿东西点燃。因此淮阴侯韩信善于攻战守卫,但却少有治理国家的方略;绛侯周勃能够使国家安定,但却缺乏应承对答的口才。
【原文】抱朴子曰:徇名者不以授命为难,重身者不以近欲累情。是以纪信甘灰糜而不恨,杨朱同一毛于连城。
抱朴子说:追求名声的人,不把献出生命当作一件难事;持重自身的人,不因浅近的欲望牵累自己的感情。所以纪信甘心被烧死而不遗憾,杨朱把一根毫毛看得价值连城。
【原文】抱朴子曰:小鲜不解灵虬之远规,凫鹥不知鸿鹄之非匹。是以耦耕者笑陈胜之投耒,浅识者嗤孔明之抱膝。
抱朴子说:小鱼不理解神龙所追求的长远目标,水鸟也不知道天鹅与自己并非一类。所以并肩而耕的农夫嘲笑陈胜扔掉了农具,见识短浅的人讥讽诸葛亮抱膝长啸。
【原文】抱朴子曰:淳钧之锋,验于犀兕;宣慈之良,效于明试。是以同否则元凯与斗筲无殊,并任则騄骐与驽骀不异。
抱朴子说:淳钧宝剑的锋利,要在杀犀牛时验证;博爱众人的善良,要在明白的考验中显示。所以,如果不分好坏,那么八元八凯这样的贤臣和才小量窄的小人就没有区别;一同任用,那么良驹与劣马也就都一样了。
【原文】抱朴子曰:器非瑚簋,必进锐而退速;量拟伊吕,虽发晚而到早。是以鹪鹩倦翮,犹不越乎蓬杪,鸳雏徐起,顾眄而戾苍昊。
抱朴子说:如果不是瑚簋一样的治国良才,必然是晋升迅速罢免也匆忙;如果有伊尹、吕尚那样的器量,即使是起步晚成功也会早。因此小鸟鹪鹩竭尽了翅膀的力量,仍然不能越过蓬草的尖梢;雏凤从容起飞,转眼之间就会飞上苍穹。
【原文】抱朴子曰:否终则承之以泰,晦极则清辉晨耀。是以垂耳吴阪者,骋千里之逸轨;萦鳞九渊者,凌虹霓以高蹈。
抱朴子说:恶运到了头就会接上好运,黑夜过了极点明亮的早晨就来到了。因此在吴坂垂耳拉盐车的骏马,一旦脱开桎梏,就会一日千里地驰骋;被束缚在九重深渊中的蛟龙,一旦解开羁绊,就要驾驭云霓彩虹腾上高空。
【原文】抱朴子曰:九断四属者,蕴藻所以表灵;摧柯碎叶者,茝蕙所以增芬。是以夷吾桎槛,而建匡合之绩;应侯困辱,而著入秦之勋。
抱朴子说:反覆剁切成为碎末,蕴草水藻因而表现出灵瑞吉祥;枝条折断叶子破碎,白芷和兰惠因而增加其芬芳。所以管仲曾被囚禁,但建立了匡正天下会合诸侯的功绩;范雎曾受困辱,但成就了入秦后的勋绩。
【原文】抱朴子曰:听竞者细,则利同而雠结;善否殊途,则事异而结生。是以嫫母宿瘤,恶见西施之艳容;商臣小白,曾闻延州之退耕。
抱朴子说:争抢微小的东西,那么有相同利益的人就会结成仇敌;善恶好坏的标准完全不同,那么情况不同的人也会产生怨隙。因此,嫫母和宿瘤这样的丑女,讨厌看见西施的艳丽容貌;商臣和公子小白,憎恶听说延陵季子不作国君退而躬耕的事情。
【原文】抱朴子曰:精纯舛迹,则凌迟者愧恨;壮弱异科,则扛鼎者见忌。是以淮阴显擢,而庸隶悒懊以疾其超;武安功高,而范睢饰谈以破其事。
抱朴子说:精良者和驽钝者看了完全相反的作为,那么衰落者就会羞愧恼恨;强壮者与赢弱者等级有了差异,那么力能扛鼎的人就会被忌妒。因此淮阴侯韩信被提拔而荣显,平庸之辈懊恼并痛恨他地位超过自己;武安君白起功劳大,范雎巧饰谗言来毁坏他。
【原文】抱朴子曰:必死之病,不下苦口之药;朽烂之材,不受雕镂之饰。是以比干匪躬,而剖心于精忠;田丰见微,而夷戮于言直。
抱朴子说:必定要死的重病,不用再为此使用苦口的药了;朽烂的木料,接受不了雕画和镂刻的装饰。因此比干忠心耿耿,却由于忠诚而被剖心;田丰能看出细微的征兆,但由于直言劝谏而被杀头。
【原文】抱朴子曰:峄阳孤桐,不能无弦而激哀响;大夏孤竹,不能莫吹而吐清声。是官卑者稷离不能康庶绩,权薄者伊周不能臻升平。
抱朴子说:峄山之阳的孤桐木做的琴,不能没有琴弦就弹悲壮的乐曲;大夏国的独生竹造的笙管,不能没有人吹就发出清越的声音。因此,如果官位低微,即使是后稷和后契也不能使诸事顺利;如果权利小,即使是伊尹、周公也不能让国家太平。
【原文】抱朴子曰:登峻者戒在于穷高,济深者祸生于舟重。是以西秦有思上蔡之李斯,东越有悔盈亢之文种。
抱朴子说:攀登高山的人,应该在最高处警醒慎重;渡深水的人,祸患就发生在船载过多。所以西方的秦国有死前想到家乡上蔡的李斯,东边的越国有被杀时后悔盈满亢进的文种。
【原文】抱朴子曰:刚柔有不易之质,贞桡有天然之性。是以百炼而南金不亏其真,危困而烈士不失其正。
抱朴子说:刚健和柔韧有其不能改变的本质,正直和弯曲有其与生俱来的特性。因此,百炼不会使南方出产的黄金的真性衰退,危险困难不能让壮烈之士改变正直。
【原文】抱朴子曰:不以其道,则富贵不足居;违仁舍义,虽期颐不足吝。是以卞随负石以投渊,仲由甘心以赴刃。
抱朴子说:不依照恰当的办法,那么富有和显贵的地位也不值得居处;违背仁德舍弃正义,即使能活一百岁也不值得贪恋。因此卞随抱着石头投水自尽,子路心甘情愿地被人杀死。
【原文】抱朴子曰:卑高不可以一概齐,餐廪不可以劝沮化。是以惠施患从车之苦少,庄周忧得鱼之方多。
抱朴子说:卑下高尚不能等量齐观,食量大小也不能用鼓励和阻止来改变。因此,惠施为跟随的车辆少而忧虑苦闷,庄子却发愁得到的鱼太多了。
【原文】抱朴子曰:出处有冰炭之殊,躁静有飞沈之异。是以墨翟以重茧趼怡颜,箕叟以遗世得意。
抱朴子说:出仕与隐居有如冰和炭一样的巨大差别,急切于名利与清静无为像飞天与沉水一样完全不同。所以墨子脚上磨出厚茧仍然很愉快,许由因为远离尘世而心满意足。
【原文】抱朴子曰:适心者交浅而爱深,忤神者接久而弥乖。是以声同则倾盖而居昵,道异而白首而无爱。
抱朴子说:内心相合的人,交往的日子短但感情也会深;精神抵触的人,交接日久但予盾更深。因此如果心声相同,那么初次交往也会相处亲昵;如果遵从的思想不同,那么相识到老也没有感情。
【原文】抱朴子曰:艅艎鹢首,涉川之良器也,櫂之以北狄,则沈漂于波流焉。蒲梢汗血,迅趋之骏足也,御非造父,则倾偾于崄途焉。青萍豪曹,剡锋之精绝也,操者非羽越,则有自伤之患焉。劲兵锐卒,拨乱之神物也,用者非明哲,则速自焚之祸焉。
抱朴子说:艅艎、鹢首这样的大船,是渡河的好工具;但划着它们到北方去,就会在水流中沉没漂散。蒲梢、汗血这些名驹,是善奔驰的骏马;但不由造父驾驭,就会在险路上倾覆跌倒。青萍、豪曹这些名剑,是武器中的精品;但不是由项羽、彭越一样的名将使用,就会有刺伤自己的忧患。强悍的兵卒军队,是治理乱世的神灵之物;但不是明智睿哲的人使用,就会造成引火烧身的灾祸。
【原文】抱朴子曰:天秩有不迁之常尊,无礼犯遄死之重刺。是以玄洲之禽兽,惟能言而不得厕贵牲;蛩蛩之负厥足,虽寄命而不得为仁义。
抱朴子说:上天规定的品秩等级,有不可改变的永远的尊严,无礼的人冒犯了就有速死的重罪。所以玄洲的禽兽虽然能说话,但不能置于人的行列里;蛩蛩兽背负蹶鼠,虽然相依为命,但没有仁义可言。
【原文】抱朴子曰:谤读言不可以巧言弭,实恨不可以虚事释。释之非其道,弭之不由理,犹怀冰以遣冷,重炉以却暑,逐光以逃影,穿舟以止漏矣。
抱朴子说:怨恨批评不能用花言巧语来消除,实在的仇恨不能靠虚浮的事情来释解。不按恰当的办法去释解,不从道理上去消除,就像怀中揣冰来驱赶寒冷,生上几个炉子来抵御暑热,追逐光亮来逃避影子,把船凿个洞来制止漏水一样。
【原文】抱朴子曰:明主官人,不令出其器;忠臣居位,不敢过其量。非其才而妄授,非所堪而虚任,犹冰碗之盛沸汤,葭莩之包烈火,缀万钧于腐索,加倍载于扁舟。
抱朴子说:贤明的君主授人以官时,不让官职超出他的才能;忠诚的臣子居于官位,不敢越出自己的器量。不是那样的才能而胡乱授官,不是所能承担的而硬去接受,就像用冰碗去盛开水,用苇膜去包烈火,把万钧重的东西缀挂在腐朽的绳索上,往小船上装载加倍的货物一样。
【原文】抱朴子曰:豹笏之裘,不为负薪施;九成六变,不为聋夫设;高唱远和,不为庸愚吐;忘身致果,不为薄德作。
抱朴子说:豹狐皮的裘衣,不是为背柴的时候穿的;九烟六章的音乐,不是为聋人设置的;高声领唱远方应和,不是为庸俗愚蠢的人演唱的;舍死忘生去取得成功,不是为德性浅薄的人去做的。
【原文】抱朴子曰:民财匮夫而求不已,下力竭矣,而役不休,欲怨叹之不生,规其宁之惟永,断根以续枝,割背以裨腹,刻目以广明,剜耳以开聪也。
抱朴子说:百姓财力匮乏,还是不断搜刮;黎民的力气已经用尽了,还在不停地役使,想要怨恨叹息不产生,希望人民水远安定守法,就像截树根来接长枝条,割脊背来补肚子,刻眼睛来开拓视野,剜耳朵来增强听力一样。
【原文】抱朴子曰:法无一定,而慕权宜之随时,功不倍前,而好屡变以偶俗,犹剸高马以适卑车,削附踝以就偏履,断长剑以赴短鞞,割尺璧以纳促匣也。
抱朴子说:法律没有一定之规,而追求随机应变的权宜之计;不下加倍的功夫,而喜欢随时变化以迎合世俗,就像是截断高马的腿来适应矮车,砍削跗面和踝骨迁就小鞋,折断长剑以便装入短鞘,把盈尺的玉璧割小放入狭窄的匣子里一样。
【原文】抱朴子曰:止波之修鳞,不出穷谷之隘;鸾栖之峻木,不秀培蝼之卑,九畴之格言,不吐庸猥之口,金版之高算,不出恒民之怀,睹百抱之支,则足以知其本之不细,睹汪濊之文,则足以觉其人之渊邃。
抱朴子说:能够压住波涛的大鱼,不会出自狭窄的深山沟;鸾凤栖息的高大树木,不会长在低矮的土丘上。治理天下的格言不会从平庸猥琐的人口中说出,《金版》中的高明韬略不出自常人的胸怀。看到百抱粗的枝条,就足以知道树干不细;看到汪洋恣肆的文章,就足以感觉作者的深邃。
【原文】抱朴子曰:桑林郁蔼,无补柏木之凄冽;膏壤带郭,无解黔敖之蒙袂。然茧纩绨纨,引之自出,千仓万箱,于是乎生。故识远者贵本,见近者务末。
抱朴子说:虽然桑林丛郁茂盛,不能弥补柏树的凄怆悲凉;肥沃的土壤围绕城郭,不能解除黔敖遭遇灾荒。然而蚕茧、丝绵和绸帛,是从桑林中生产出来的;千仓万箱的粮食,是在土地上种植收获的。所以见识远的人重视根本,见识浅的人追逐末梢。
【原文】抱朴子曰:体粗者系形,知精者得神,原始见终者,有可推之绪,得之未朕者,无假物之因。是以昼见天地,未足称明,夜察分毫,乃为绝伦。
抱朴子说:体会粗略的人只是联系事物的外表,知道精粹的人才得到了事物的神韵。推原起始看出结果的人,有他推导道理的思路;没有征兆能预见事情,并没有可以借助的事物。因此,白天看见天地,不值得称为跟睛明亮;夜间能明察分毫,才是出类拔萃。
【原文】抱朴子曰:镦藻春耀,不能离柯以久鲜;吞舟之鱼,不能舍水而摄生。是以名美而实不副者,必无没节之风;位高而器不称者,不免致寇之败。
抱朴子说:芳香华美的花朵春天繁盛,但不能离开枝条长久保持鲜艳;能够吞舟的大鱼,不能舍弃水而生存。因此名声美好而实际不相符合的人,必然没有身死之后的长远影响;地位高而才能不相称的人,免不了招致外寇的失败。
【原文】抱朴子曰:忍痛苦之药石者,所以除伐命之疾;婴甲胄之重冷者,所以捍锋镝之集;洁操履之拘苦者,所以全拔萃之业;纳拂心之至言者,所以无易方之惑也。
抱朴子说:忍受带来痛苦的药物和针石,是为了去除危害生命的疾病;穿戴盔甲这又重又凉的东西,是为了抵御刀枪和飞箭的攻袭。保持节操高洁自我约束刻苦,是为了完成出类拔萃的事业;接受逆耳的至理之言,是为了从改换方略的迷惑中醒悟。
【原文】抱朴子曰:鸾凤竞粒于庭场,则受亵于鸡鹜;龙麟杂厕于刍豢,则见觌于六牲。是以商老栖峻以播邈世之操,卞随赴深以全遗物之声。
抱朴子说:鸾凤如果在院子里谷场上去争抢米粒,就要受到鸡鸭的欺侮;蛟龙和麒麟如果和家畜混杂在一起,就会受到六牲的污辱。因此商山四皓栖身于深山,因而远超世人的节操得以播扬;卞随投水自尽,所以成就了传留后世的声誉。
【原文】抱朴子曰:浚井不渫则泥泞滋积,嘉谷不耘则荑莠弥蔓。学而不思则阂实繁,讲而不精则长惑丧功。
抱朴子说:就是深井,如果不淘,污泥也会积聚;即使是好庄稼,若是不除草,稗子和杂草也要蔓延。学习而不思考,那么疑虑和障碍就会很多;讲解而不精到,就会增加迷惑白耗功夫。
【原文】抱朴子曰:积万金于箧匮,虽俭乏而不用,则未知其有异于贫窭。怀逸藻于胸心,不寄意于翰素,则未知其有别于庸猥。
抱朴子说:在箱柜中积存万两黄金,即使生活困难了也不使用,那么就不知道他和贫穷的人有什么区别;胸怀超群的才华,但不用笔墨纸张写出来,那么也就不知道他和平庸猥琐的人有什么不同。
【原文】抱朴子曰:南威青琴,姣冶之极,而必俟盛饰以增丽,回赐游夏,虽天才隽朗,而实须《坟》《诰》以广智。
抱朴子说:南威和青琴,妖冶艳丽到极点,但也必须等待华美的装饰来增加她们的漂亮;颜回、子贡、子游、子夏,虽然天资聪明朗彻,但也需要用古代的典籍来拓宽他们的智慧。
【原文】抱朴子曰:丹帏接网,组帐重荫,则丑姿翳矣;朱漆饰致,错涂炫耀,则枯木隐矣。是以六艺备则卑鄙化为君子,众誉集则孤陋邈乎贵游。
抱朴子说;红色的罗帏相接,华美的帐子重施,那么丑陋的姿容就被遮挡住了;红漆刷饰美观,金色涂抹得耀眼,那么枯朽的木头就被隐藏了。因此六经具备,卑下鄙野的人也会变化为君子;众多的赞誉集中到一处,孤独浅陋的人也会超过王公贵族。
【原文】抱朴子曰:繁林翳荟,则羽族云萃;玄渊浩汗,则鳞群兢赴。德盛业广,则宅心者众,舍瑕录用,即远怀近集。
抱朴子说:密林茂盛,那么百鸟就像云彩一样汇集;深深的湖水浩荡无边,那么鱼群就争相奔赴。道德高尚事业广阔,诚心归服的人就多;原谅缺点任用人才,就会远人怀想近人汇聚。
【原文】抱朴子曰:寻飞绝景之足,而不能骋逸放于吕梁;凌波泳渊之属,而不能陟峻而攀危。故离朱剖秋毫于百步,而不能辩八音之雅俗;子野合通灵之绝响,而不能指白黑于咫尺。
抱朴子说:能够追逐飞鸟甩掉影子的快马,不能在吕梁险川驰骋;能够凌驾波浪漂浮水面的船只,不能攀登险峻的高山。所以离朱可以分辨百步之外秋毫之末,但不能辨别音乐的雅和俗;师旷能调合通达神灵的绝妙音乐,但不能指明近在咫尺的白与黑。
【原文】抱朴子曰:四聪广辟,则羲和纳景;万仞虚己,则行潦交赴。故博辨之道弘,则异闻毕集;庭燎之耀辉,则奇士叩角;诽谤之木设,则有过必知;敢谏之鼓悬,则直言必献。
抱朴子说:四面窗户大开,那么太阳就会带来光芒;湖海虚心,积水就会交相流入。所以博采众长的精神弘扬,各种不同的见解就都汇集来了;院中的火炬明亮,德才出众的人士就会叩角求仕;树立求批评的木柱,有了过错肯定就会知道;挂起敢于劝谏者敲的鼓,正直的意见必然献纳。
【原文】抱朴子曰:能言莫不褒尧,而尧政不必皆得也;举世莫不贬桀,而桀事不必尽失也。故一条之枯,不损繁林之蓊蔼;蒿麦冬生,无解毕发之肃杀。西施有所恶而不能减其美者,美多也;嫫母有所美而不能救其丑者,丑笃也。
抱朴子说:能说话的人无不赞誉唐尧,而唐尧的政事不一定全都得当;举世的人无不贬斥夏桀,而夏桀做事也不会一无是处。所以一根树枝枯萎,不会损害密林的茂盛;荠菜小麦冬天还在生存,不能解除寒风凛烈肃杀。西施也有不美的地方,但不会减低她的美丽,因为她的美是多方面的;嫫母也有好看的地方,但不能解救她的丑,因为丑陋得太厉害了。
【原文】抱朴子曰:身与名,难两济;功与神,鲜并全。支离其德者,苦而必安;用以适世,者乐而多危。故鸷禽以奋击拘絷,言鸟以智慧见宠,琼瑶以符辨剖判,三金以琦玩治铄,兰茝以芬馨剪刈,文梓以含音受伐。是以翠蚪睹化益而登玄云,灵凤值孟戏而反丹穴,子永叹天伦之伟,漆园悲被绣之牺。
抱朴子说:形骸与名声难于两全齐美,实效与精神很少能并获成功。使自身道德不合社会之用的人,虽然受苦但必定安全;实用并适于人世的人,虽然快乐但很危险。所以猛禽因为能追逐攻击而被束缚,会说话的鸟因为有智慧被装进笼子。琼瑶因为有纹理光彩而被剖开,金、银、铜三种金属因为珍奇可玩赏而被冶炼熔化。兰花白芷因为芬芳馥郁而被剪断,文理好的梓树因为适宜做乐器而被砍伐。因此碧龙看到伯益后飞上云天,神异的凤凰遇上孟戏就返回丹穴。子永赞美上天安排的秩序的伟大,庄子为披绣帐作祭品的牛而悲伤。
【原文】抱朴子曰:万麋倾角,猛虎为之含牙;千禽鳞萃,鸷鸟为之握爪。是以四国流言,公旦不能遏;谤者盈路,而子产无以塞。
抱朴子说:万头廉鹿把角伸向前方,猛虎也会因此而收起獠牙;千只鸟雀鱼鳞般聚集在一起,猛禽也将为此狼起利爪。因此如果四国流言散布,周公也不能阻止;满路都是批评者,子产也无法杜绝。
【原文】抱朴子曰:威施之艳,粉黛无以加,二至之气,吹嘘不能增。是以怀英逸之量者,不务风格以示异;体邈俗之器者,不恤小誉以徇通。
抱朴子说:南威、西施的艳丽,擦粉描眉也不能超过;冬至和夏至的寒冷暑热,哈气吹气不能增加。因此怀有出色才能的人,不追求仪容风度来显示与众不同;具备超群器量的人,不考虑小的荣誉来谋求通达。
【原文】抱朴子曰:鳞止凤仪,所患在少;狐鸣枭呼,世忌其多。是以俊×盈朝,而求贤者未倦;谗佞作威,而忠贞者切齿。
抱朴子说:麒麟的姿态凤凰的威仪,人们担心它少;狐狸的鸣叫梟鹰的呼号,世人忌恨它多。因此才德出众者站满朝廷,而寻求贤者的人仍不倦地寻找;进谗巧辩者擅用威权,忠诚坚贞的人切齿痛恨。
【原文】抱朴子曰:多力何必孟贲乌获,逸容凯唯郑旦毛嫱,飚迅非徒骅骝驌騻,立断未独沈闾干将。是以能立素王之业者,不必东鲁之丘;能洽掩枯之仁者,不必西邻之昌。
抱朴子说;力量大为什么一定得孟贲、乌获呢?长相美难道只有郑旦、毛嫱吗?能像狂飙一样迅跑的并非只有骅骝驹、骕騻马,能立时砍断的不单是沈闾、干将这些名剑。因此建立素衣之王事业的人,不一定是东鲁的孔子;能广施掩埋枯骨的仁德的人,不一定是西伯姬昌。
【原文】抱朴子曰:灵凤振响于朝阳,未有惠物之益,而莫不澄听于下风焉。鸱枭宵集于垣宇,未有分厘之损,而莫不掩耳而注镝焉。故善言之往,无远不悦;恶言之来,靡近不忤。犹日月无谢于贞明,枉矢见忘于暂出。
抱朴子说:通灵的凤凰在朝阳发出鸣叫时,并没有什么实惠的东西,但没有人不在下风处静耳细听;猫头鹰夜间聚集在墙头檐下,没造成一丝一毫的损失,而没有人不掩住耳向那里射箭。所以好话所到的地方,无论多远都没有人不喜欢;坏话所去的处所,无论多近全没人不反对。就像日月无愧于正大光明,而枉矢星由于出现短暂而被人遗忘。
【原文】抱朴子曰:影无违形之状,名无离实之文。故背源之水,必不能扬长流以东渐;非时之华,必不能稽辉藻于冰霜。
抱朴子说:影子没有不合原形的样子,名声没有脱离实情的说法。所以背向水源的河流,肯定不能推动长长的流水奔向东方;不合季节的花朵,肯定不能让它的美丽形象在冰霜中长存。
【原文】抱朴子曰:锯牙之兽,虽低伏而见惮;挥斧之虫,虽口止全形而不威。故君子被褐,穷而不可轻;小人轩冕,达而不足重。
抱朴子说:锯形牙齿的猛兽,即使低身俯伏还是让人害怕;挥动臂斧的螳螂,即使踹腿也没有威风。所以君子就是披褐衣受困窘,也不能轻视;小人就是乘轩车着冠冕,显达也不值得尊重。
【原文】抱朴子曰:逸麟逍遥大荒之表,故无机阱之祸;灵鸧振翅玄圃之峰,以违罩罗之患。何必曲穴而永怀怵惕。何必衔芦而惨惨畏容。故充乎宰割之用者,必爱乎刍豢者也。给乎煎熬之膳者,必安乎庭立者也。
抱朴子说:自由的麒麟在大荒之外逍遥自在,所以没有机关陷阱的祸患;神异的鸧鸹展翅飞到玄圃仙山上,因而躲开了罗网的威胁。何必蜷曲在洞穴中总是担掠受怕?何必像大雁一样口含芦草忧闷而永存畏惧之色?所以充当宰割之用的牲畜,必然受到豢养者喜欢;满足煎炒烹炸膳食需要的禽兽,必定安然地在庭院中争抢粮食。
【原文】抱朴子曰:聪者贵于理遗音于千载之外,而得兴亡之迹。明者珍于鉴逸群于寒瘁之中,而抽匡世之器。若夫聆繁会之响,而顾问于庸工,非延州之清听也。枉英远之才,而谘之于常人,非独见之奇识也。故与不赏物者而论用凌侪之器,是使瞽者指五色也;与妒胜己者而谋举疾恶之贤,是与狐议治裘也。
抱朴子说:耳聪者可贵的是能修治千年之前留下的学说,从而发现兴亡的规律;眼明者可贵的是能在贫穷困厄之中看出超群的人才,从而选拔匡正世俗的贤士。至于聆听多音交响的乐声,去向平庸的工匠咨询,就不是延陵季子善听的耳朵;枉曲出色的人才,而向寻常的人去求问,就没有独特而超人的见识。所以,和不能欣赏事物的人谈论拔萃的人才,等于是让盲人指明五种色彩;和嫉妒超过自己的人商量举荐嫉恶如仇的贤士,等于和狐狸商量做裘衣。
【原文】抱朴子曰:鸗驳危苦于崄峻之端,不乐口弗守之役,吉光饥渴于冰霜之野,不愿牺牲之鲍,孤竹不以绝粒易鹿台之富,子廉不以困匮贸铜山之丰。
抱朴子说:野马、驳兽宁肯在险峻的山顶上冒危险受痛苦,也不乐于做吠叫守门的事;吉光神兽宁肯在冰霜的旷野里忍受饥渴,也不愿吃饱后充当献祭的牺牲。伯夷叔齐不肯放弃断粮而死以换取商纣那样富有鹿台;子康不愿用他的困顿贫穷换取邓通那样富有铜山。
【原文】抱朴子曰: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道乖者不以咫尺为近。故有跋涉而游集,亦或密迩而不接。
抱朴子说:心志投合的人不认为山海的阻隔遥远;操守不同的人不认为咫尺之遥是近。所以有的人跋山涉水去交往会聚,有的人就在近旁却不相接触。
【原文】抱朴子曰:华衮粲烂,非只色之功;嵩岱之峻,非一篑之积。故九子任而康凝之绩熙,四七授而佐命之勋著。
抱朴子说:华丽的衮服灿烂夺目,不是一种颜色的功劳;嵩山泰山高耸入云,不是一筐土积就的。所以尧的九位贤臣任用后,社会安宁的业绩就兴盛了;云台二十八将被授职,佐助天命的功勋就成就了。
【原文】抱朴子曰:翠虬无翅而天飞;螣蛇无足而电鹜,鳖无耳而关头善闻,蚓无口而扬声。故皋繇喑而与辩者同功,晋野瞽而与离朱齐明。
抱朴子说:碧龙没有翅膀能在天上飞,腾蛇没有脚却能像闪电一样的奔驰。甲鱼没有耳朵却善于听声,蚯蚓没有嘴却能发出声音。所以皋陶是哑巴却与雄辩者有同样的作用;师旷虽然眼盲却与离朱同样明白。
【原文】抱朴子曰:官达者才未必当其位,誉美者实未必副其名。故锯齿不能咀嚼,箕舌不能别味,壶耳不能理音,尸彳乔鼻不能识气,釜目不能扌卢望舒之景,床足不能有寻常之逝。
抱朴子说:官位显达的人,才能未必和他的地位相当;名誉好的人,实际未必和他的声望相符。所以锯子的齿不能咀嚼,簸箕的舌不能辨别味道,壶耳不能听到声音,草鞋的鼻子不能闻气味;锅眼不能望见明月之光,床脚不能走出寻常之遥。
【原文】抱朴子曰:路人不能挽劲命中而识养由之射,颜子不能控辔振策而知东野之败。故有不能下棋而经目识胜负,不能徽弦而过耳解郑雅者。
抱朴子说:过路人不能拉开硬弓射中目标,但能懂得养由基的射箭技艺;颜阖不能操疆绳挥马鞭,但能知道东野稷驾车会失败。因此有人不能下棋,但一眼就能看出胜负;不会弹琴,但经耳一听就能辨别靡靡之音还是雅正之声。
【原文】抱朴子曰:垂荫万亩者,必出峻极之岭;滔天襄陵者,必发板桐之源。邈世之勋,必由绝伦之器;定倾之算,必吐冠俗之怀。是以虫焦螟之巢,无乘风之羽;沟浍之中,无宵朗之琦。
抱朴子说:荫凉可以覆盖万亩的大树,必定出自高山峻岭;滔天大水漫上山陵的河流,必定源于板桐神山。超卓的功勋,必定由出类拔萃的人才建立;挽救危局的计策,必定出于盖过时俗者的胸怀。因此,鹪螟小虫的巢穴中没有乘风而飞的大鹏,田中的沟渠里没有夜光宝玉。
【原文】抱朴子曰:冲飚焚轮,原火所以增炽也,而萤烛值之而反灭;甘雨膏泽,嘉生所以繁荣也,而枯木得之以速朽;朱轮华毂,俊民之大宝也,而负乘窃之而召祸;鼎食万锺,宣力之弘报也,而近才授之以覆食束。
抱朴子说:龙卷飓风,燎原大火因此而更加猛烈,而萤光火把遇上反倒要熄灭;甘甜的雨水润泽大地,茂盛的谷物因而更茁壮,干枯的木头受到了反而很快腐朽。高官显位,是才智杰出者的宝物,窃居高位的人却会招来祸患;列鼎而食,粮食万钟,是对出力报国者的丰厚奖赏,而才能浅近的人接受了会导致失败。
【原文】抱朴子曰:屠犀为甲,给乎专征之服,裂翠为华,集乎後妃之首,虽出幽谷,迁于乔木,然为二物之计,未若栖窜于林薄,摄生乎榛薮也。故灵龟宁曳尾于涂中,而不愿巾笥之宝;泽雉乐十步之啄,以违鸡鹜之祸。
抱朴子说:屠杀了犀牛制作铠甲,当作受命专门征伐的战服;拔取翠鸟的羽毛作为装饰,集中到后妃们的头上。这虽然就像鸟儿从幽谷出来,飞上高树一样,但是为这两种动物着想,不如隐身于草木丛生的地方,在林莽之中保存生命。所以灵龟宁肯在泥途上摇曳尾巴,也不愿意被人用巾裹了藏到箱里当宝物;沼泽中的雉鸡乐于在十步之内啄食,以躲避遭到鸡鸭一样的灾祸。
【原文】抱朴子曰:偏才不足以经周用,只长不足以济众短。是以鸡知将旦,不能究阴阳之历数;鹄识夜半,不能极晷景之道度;山鸠知晴雨于将来,不能明天文;蛇虫岂知潜泉之所居,不能达地理。
抱朴子说:偏才不足以经受全面的使用,单纯的长处不够用来弥补众多的不足。因此鸡知道将要天明,不能知道岁时节候的次序;仙鹤懂得夜半,但不能弄清日晷投影上的刻度;斑鸠能知道将要到来的晴雨,但不能知道气象;蛇和蚂蚁能知道深藏的泉水所在的地方,但不能通达地理。
【原文】抱朴子曰:禁令不明,而严刑以静乱;庙算不精,而穷兵以侵邻。犹钐禾以讨蝗虫,伐木以杀蠹蝎,食毒以中蚤虱,彻舍以逐雀鼠也。
抱朴子说:禁止的法令不明确,而用严刑来镇压混乱;朝廷上的筹划不精到,而滥用武力去侵犯邻国,就像割掉禾苗来消灭蝗虫,砍伐树木来杀死蛀虫,吃毒药来去除跳蚤虱子,拆掉房子来赶走麻雀老鼠一样。
【原文】抱朴子曰:锐锋产乎钝石,明火炽乎暗木,贵珠出乎贱蚌,美玉出乎丑璞。是以不可以父母限重华,不可以祖祢量卫霍也。
抱朴子说:锐利的刀剑产自粗钝的矿石,明亮的火焰燃于不发光的木头。贵重的珍珠出自低贱的蚌壳,美玉出自丑陋的璞石。因此不能依据父母而低看了虞舜,不能根据父祖来衡量卫青、霍去病。
【原文】抱朴子曰:志得则颜怡,意失则容戚。本朽则末枯,源浅则流促。有诸中者必形乎表,发乎迩者必著乎远。
抱扑子说:志满意得就神情愉快,想法没实现就面容忧伤。树根腐烂了树枝就会干枯,水源浅河流就短。内在深厚必然现于外表,发生在近期必然显明在长远。
【原文】抱朴子曰:妍姿媚貌,形色不齐,而悦情可均;丝竹金石,五声诡韵,而快耳不异;缴飞钩沈,罾举罝抑,而有获同功;树勋立言,出处殊途,而所贵一致。
抱朴子说:美丽的姿态妖媚的容貌,形象虽然不一致,但令人心情怡悦是一样的;丝弦、竹材、金属、石头,演奏出宫、商、角、徴、羽音色高低不同,但听起来顺耳是没有区别的;用箭射用钩勾,兽网架起、渔网入水,可以有猎获的作用是一样的。建功立业还是建立学说,出仕为官还是隐居不仕,而所重视的东西是一样的。
【原文】抱朴子曰:利丰者害厚,质美者召灾。是以南禽歼于藻羽,穴豹死于文皮,鳣鲤积而玄渊涸,麋鹿聚而繁林焚,金玉崇而寇盗至,名位高而忧责集。
抱朴子说:利益丰厚的人灾祸深重,本质美好的人招致祸患。所以南来的鸟雀由于美丽的羽毛而被杀,巢穴中的豹子由于有花纹而丧命;鲟鱼鲤鱼积聚,深潭就会被抽干;糜鹿会集,密林就会被焚烧;金玉收藏多了,强盗就会到来;名誉地位高了,烦忧和重任就会加到身上。
【原文】抱朴子曰:商风宵肃则絺扇废,登危陟峻则轻舟弃,干戈云扰则文儒退,丧乱既平则武夫黜。
抱朴子说:秋风萧瑟时细布扇就没用了,攀登山峰时轻便的船就丢弃了。战事叠起文人书生就遭斥退,动乱平定武将就被罢黜。
【原文】抱朴子曰:价直万金者,不待见其物而好恶可别矣;条枝连抱者,不俟围其木而巨细可论矣。故望洪涛之滔天,则知其不起乎潢污之中矣;观翰草之汪濊,则知其不出乎章句之徒矣。
抱朴子说:价值万金的东西,不等看见它,好坏就能区别;枝条合抱粗的,不等围量树干,就可知道粗细。所以看到巨浪滔天,就知道它不是从池塘中产生的;看到文稿汪洋恣肆,就知道不出自寻章摘句之徒。
【原文】抱朴子曰:丹华绿草,不拘于曲瘁之株;紫芝芳秀,不限于斥卤之壤。是以受玄珪以告成者,生于四罪之门;承历数于文祖者,出于顽嚣之家。
抱朴子说:红花绿草,不会拘存于弯曲枯槁的植株上;紫色灵芝芳香茂盛,不会局限在盐碱荒地上。因此,接受玄圭之赏以宣告大功成就的大禹出生在被治重罪的家庭;在文祖庙承继唐尧基业的虞舜,出身于父亲愚顽母亲不诚实的家庭。
【原文】抱朴子曰:善言居室,则靡远不应;枉直不中,则无近不离。是以宋野有退舍之荧惑;殷朝有外奔之昵属。四环至自少广之表,鹿马变于萧墙之里。
抱朴子说:有益的话就是在屋里说,也无论多远都会应和;邪曲不当的语言,无论多近都无人搭理。因此宋景公时有荧惑之星从宋之分野后移的事情,而商纣王却有逃奔外邦的亲属;西王母把白玉环从少广山之外送给舜,而指鹿为马的事就发生在照壁之内。
【原文】抱朴子曰:荆卿朱亥,不示勇于怯弱之间;孟贲冯妇,不奋戈戟于俚侠之群。英儒硕生,不饰细辩于浅近之徒;达人伟士,不变日交察于流俗之中。
抱朴子说:荆柯、朱亥,不在怯懦弱小者中显示勇敢,孟贲、冯妇,不在狸猫豺狗中挥动武器。杰出的儒者和饱学之士,不和才学浅近的人争辩细小的问题;通达伟岸的人,不到平庸者中去明察秋毫。
【原文】抱朴子曰:盘旋揖让,非御寇之容;掼甲缨胄,非庙堂之饰。垂绅振佩,不可以挥刃争锋;规行矩步,不可以救火拯溺。
抱朴子说:依照礼仪进退来待客,不是抵御敌人的样子;穿上铠甲系上头盔,不是上朝廷应有的服饰。垂大带抖佩饰,不能挥动武器上阵争斗;按规矩行走迈步,不能扑灭火灾拯救溺水者。
【原文】抱朴子曰:乾坤陶育,而庶物不识其惠者,由乎其益无方也;大人神化,而群细不觉其施者,由乎治之于未有也。故可知者小也,易料者少也。
抱朴子说:苍天大地造就培育了万物,但万物并不知道它们的恩德,原因在于施化无所不至;伟大人物神妙地潜移默化,众多平民感觉不出他们的施予,是因为他们的治理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所以可以知道的东西是小的,容易料定的事是少的。
【原文】抱朴子曰:娥英任姒,不以蚕织为首称,汤武汉高,不以细行招近誉。故澄视于三辰者,不遑纡鉴于井谷;清听于韶濩者,岂暇垂耳于桑间。
抱朴子说:娥皇、女英、太任、太娰,不以养蚕织布为首先称道的优点;商汤、周武王、汉高祖,不用小的行为去争取浅薄的荣誉。所以清楚地看见日月星的人,没有闲暇俯身观看井底;善于欣赏《韶》乐和《濩》乐的人,哪里有时间倾听淫靡的桑间之音呢!
【原文】抱朴子曰:肤表或不可以论中,望貌或不可以核能。仲尼似丧家之狗,公旦类朴斫之材,咎繇面如蒙倛,伊尹形若槁骸,及龙阳宋朝,犹土偶之冠夜光,藉孺董邓,犹锦纨之裹尘埃也。
抱朴子说:看外表有时不能够谈论内在,看相貌有时不能核查能力。孔子像有丧事者家中的狗,周公似刚砍下的枯树干,皋陶脸像蒙上了驱鬼的面具,伊尹样子像是干枯的骨架。至于龙阳君、宋朝,就像是泥做的玩偶头顶夜光宝玉,董贤、邓通,就像绵缎裹着一堆泥土。
【原文】抱朴子曰:勋华不能化下愚,故教不行于子弟;辛癸不能改上智,故恶不染于三仁。
抱朴子说;尧、舜不能教化极愚蠢的人,所以教化没能在他们的儿子弟弟身上起作用。夏桀、商纣不能改变极聪明的人,所以邪恶没有沾染微子、箕子和比干。
【原文】抱朴子曰:至大有所不能变,极细有所不能夺。故冰霜肃杀,不能凋菽麦之茂;炽暑郁阴,不能消雪山之冻;飚风荡海,不能使潜泉扬波;春泽荣物,不能使枯卉发华。抱朴子曰:泣血之宝,仰石监石诸以摛景,沈闾孟劳,须楚砥以敛锋,骝马日待王孙而致远,令质俟櫽括而成德。
抱朴子说:最大的东西也有它不能改变的,极细小的东西也有它不可剥夺的。所以冰霜严酷萧索,但不能让茂盛的豆子麦子凋疏;炎夏暑热正盛,但不能化解雪山的冰冻;大风使海水动荡,但不能使地下的泉水扬起波浪;春天的喜雨繁荣万物,但不能让枯萎的花朵重新开放。抱朴子说:卞和为之泣血的和氏宝宝,仰仗治玉的磨石才能焕发光彩;沉闾剑、孟劳刀须要楚产的砥石收其锋刃。骏马有待王良、伯乐抵达远方,良好的本质需要纠正不足以成就好的德行。
【原文】抱朴子曰:栖鸾戢鸑,虽饥渴而不愿笼委于庖人之室;乘黄天鹿,虽幽饥而不乐草刍秣于濯龙之厩。是以掇蜩之叟,忘万物于芳林,垂纶之生,忽执珪于南楚。
抱朴子说:隐栖的鸾凤,即使忍受饥渴也不愿委身于厨师房中的笼子里;乘黄、天鹿这些神兽,即使幽隐而挨饿也不愿在宫廷的马厩中被饲养。因此,在春天的树林中捕蝉的老人忘掉了世间万物,在南楚垂钓的庄周轻视到楚国执圭为相。
【原文】抱朴子曰:方圆舛状,逝止异归。故浑象尊于行健,坤後贵于安贞。七政四气,以周流成功;五岳六柱,以峙静作镇。是以宋墨楚申,以载驰存国,干木胡明,以无为折冲。
抱朴子说:方与圆形状不同,移动与停止结果有异。所以上天以运行壮健为尊,大地以安泰稳定为贵;日月五星和四季的温热冷寒以周而复始的交替变化完成其功业,五岳八柱这些山峰以屹立静止来镇压大地。因此宋国墨翟、楚国申包青以驱车驰骋保存了自己的国家,段干木和胡昭凭无所作为而令敌兵退却。
【原文】抱朴子曰:得意于丘园者,身否而神泰;役己以恤物者,形逸而心劳。故抱瓮灌园者,欢于台宰;呕餐茹薇者,美乎鼎食;仗策去豳者,形如月居腊;夜以待旦者,勤忧损命。
抱朴子说:在山丘园林中自得其乐的人,身虽困厄而精神安泰;役使自己去忧虑身外之物的人,形骸安逸而内心劳苦。所以抱水瓮浇灌菜园的老者,比宰相精神愉快,呕吐水泡饭的爱旌目和采薇而食的伯夷叔齐,比列鼎而食的人心中得意;柱杖离开邻地去开创基业的古公亶父,辛劳得犹如干肉;夜以继日勤于政务的赵盾,由于辛勤忧虑而损伤寿命。
【原文】抱朴子曰:仁忍有天渊之绝,善否犹有无之觉。驺虞侧足以蹈虚,豺狼掩群以害生。虞卿捐相印以济穷,华公让三事以推贤。李斯疾胜己而杀韩非,庞涓患不如而刑孙膑。
抱丰仔说:仁慈与残忍有上天与深渊之别,善良与凶恶则像有与无给人的感觉一样。义兽驺虞在虚无之地尚且侧足敬让,豺狼则是整群地出来杀害生灵,虞卿捐弃了相印解救走投无路的魏齐,华歆在很多事上退让并推举贤能。李斯疾恨胜己者而杀害了韩非,庞涓担心学识不如而施刑于孙膑。
【原文】抱朴子曰:用得其长,则才无或弃;偏诘其短,则触物无可。故轻罗雾縠,治服之丽也,而不可以御流镝;沈闾巨阙,断斩之良也,而不可以挑脚刺。
抱朴子说:能够任用人们的长处,那么人才没有可丢弃的;片面地追究人的短处,那么凡遇到人没有能认可的。所以轻柔的罗绮和似雾的縠纱,可以做漂亮的衣服,但是不能抵御无端飞来的箭;沉闾、巨阙这些名剑,是截断斩杀的好武器,但不能用来挑脚上的刺。
【原文】抱朴子曰:小疵不足以损大器,短疢不足以累长才。日月挟虫鸟之瑕,不妨丽天之景,黄河合泥滓之浊,不害凌山之流。树塞不可以弃夷吾,夺田不可以薄萧何,窃妻不可以废相如,受金不可以斥陈平。
抱朴子说:小的疵点不足以损害大的器物,小的毛病不足以牵累杰出的人才。太阳、月亮也杂有兔、蟾蛛、三足乌这些斑点,但不妨碍它们照亮天空的光辉;黄河水含污浊的泥沙,但不妨碍它凌漫山丘的巨流。门内设影壁,不能因此而抛弃管仲;夺人田产,不能因此而鄙薄萧何;窃取妻子,不能因此而否定司马相如;接人金钱,不能因此而贬斥陈平。
【原文】抱朴子曰:虎豹不能搏噬于波涛之中,螣蛇不能登凌于不雾之日,挚雉兔则鸾凤不及鹰鹞,引耕犁则龙麟不逮双峙。故武夫勇士,无用乎晏如之世;硕生逸才,不贵乎力竞之运。
抱朴子说:虎豹不能在波涛之中搏斗吞噬,腾蛇不能在没雾的日子飞上天空。抓雉鸡兔子鸾凤不如鹰雕;拉梨耕地龙和麒麟不如并驾的耕牛。所以武将勇士在太平祥和的时代不能施展,饱学之士杰出人才在靠武力竞争的世运中不受重视。
【原文】抱朴子曰:两绊而项领,则骐騄与蹇驴同矣;失林而居槛,则猿狖与獾貉等矣;韬锋而不击,则龙泉与铅刀均矣;才远任近,则英俊与庸王肖比矣。若乃求千里之迹于絷维之骏,责匠世之勋于剧碎之贤,谓之不惑,吾不信也。
抱朴子说:两道绳索系在脖子上,那么骏马和瘸驴就没有区别了;离开了树林关进笼子,那么猿猴和獾、貉子是同等的;藏起锋刃来不去砍杀,那么龙渊宝剑和铅刀是一样的;才能杰出而任职低微,那么优秀的人才与平庸猥琐之徒就并肩而立了。至于说让拴住的骏马一日千里地飞奔,要求繁杂事务缠身的贤者建立匡正世风的巨大功勋,说它不糊涂,我是不相信的。
【原文】抱朴子曰:捐荼茹蒿者,必无识甘之口;弃琼拾砾者,必无甄珍之明。薄九成而悦北鄙者,吾知其不能格灵只而仪翔凤矣。舍英秀而杖常民者,吾知其不能叙彝伦而臻升平矣。
抱朴子说;扔掉荼菜而吞吃蒿草的人,必然没有识别美食的口味;抛弃美玉捡拾石块的人,必然没有甄别珍宝的眼光。轻视九阙《萧韶》却喜欢亡国的北鄙之音的人,我知道他不能感动神灵,使飞翔的凤凰到来;舍弃杰出的人才而任用普通百姓的人,我知道他不能使社会的基本人伦关系安排有序,使国家达到太平。
【原文】抱朴子曰:达乎通塞之至理者,不悁悒于穷否;审乎自然之有命者,不逸豫于道行。故萦抑渊洿,则遗愠闷之心;振耀宸户衣,而无得意之色。三仕三已,则其人也。
抱朴子说:能够透彻理解显达和困厄的根本道理的人,不会因为运气不好不得志而忧郁;能够深刻懂得命运应听其自然的人,不会为正道行世而安乐。所以被埋没在深渊池塘之中,就会丢开愠怒烦闷的情绪;在朝廷上展现才能,也不会有得意的神色。几次出仕没有喜色,又儿次被罢免而不烦恼的,就是这样的人。
【原文】抱朴子曰:否泰系乎运,穷达不足以论士;得失在乎适,营辱不可以量才。时命不可以力求,遭遇不可以智违。故尚父者,老妇之弃夫;韩信者,乞食之饿子;萧公者,斗筲之吏;黥布者,刑黜之亡隶。当其行龙姿于虺蜥之中,卷凤翅乎斥鷃之群,则彼龙後,谓为其伦。
抱朴子说:运气的好坏在于时气的安排,困厄与显达不足以用来评论士人;得失在于碰对了机会,获得荣耀还是蒙受屈辱,不能用来衡量才能。时运不能靠人力去谋求,遭遇如何不能靠智慧去改变。所以吕尚是老妇人丢弃的人,韩信是讨饭吃的挨饿者,萧何担任过无足轻重的小官,英布是刑余的逃跑的奴隶。当他们在蜥蜴群中展现出龙的姿态,在斥鷃堆里舒卷凤凰的翅膀的时候,那些龙中之王,也称他们是自己的同类。
【原文】抱朴子曰:四灵翳逸,而为隆平之符;幽人嘉遁,而为有国之宝。何必司晨而衔镳,羁绁于忧责哉?有用人之用也,无用我之用也,徇身者不以名汨和,修生者不以物累己。
抱朴子说:麟、凤、龟、龙四灵虽然隐逸,仍然是隆盛太平的象征;隐者合于时宜地退隐,仍然是国家的宝物。为什么一定要报晓的雄鸡衔上马嚼子,被忧虑和责任所束缚呢!有任用他人的“用”,没有役使自己的“用”。依从自身的人,不为名声而损伤中和之气;养生的人,不因身外之物而牵累自己。
【原文】抱朴子曰:量才而授者,不求功于器外;揆能而受者,不负责于力尽。故灭荧烛者不烦沧海,扛斤两者不事乌获。运薪辇盐,不宜枉骐骥之脚;碎职琑任,安足屈独行之俊矣?
抱朴子说:量才而授予官职的人,不谋求才能以外的作用;依据能力接受任用的人,不担负尽力于本职之外的责任。所以,扑灭微弱的烛火用不着大海,扛斤两的重量用不着大力士乌获。运柴拉盐不应该委屈千里马,琐碎的事务哪值得枉用节操高尚的杰出人才呢!
【原文】抱朴子曰:𤰕浍之流,不能运大白之艘;升合之器,不能容千锺之物。熠耀不能并表微之景,常才不能别逸伦之器。盖造化所假,聪明有本根也。
抱朴子说:田间小沟中的水流,不能漂浮‘大白’那样的大船;一升一合容量的器皿,不能装下千钟的东西。磷火的微光不能和照亮一切细微末节的阳光相提并论,平庸之才不能与出类拔萃的人排列在一起。这是大自然所给予的,人的聪明是有根源的。
【原文】抱朴子曰:郢人美下里之淫蛙,而薄六茎之和音;庸夫好悦耳之华誉,而恶利行之良规。故宋玉舍其延灵之精声,智士招其独见之远谋。
抱朴子说:郢地的人们以《下里巴人》的淫靡音乐为美,却轻视《六茎》中的和谐的音乐;平庸之辈喜欢悦耳的华美赞誉,但厌恶有利于德行的良好规劝。所以宋玉舍弃了他《延露》之曲的精美歌唱,有智谋的人收起了他们独到的远见。
【原文】抱朴子曰:琼珉山积,不能无挟瑕之器;邓林千里,不能无偏枯之木。论珍则不可以细疵弃巨美;语大则不可以少累废其多故。叛主者,良平也,而吐六奇以安上;群盗者彭越也,而建弘勋于佐命。
抱朴子说:美玉山一般堆积,不能不夹有带毛病的器具;千里的邓林,不能没有部分枯萎的树木。谈论珍宝,就不能因为小的疵点而抛开总体的美;论述大事,就不能因为稍有毛病而废弃所有的话。陈平是叛离主人的人,但献六条奇计安定了君主;彭越当过结伙的强盗,但建立大功以佐助天命。
【原文】抱朴子曰:五岳巍峨,不以藏疾伤其极天之高;沧海滉瀁,不以含垢累其无涯之广。故九德尚宽以得众,宣尼泛爱而与进。
抱朴子说:五岳巍峨,不因藏有缺点而损伤它达于上天的高度;大海浩荡,不因含有污垢妨碍它无边的广阔。具有九种品德的皋陶崇尚敦厚而得到众人之心,孔子博施恩爱赞赏进步。
广譬卷第三十九
【原文】抱朴子曰:立德践言,行全操清,斯则富矣,何必玉帛之崇乎!高尚其志,不降不辱,斯则贵矣,何必青紫之兼拕也!俗民不能识其度量,庸夫不得揣其铨衡,是则高矣,何必凌云而蹈霓乎!问者莫或测其渊流,求者未有觉其短乏,是则深矣,何必洞河而沦海乎!四海苟备,虽室有悬磬之窭,可以无羡乎铸山而煮海矣。身处鸟兽之群,可以不渴乎朱轮而华毂矣。
抱朴子说:树立道德实践诺言,行为完美情操高洁,这就是富有了,为什么一定要美玉布帛大批堆积着呢!使自己的志向可高洁,不降志不受辱,这就是高贵了,为什么一定要当上大官呢!平庸的百姓不能理解你的度量办法,不能忖度你的权衡尺度,这就是高尚了,为什么一定要登上云端脚踏霞光呢!询问者没有人能揣测到你的思想源流,求教者没有觉得你有什么短缺,这就是深湛了,为什么一定要穿透黄河沉入大海呢!具备了元、亨、利、贞四德,那么即使穷到屋中宜于悬磬,也可不羡慕铸铜山为钱煮海水得盐来致富了;即使身处于禽鸟野兽之群,也可以不渴求显贵者的车乘了。
【原文】抱朴子曰:潜灵俟庆云以腾竦,栖鸿阶劲风以凌虚,素鳞须姬发而跃,白雉待公旦而来,姜老值西伯而投磻溪之纶,韩、英遭汉高乃骋拨乱之才。
抱朴子说:水中潜藏的龙等待五色祥云竦身腾飞,栖息的鸿雁借助强劲的风升上高空,白鱼等待周武王才跳跃,白雉等待周公旦才到来。姜尚老了遇上周文王才扔掉了磻溪的钓线,韩信、英布碰到汉高祖才施展出平定灾乱的才能。
【原文】抱朴子曰:澄精神于玄一者,则形器可忘;邈高节以外物者,则富贵可遗。故支离之口,伟造化而怡颜;北人、箕叟,栖嵩岫而得意焉。
抱朴子说:能在道的本原中澄清精神的人,自身的形骸可以忘却;节操高尚超脱于物欲之外的人,财富地位就可以遗弃。因此支离疏之类的人,赞美大自然并且表情愉悦;北人无择和箕山许由,住在高山的洞穴里仍然得意洋洋。
【原文】抱朴子曰:粗理不可浃全,能事不可举兼。故悬象明而可蔽,山川滞而或移,金玉刚而可柔,坚冰密而可离。公旦不能与伯氏跟絓于冯云之峻,仲尼不能与吕梁较伎于百仞之溪。
抱朴子说:再大的道理不能透彻地说清所有的事情,再有本事的人也不能什么都会干。因此,日月星辰虽然明亮,但会被遮住;山岳江河的地方是停滞的,但有时也会移动;金属玉石是坚硬的,但也可以变得柔软;坚硬的冰虽然致密,但也可以离散。周公旦不能和伯昏无人一样悬脚跟背立在凌云高山上,孔子也不能在百丈深的吕梁溪中显示技艺。
【原文】抱朴子曰:震雷不能细其音,以协金石之和;日月不能私其耀以就曲照之惠;大川不能促其涯以适速济之情;五岳不能削其峻以副陟者之欲。故广车不能胁其辙以苟通于狭路,高士不能撙其节以同尘于隘俗。
抱朴子说:震耳的霹雳不能使声音细小来和金石乐器之声相和谐,太阳月亮不能让光芒偏私只照耀某些地方;大河不能让两岸靠拢以适应想要快渡河者的心情,五岳不能削减高度来满足登山人的要求。因此宽的车子不能缩短车轴来勉强通过狭窄的道路,高尚的士人不能降低自已的节操苟同于鄙陋的世俗。
【原文】
抱朴子曰:阴阳以广陶济物,三光以普照著明,嵩、华以藏疾为旷,北溟以含垢称大,硕儒以与进弘道,远数以博爱容众。
抱朴子说:阴阳二气用广泛的化育为万物带来好处,日月星辰以普遍的照耀显示光明,嵩山华山因为能够藏纳缺点成其高大,北海由于能够含容污垢而就其辽阔。饱学大儒以奖掖后进弘扬大道,目标远大者以广博的爱心容纳众多的东西。
【原文】抱朴子曰:灵龟之甲,不必为战施;麟角凤爪,不必为斗设。故隽生不释剑于平世,击柝不辍备于思危。
抱朴子说:神龟的甲不一定是为打架才长的,麒麟的角和凤凰的爪不一定是为争斗而生的。因此才华出众的读书人和平时候也不解下佩剑,敲击木梆不停止以利于想到危险。
【原文】抱朴子曰:南金不为处幽而自轻,瑾瑶不以居深而止洁。志道者不以否滞而改图,守正者不以莫赏而苟合。
抱朴子说:贵重的南金不因身处幽暗而自己轻视自己,洁白的美玉不因埋在深处而改变自己的高洁。有志于真理的人不因仕途阻塞而改变追求,操守正直的人不因无人欣赏而胡乱追随。
【原文】抱朴子曰:登玄圃者悟丘阜之卑;浮溟海者识池沼之褊。披九典乃觉墙面之笃蔽,闻至道乃知拘俗之多迷。
抱朴子说:登上昆仑仙居的人才能领悟一般山丘的低矮,漂浮在大海上的人才能懂得池塘的狭小。翻阅了多部经典著作才感觉不学无术实在无知,听到了最高的道理才知道拘泥于世俗多有迷惑。
【原文】抱朴子曰:浑沌之原,无皎澄之流;毫厘之根,无连抱之枝;分寸之烬,无炎远之热;隙穴之中,无炳蔚之群;钩曲之形,无绳直之影;参差之上,无整齐之下。
抱朴子说:模糊混浊的源泉,不会淌出洁白清澄的流水;毫厘粗细的树根,不会长出合抱粗的树枝;分寸大小的灰烬,没有灼烤远处的热量;缝隙洞穴当中,没有成群的虎豹;弯弯曲曲的形体,没有笔直的影子;上边参差混乱,下边也不会整整齐齐。
【原文】抱朴子曰:不睹琼琨之熠烁,则不觉瓦砾之可贱;不觌虎豹之彧蔚,则不知犬羊之质漫。聆《白雪》之九成,然后悟《巴人》之极鄙;识儒雅之汪濊,尔乃悲不学之固陋。
抱朴子说:没见过熠熠闪光的美玉,就不觉得瓦砾应该轻贱;没见过虎豹的纹彩斑斓,就不知道狗和羊的皮毛素淡混沌。聆听了九阕《白雪》,然后才体悟出《下里巴人》的极端鄙野;了解了饱学儒生的深广学识,这才会为不学无术的闭塞浅陋而伤心。
【原文】抱朴子曰:无当之玉碗,不如全用之埏埴;寸裂之锦黻,未若坚完之韦布。故夏姬之无礼,不如孤逐之皎洁;富贵之多罪,不如贫贱之履道。
抱朴子说:不切实用的玉碗,不如多用途的陶器;寸寸开裂的绣花礼服,不如结实完整的皮带布服。无礼淫乱的夏姬,不如洁白无瑕的孤逐女;富有显贵但罪过很多,不如贫穷卑弱但履行正道。
【原文】抱朴子曰:猛兽不奋搏于度外,鹰鹞不挥翮以妄击。若庙算既内不揆德,进取又外不量力,犹轻羽之没洪炉,飞雪之委沸镬,朝菌之试干将,羔犊之犯虣虎也。
抱朴子说:猛兽不在范围之外去搏杀,鹰鹞也不扇动翅膀胡乱击打。如果在朝廷上谋划战事不能估量人的品德,在战场上进兵取敌又不能量力而行,那就像轻飘的羽毛投入大熔炉,飞舞的雪花落进滚沸的水锅,朝菌去试宝剑干将的锋刃,羊羔牛犊冒犯凶暴的老虎。
【原文】抱朴子曰:三辰蔽于天,则清景暗于地;根荄蹶于此,则柯条瘁于彼;道失于近,则祸及于远;政缪于上,而民困于下。
抱朴子说:日月星在天上被遮敝,清亮的光辉就会在地上暗淡;树根在这边被踩踏,枝条就会在那边干枯。现在有失道之举,就会带来长久的祸患;上边施政谬误,下边百姓就会遭受困顿。
【原文】抱朴子曰:务于远者或失于近,治其外者或患生乎内。覆头者不必能令足不濡,蔽腹者不必能令背不伤。故秦始筑城遏胡,而祸发帏幄,汉武悬旌万里,而变起萧墙。
抱朴子说:致力于远处或许在近处有疏失,治理外部的人或许内部生出祸患。盖住头的人不一定能让脚不沾湿,遮住肚子的人不一定能让脊背不受伤。因此秦始皇修筑长城阻遏胡人,而祸患就发生在帐幕之中;汉武帝进兵征伐到万里之外,而变乱就发生在照壁之内。
【原文】抱朴子曰:人才无定珍,器用无常道,进趋者以适世为奇,役御者以合时为妙。故玄冰结则五明捐,隆暑炽则裘、炉退;高鸟聚则良弓发,狡兔多则卢、鹊走;干戈兴则武夫奋,《韶》、《夏》作则文儒起。
抱朴子说:人的才能没有固定不变的可珍贵的方面,器物的功用没有恒定不移的衡量角度。追求仕进的人以适应社会为美,供役使的人以合于时代为好。因此隆冬结冰时扇子就扔开了,盛夏酷热时裘衣火炉就收起来了。高处聚集了鸟雀,那么就用好弓去射箭;狡猾的兔子多了,韩卢、宋鹊那样的良犬就要去追逐;打起仗来武将就被重用,奏响《韶》乐、《夏》曲文臣就会兴起。
【原文】抱朴子曰:激修流扬朝宗者,不可以背五城而跨积石;舒翠叶吐丹葩者,不可以舍洪荄而去繁柯。败源失本,尠不枯汔,叛圣违经,理不弘济。
抱朴子说:激荡冲溅长流奔向大海的黄河,不能驮负仙居五城跨跃积石山;舒展绿叶吐出红花的大树,不能舍掉粗大的根砍去众多的枝条。败坏源头失去根本,很少不枯萎干涸的;背叛圣人违背经典,其道理不能够广泛地救助苍生。
【原文】抱朴子曰:四渎辩源,五河分流,赴卑注海,殊途同归。色不均而皆艳,音不同而咸悲,香非一而并芳,味不等而悉美。
抱朴子说:江、河、淮、济四条大河发源地不同,黄河的五条支流是分别流淌着的,但它们都流向低洼的地方注入大海,殊途而同归。色彩不一样但都鲜艳,乐声不一样但是都悲壮;香气不一样但是都芬芳,味道不一样但是都甜美。
【原文】抱朴子曰:物贵济事,而饰为其末,化俗以德,而言非其本,故绵布可以御寒,不必貂狐;淳素可以匠物,不在文辩。
抱朴子说:物品最重要的是有补于事,装饰是细微末节的;教化风俗要依靠道德,具体的说法不是最根本的。丝绵麻布可以御寒,不一定要貂皮狐裘;敦厚朴素能够解决问题,不在于文采与雄辩。
【原文】抱朴子曰:冲飙谧气,则转蓬山峙,修纲既舒,则万目齐理。故未有上好谦而下慢,主贱宝而俗贫。
抱朴子说:暴风如果停止下来,那么随风转的蓬草就会像山一样稳稳地呆住;修长的纲绳一伸展开,那么所有的网目都会很有条理。所以没有主上喜好谦逊而臣下却傲慢无礼,君王鄙视宝物而百姓却很贫穷的。
【原文】抱朴子曰:事有缘微而成著,物有治近而致远。故修步武之池,而引沉鳞于江海;丰朝阳之林,而延灵禽于丹穴;设象于槃孟,而翠虯降于玄霄;委灰于尺水,而望舒变于太极。是以晋文回轮于勇虫,而壮士云赴;句践曲躬于怒蛙,而戎卒轻死。九九显而扣角之俊至,枯骨掩而参分之仁洽。
抱朴子说:事物有的从微小发展成巨大,有的治理好近处可以收效于远处。所以修好不大的池塘就能引来江海中的鱼;让朝阳之林茂盛,就能从丹穴请来凤凰。在盘盂当中画上龙,真的翠龙就会从天而降;把灰抛到一尺大的水面上,月亮在天上就会发生变化。因此齐庄公回车避升勇武的螳螂,壮士就像云彩一样趋附而来;勾践伏轼向发怒的青蛙致礼,士兵们就舍死忘生。极为贤明的君主出现了,扣角求仕的杰出人才就会到来;无名的枯骨如果掩埋了,三分天下有其二的仁德就会周遍。
【原文】抱朴子曰:膏壤在荄,而枯叶含荣;率俗以身,则不言而化。故有唐以鹿裘臻太平,齐桓以捐紫止奢竞。章华构而丰屋之过成,露台辍而玄默之风行。
抱朴子说:如果肥沃的土壤培在根上,即使是叶子干枯也会茂盛起来;如果君王自己作表率,不用说话下边也会形成风气。所以唐尧因为身穿鹿皮裘而使天下太平,齐桓公凭弃掉紫衣而制止了竞相奢侈的风气。章华台建成导致造华丽房子的罪过,没筑露台则形成了清静无为之风。
【原文】抱朴子曰:聪者料兴亡于遗音之绝响;明者觌机理于玄微之未形。故越人见齐桓不振之征于未觉之疾;箕子识殷人鹿台之祸于象箸之初。
抱朴子说:耳聪者能在人们已经忘记了前朝灭亡教训的时候预料兴亡,目明者能在隐微的先兆尚未形成的时候看出事物变化的道理。因此扁鹊在齐桓侯还没感觉到生病时就看到了他不振作的征兆,箕子从封王使用象牙筷子就看出最后在鹿台的殷商的灭亡。
【原文】抱朴子曰:二仪不能废春秋以成岁,明主不能舍刑德以致治。故诛贵所以立威,赏贱所以劝善。罚上达则奸萌破,而非懦弱所能用也;惠下逮则远人怀,而非俭吝所能办也。
抱朴子说:天地不能废弃春秋二季而构成一年,贤明的君主不能丢掉刑法和德化达到安定。因此诛杀贵显者可用以建立威望,赏赐低贱者可以勉励向善。惩罚能上及显贵则刚萌发的邪恶就被遏止,但不是儒弱的人所能使用的办法;恩惠下到百姓则远方的•人就会归顺,但不是吝啬的人所能做到的。
【原文】抱朴子曰:浮海沧者,必精占于风气,故保利涉之福;善莅政者,必战战于得失,故享惟永之庆。故暗君之所轻,盖明主之所重也。亡国之所弃,则治世之所行也。
抱朴子说:在海上漂浮的人,必定准确地预测风向气候,所以才能保证顺利吉祥地航行;善于执政的人,必定对得失小心谨慎,所以能享有长久的福气。因此昏庸的君主所轻视的,正是贤明的君主所重视的;灭亡了的国家所捐弃的,正是安定的时代所施行的。
【原文】抱朴子曰:毫厘蹉于机,则寻常违于的;与夺失于此,则善否乱于彼。邪正混侔,则彝伦攸斁;功过不料,则庶绩以崩。故明君赏犹春雨,而无霖淫之失,罚拟秋霜,而无诡时之严。
抱朴子说:在弩机上差一厘一毫,那么到了箭靶上就要差好几尺了;在当时是给予还是夺取的失误,到后来就会造成善恶的混乱。邪恶与正直混同,会造成社会常规的废弛;功过的判别不正确,各项事情会因此崩溃。因此圣明的君主赏赐就像春雨,但没有下得太过分的失误;惩罚则似秋霜,却决无违反季节的严酷。
【原文】抱朴子曰:明铨衡者,所重不可得诬也;仗法度者,所爱不可得私也。故得人者,先得之于己者也;失人者,先失之于己者也。未有得己而失人,失己而得人者也。
抱朴子说:懂得权衡利害的人,对所看重的也不能言不符实;执掌法度的人,对所喜欢的也不能有所偏私。因此,想得到人才先得从自身做起,失掉人才也是由于自身的原因。没有自己得人心却失掉人才,自己失掉人心却得到人才的。
【原文】抱朴子曰:明主躬操威恩,不假人以利器;暗主倒执干戈,虽名尊而势去。故制庆赏而得众者,田常所以夺齐也;擅威福而专朝者,王莽所以篡汉也。
抱朴子说:圣明的君主亲自掌握发威施恩,不把这锋利的刃器借给别人;昏昧的君主倒着拿武器,虽然名为至尊而势力已经失去了。因此谋划赏赐而得到众人拥护,正是田成子夺取齐国的办法;在朝廷上擅用威权独掌朝政,正是王莽篡夺汉朝的途径。
【原文】抱朴子曰:常制不可以待变化,一涂不可以应无方,刻船不可以索遗剑,胶柱不可以谐清音。故翠盖不设于晴朗,朱轮不施于涉川,味淡则加之以盐,沸溢则增水而撤火。
抱朴子说:恒定不变的制度不能适应变化,一条路不能应对无数的方向。在船上刻记号不能够找到丢失的宝剑,粘住了弦柱就不能调出和谐清越的声音。所以,翠羽的华盖不在天晴月朗时设置,红漆轮子的车不用来渡河。味道淡就要加盐,水沸腾溢出就要加水减火。
【原文】抱朴子曰:丹书铁券,刺牲歃血,不能救违约之弊,则难以结绳检矣;五刑九伐,赤族之威,不足以止觊觎之奸,则不可以舞干化矣。是以《书》有世重之文,《易》有随时之宜。
抱朴子说’:丹书铁券,刺取牲血献血为盟,不能阻止违背誓盟之约的弊病,但也难以用返朴结绳的方法来约束;五种刑罚九种制裁,灭族的威胁,不足以限制非分的希冀,但也不能用挥动盾牌来化解。因此《尚书》上有世间重视的文章,《易经》则有随时代而变化的优点。
【原文】抱朴子曰:人有识真之明者,不可欺以伪也,有揣深之智者,不可诳以浅也。不然,以虺蛇为应龙,狐、鸱为麟、凤矣。
抱朴子说:有识别真伪能力的人,不能用假的东西来欺骗他;有估量深湛智慧的人,不能用浅的东西来诳蒙他。否则,就会把毒蛇当作飞龙,把狐狸、鹞鹰当作麒麟、凤凰了。
【原文】抱朴子曰:世有雷同之誉,而未必贤也;俗有讙譁之毁而未必恶也。是以迎而许之者,未若鉴其事而试其用;逆而距之者,未若听其言而课其实。则佞媚不以虚谈进,良能不以孤弱退,驽蹇辍望于大辂,戎虯扬镳而电骋。则功胡大而不可建!道胡远而不可到!
抱朴子说:世上有众口一辞的赞誉,但不一定贤德;有多人共同的诋毁,但不一定恶劣。因此初见就认可,不如用事情鉴别,试着用一用;事前就完全拒之门外,不如听一听他的说法,用事实考核一下。这样,巧言谄媚的人就不能凭借空谈而晋升,善良能干的人也不会因为孤僻懦弱而被斥退;糟糕瘸腿的马就会断了去驾大车的想法,有玉勒的良马就可以放开了闪电般奔驰。那么什么徉的大功不能建立!多么远的地方不能到达呢!
【原文】抱朴子曰:潜朽之木,不能当倾山之风,含隟之崖,难以值滔天之涛。故七百之祚,三十之世,非徒牧野之功;倒戈之败,鹿台之祸,不始甲子之朝。其疆久矣,其亡尚矣。
抱朴子说:内部腐烂的树,不能抵挡可以吹倒大山的风;有了裂缝的山崖,难以经受滔天巨浪。所以享国八百年的福祚,三十代帝王相传,不仅是牧野一仗的力量;士兵倒戈导致的失败,纣王自杀于鹿台的灾祸,不是从甲子日早晨开始的。周代强盛的原因久远,殷商灭亡的原因也要向前追溯。
【原文】抱朴子曰:贵远而贱近者,常人之用情也;信耳而疑目者,古今之所患也。是以秦王叹息于韩非之书而想其为人,汉武慷慨于相如之文而恨不同世;及既得之,终不能拔。或纳谗而诛之,或放之乎冗散,此盖叶公之好伪形,见真龙而失色也。
抱朴子说:重视以往而轻视现实,是一般人常用的思想方法;相信耳朵而怀疑眼睛,是古今常犯的毛病。因此秦王政感叹韩非的书而希望见到这个人,汉武帝感慨司马相如的文章而遗憾不生在同一时代。等得到他们之后,始终不能重用,有的听信谗言杀了贤才,有的放置于冗员散官之中。这大概就是叶公喜欢假的龙形的东西,而见到真龙却大惊失色一类事情。
【原文】抱朴子曰:摩尼不宵朗,则无别于碛砾;化鲲不凌霄,则靡殊于桃虫。绵驹吞声,则与喑人为群;逸才沉抑,则与凡庸为伍。故䱇鳅亵绛虯于渊汙,驽蹇黩骏于垧野者,不识彼物静与之同,动与之异。
抱朴子说:珍珠如果不能在夜里发光,那就和沙粒碎石没有区别;鲲化为鹏不能飞上凌霄,那就和鹪鹩小鸟没什么不同。绵驹如果不出声,就和哑人一样;出众的人才如果被埋没压抑,就只能与平庸的人为伍。所以在池塘中鳝鱼泥鳅就会轻慢绛龙,在郊野劣马也会裘读良驹,不知道对方静的时候和它们一样,动起来就完全不同了。
【原文】抱朴子曰:弃金璧于涂路,则行人止足;委锦纨于泥泞,则见者惊咄。若夫放高世之士于庸卤之伍,捐经国之器于困滞之地,而谈者不讼其屈,达者不拯其穷,或贵其文而忽其身,或用其策而忘其功。斯之为病,由来久矣。
抱朴子说:把黄金玉璧扔到路上,行人就会止步;把锦缎细绢抛入泥中,看见的人就会惊叹。至于把超乎世俗的士人放到平庸迟钝的人当中,把有治国之才的人抛到艰难窘迫的地方,而谈论者不为他们的冤屈而争辩,显达者不去拯救他们的困顿,有时重视他们的文章而忽视他们本人,有时运用他们的策略而忘掉了他们的功劳。这种毛病,由来已久。
【原文】抱朴子曰:开源不亿仞,则无怀山之流;崇峻不凌霄,则无弥天之云。财不丰,则其惠也不博;才不远,则其辞也不赡。故睹盈丈之牙,则知其不出径寸之口;见百寻之枝,则知其不附毫末之木。
抱朴子说:开辟水源如果没有上亿丈,那么就不会有包围山峰的水流;高耸的大山如果不是冲破云霄,就见不到满天的云彩。财产不多,那么他施恩惠也不会广泛;才能不出众,他的言词就不丰富。所以如果看见了一丈粗的牙,就知道它不是出自一寸大的口中;看见百寻长的树枝,就知道它不是生长在毫毛之端大的树木上。
【原文】抱朴子曰:灵凤所以晨起丹穴,夕萃轩丘,日未移晷,周章九陔,凌风蹈云,不掇不阂者,以其六翮之轻劲也。夫良才大智,亦有国之六翮也。
抱朴子说:凤凰之所以能早晨从丹穴起飞,晚上止息于轩丘,太阳还没怎么移动,就已经周游了九重天,乘风踏云,不坠落也没有阻隔,是因为它的翅膀强劲有力。那些具有良好才能巨大智慧的人,也就是国家的翅膀。
【原文】抱朴子曰:淇卫、忘归不能无弦而远激,振尘之音不能无器而兴哀。超俗拔萃之德,不能立功于未至之时。
抱朴子说:淇卫、忘归这些名箭不能没有弓弦就到达远处,能振动尘埃的乐音不能没有乐器就响起悲壮的旋律。有超于世俗出类拔萃的品德,也不能在人没到的时候就建立功勋。
【原文】抱朴子曰:朱绿之藻不秀于枯柯,倾山之流不发乎涸源。熠耀之宵焰,不能使万品呈形;志尽势利,不能使芳风邈世。
抱朴子说:色彩华美的红花绿叶不会茂盛地生长在干枯的树枝上,能冲倒大山的水流不会从干涸的源头发出。黑夜当中萤火虫大的火焰,不能使各种东西都呈现出它的形状;把精神放在追求权势利益上,不能让美好的风气流传到后世。
【原文】抱朴子曰:重渊不洞地,则不能含螭龙,吐吞舟;峻山不极天,则不能韬琳琅,播云雨;立德不绝俗,则不能收美声,著厚实;执志不绝群,则不能臻成功,铭弘勋。而凡夫朝为蜩翼之善,夕望丘陵之益,犹立植黍稷,坐索于丰收也。
抱朴子说:深潭如果不是穿透地面,就不能内藏蛟龙,生出吞舟的大鱼;高山如果不上及天宇,就不能装下各种美玉,行云下雨。树立道德不脱离世俗,就不能得到美好的名声,附着以敦厚坚实;胸怀的志向不超出众人,就不能达到成功,铭刻上巨大的功勋。而凡夫俗子早晨做一点蝉翼那么大的好事,晚上就盼望得到丘陵大的好处,这就像站着种上黄黍谷子,坐下来就想得到丰收一样。
【原文】抱朴子曰:行无邈俗之标,而索高世之称;体无道艺之本,而营朋党之末。欲以收清贵于当世,播德音于将来,犹褰裳以越沧海,企佇而跃九玄。
抱朴子说:行为没成为远超世俗的榜样,却索要高于世人的名誉;自身没有学问和技能这些根本的东西,却去经营同伙党羽这些末节的事情。想以此在当时收到清高可贵的名誉,在将来播扬品德高尚的声望,就像撩起衣襟要越过大海,踮起脚跟就想跃上九天。
【原文】抱朴子曰:泥龙虽藻绘炳蔚,而不堪庆云之招;撩禽虽雕琢玄黄,而不任凌风之举;刍狗虽饰以金翠,而不能蹑景以顿逸;近才虽丰其宠禄,而不能令天清而地平。
抱朴子说:泥塑的龙即使彩绘得鲜艳华丽,也不能接受祥云的召唤;招鸟用的假鸟即使雕刻精致色彩鲜艳,也不能乘风飞起;草扎的狗即使用黄金翠玉装饰起来,也不能踩自己的影子飞快地奔跑;浅陋之才即使受宠并且俸禄丰厚,也不能使政治清明百姓安乐。
【原文】抱朴子曰:毒粥既陈,则旁有烂肠之鼠;明燎宵举,则下有聚死之虫。刍豢之丰,则鼎俎承之;才小任大,则泣血涟如。桑、霍为戒厚矣,范疏之鉴明矣。
抱朴子说:摆下有毒的粥,那么旁边就会有肠子腐烂的死老鼠;黑夜中举起火把,那么下边就会积聚起烧死的虫子。家禽养得肥了,紧接着就会被屠宰烹煮;才能低任要职,就会经常泪尽继之以血。桑弘羊和霍光的教训是深刻的,范增被疏远的借鉴是明显的。
【原文】抱朴子曰:沧海扬万里之涛,不能敛山峰之尘;惊风摧千仞之木,不能拔弱草之荄。貙虎虣阚,不能威蚊虻;冠世之才,不能合流俗。
抱朴子说:大海会激扬万里的波涛,但不能收敛山峰上的尘土;飓风能吹断高大的树木,但不能拔出小草的根。貙虎凶猛地吼叫,但不能威吓蚊子虻虫;天下一流的人才,不能和世俗同流合污。
【原文】抱朴子曰:坚志者,功名之主也;不惰者,众善之师也。登山不以艰险而止,则必臻乎峻岭矣;积善不以穷否而怨,则必永其令问矣。
抱朴子说:坚定的志向,是功勋名誉的根本;不怠惰,是众多优点的老师。登山不因为艰难险阻而停止,则必然登上险峻的山峰;积累善行不因为困厄不顺而抱怨,则必然长享美好的名声。
【原文】抱朴子曰:和、鹊虽不长生,而针石不可谓非济命之器也;儒者虽多贫贱,而坟典不可谓非进德之具也。播种有不收者矣,而稼穑不可废;仁义有遇祸者矣,而行业不可惰。
抱朴子说:医和与扁鹊虽然没有长生不死,但针石不能说不是救助生命的东西;读书人虽然有很多是贫穷低贱的,但古老的经典不能说不是增进品德的工具。播种有没有收成的时候,但耕种收获不能废弃;仁义之人有遇到祸患的时候,但德行事业不能懈怠。
【原文】抱朴子曰:重载不止,所以沉我舟也;昧进忘退,所以危我身也。聚蝎攻本,虽权安然,必倾之征也。
抱朴子说:不停地增加重载的货物,正是沉船的原因;盲目向前忘记退却,正是危及自身的作法。蠢虫聚集起来吞食树根,虽然暂时安然无恙,但无疑是大树倾倒的征兆。
【原文】抱朴子曰:玄云为龙兴,非虺蜓所能招也;飙风为虎发,非狐狢之能致也。是以大人受命,则逸伦之士集;玉帛幽求,则丘园之俊起。
抱朴子说:浓云为龙兴起,不是蜥蜴壁虎能够招致的;狂风是老虎引发的,不是狐狸貉子能够造成的。因此王者接受天命,那么超群的士人就会聚集来;用美玉布帛搜求寻访,那么隐居的贤人就会应聘出仕。
【原文】抱朴子曰:金以刚折,水以柔全,山以高陊,谷以卑安。是以执雌节者无争雄之祸,多尚人者有召怨之患。
抱朴子说:金属因为刚硬而折断,水凭借柔软而保全,山峰因为高峻而塌落,山谷由于低洼而安定。因此,执守谦退收敛的人没有争强好胜的祸患;经常要胜过他人的人,有召致怨恨的危险。
【原文】抱朴子曰:淮阴隐勇于跨下,不损其龙跃而虎视;应侯鞱奇于溺箦,不妨其鸾翔而凤起也。或南面称孤,或宰总台鼎。故一抑一扬者,轻鸿所以凌虚也;乍屈乍伸者,良才所以俟时也。
抱朴子说:韩信藏起勇敢甘受胯下之辱,这并不损害他龙跃沙场虎视强敌;范唯隐匿奇才忍耐在席卷中被人便溺,并不妨碍他发挥才能荣登高位。有的自立为王,有的总揽百官。所以,翅膀一上一下地扇动,是轻捷的鸿雁会飞上高空的原因;有时受屈枉有时得伸展,是出色的人才等待时机应有的见识。
【原文】抱朴子曰:焦螟之卑栖,不肯为衔鼠之唳天;玄蝉之洁饥,不愿为蜣螂之秽饱。是以御寇不纳郑阳之惠,曾参不美晋楚之宝。
抱朴子说:微小的瞧螟虽然栖息在卑微的地方,但也不肯像猫头鹰那样口衔腐鼠飞上高空;寒蝉宁肯干干净净地挨饿,也不肯像屎壳螂那样吃脏东西填饱肚子。因此列御寇不接受郑阳的恩惠,曾参不把去晋国楚国为官致富当好东西。
【原文】抱朴子曰:微飙不能扬大海之波;毫芒不能动万钧之锺。是以漆园思惠,有捐斤之叹;伯氏哀期,有剿弦之愤。短唱不足以致弘丽之和,势力不足以移淡泊之心。
抱朴子说:小风不能掀起大海的波涛,毫毛芒刺不能震动万斤大钟。因此庄子思念惠施,有匠人放下斧子的叹息;伯牙为钟子期哀痛,有扯断琴弦的愤懑。短歌不足以招致宏大华美的唱和,权势利益不足以改变淡泊者的心志。
【原文】抱朴子曰:熊罴不校捷于狐狸,金鹗不兢击于小鹞。是以张耳掩壮于抱关,朱亥窜勇于鼓刀。
抱朴子说:熊罴不和狐狸较量矫捷,金鹦不和小鹞比赛攻击。因此张耳掩藏起自己的雄心壮志充当看门人,朱亥隐匿自己的勇敢做个挥刀的屠夫。
【原文】抱朴子曰:悬鱼惑于芳饵,槛虎死于笼狐。不可以钓缗致者,必虯螭也;不可以机穽诱者,必麟、虞也。
抱朴子说:上钩的鱼是由于受到芳香鱼饵的诱惑,被抓住的,老虎是死于充当诱物的笼中的狐狸。不能用钓线钓来的一定虬龙,不能用弩机陷井诱捕的一定是麒麟和驺虞。
【原文】抱朴子曰:夫云翔者,不知泥居之污;处贵者,尠恕群下之劳。然根朽者,寻木不能保其千日之茂也;民怨者,尧舜不能恃其长世之庆也。
抱朴子说:在云中飞翔的,不知道处在泥里的污浊;身在高位的,很少能体谅众多百姓的劳苦。但是根已经朽烂,巨大的树木也不能保有上千天的茂盛;百姓怨恨的,即使是尧舜也不能自恃长久吉庆平安。
【原文】抱朴子曰:凡木结根于灵山,而匠石为之寝斤斧;小鲜寓身于龙池,而渔父为之息网罟。蚊集鹰首,则鳸鵦不敢啄;鼠住虎侧,则狸犬不敢睨。
抱朴子说:平常的树木扎根在灵山上,木匠就要为它们收起斧子;小鱼虾栖身在龙池中,渔翁就要为它们收起渔网。蚊子聚集在鹰的头上,鸟雀就不敢去啄;老鼠停在老虎的旁边,那么狸子和狗都不敢斜看它。
【原文】抱朴子曰:灵蔡默然,而吉凶昭皙于无形;春蛙长譁,而丑音见患于聒耳。故声希者响必巨,辞寡者信必著。
抱朴子说:灵龟沉默无声,但无形之中把吉凶显示得非常清楚;春蛙长时间吵闹,而难听的声音嘈杂于耳被人厌恶。所以声音稀疏的响动必定巨大,言辞少的信誉必定卓著。
【原文】抱朴子曰:箕踞之俗,恶盘旋之容;被发之域,憎章甫之饰。故忠正者排于谗胜之世,雅人不容乎恶直之俗。
抱朴子说:习惯伸腿而坐的地方,厌恶回旋进退的仪节;以披散头发为俗的地方,憎恨戴礼帽的装束。所以忠诚正直的人被谗言盛行的社会所排挤,高雅的人被憎恶正直的世俗所不容。
【原文】抱朴子曰:升水不能救八薮之燔爇,撮壤不能遏砥柱之腾沸,寸刃不能刊长洲之林,独是不能止朋党之非。
抱朴子说:一升水不能解救八片草泽的大火,一撮土不能阻止砥柱山下澎湃的浪涛,一寸长的刀子不能砍尽长洲的树林,一个人正确不能挡住结党营私的歪风。
【原文】抱朴子曰:千羊不能扞独虎,万雀不能抵一鹰。庭燎攒举,不及羲和之末景;百鼓并伐,未若震霆之余声。是以庸夫盈明,不能使彝伦攸叙;英俊孤任,足以令庶事根长。
抱朴子说:千头羊也不能抵御住一只老虎,万只鸟也不能阻遏住一只鹰。无数的火把举起来,也赶不上太阳将落时的光芒,百面鼓一起敲响,也不如雷霆的余音。因此平庸之辈站满朝廷,也不能使社会的常规就绪;出色的人才一人任职,足能够让各项事情有根本的进步。
【原文】抱朴子曰:非分之达,犹林卉之冬华也;守道之穷,犹竹柏之履霜也。故识否泰于独见者,虽劫以锋锐,犹不失正而改途焉,安肯谄笑以偶俗乎!体方贞以居直者,虽诱以封国,犹不违情以趋时焉,安肯躐径以取容乎!
抱朴子说:非分的显达,就像树木花草冬天茂盛;守道而困顿,就像竹子柏树遭遇霜降。所以能够独自看出命运好坏的人,即使用锋利的刀剑威胁他,也不会丢失正道改变路途,怎么肯以谄媚的笑脸来投合世俗呢!自身忠贞正直的人,即使用封以诸侯来诱惑,也不会违背本意趋附时风,怎么会走门径来取悦于人呢!
【原文】抱朴子曰:震雷輷𨍰,而不能致音乎聋聩之耳;重光丽天,而不能曲景于幽岫之中。凝冰惨栗,而不能凋款冬之华;朱飙铄石,而不能靡萧丘之木。故至德有所不能移也。
抱朴子说:雷声隆隆,但不能传到耳聋者的耳朵里去;天空中日月明亮,但不能让光线曲折地照入幽深的山洞。结冰的天气极为寒冷,不能让款冬花凋谢;夏天的热风能熔化石头,但不能让萧丘岛上的树木倒下。所以最高的品德是不能改变的。
【原文】抱朴子曰:彍弩危机,严镞衔弦,至可忌也,而勇雉触之而不猜;暗政乱邦,恶直妒能,甚难测也,而贪人竞之而不避。故飞锋暴集而不觉,祸败奄及而不振。是以愚夫之所悦,乃达者之所悲也;凡才之所趋,乃大智之所去也。
抱朴子说:弓已拉满,箭已上弦,是很可忌怕的,但大胆的锥鸡撞上去却毫不畏俱;昏暗的政治扰乱了国家,厌恶正直嫉妒贤能,前途很难预料,但贪婪的人争抢而不躲避。所以飞箭迅速密集而来还不觉得,祸到临头失败骤降仍不醒悟。因此愚蠢的人所为之喜悦的,正是明白的人所为之悲伤的;凡夫俗子所追求的,正是聪明至极的人所丢弃的。
【原文】抱朴子曰:风不辍则扇不用,日不入则烛不明,华不堕则实不结,岸不亏则谷不盈。九有乂安,则韩、白之功不著;长君继轨,则伊、霍之勋不成。故病困乃重良医,世乱而贵忠贞。
抱朴子说:风不停扇子就闲置不用,太阳不落山火把也不用点燃,花没落果实就结不出来,崖岸不削减山谷就填不平。九州太平,韩信、白起的功劳就无从表现;年龄较大的国君继承基业,伊尹、霍光的勋业也建立不成。所以为重病所困才重视好医生,社会混乱才重视忠诚坚贞之人。
【原文】抱朴子曰:好荣,故乐誉之欲多;畏辱,则憎毁之情急。若夫通精元一,命契造化,混盈虚以同条,齐得失于一指者,爱恶未始有所系,穷通不足以滑和。
抱朴子说;喜好荣耀,所以乐于别人赞誉的欲望多有;害怕耻辱,所以憎恶别人诋毁的情绪急躁。至于透彻地了解道的本源,命运与自然的创造相合,能够把盈满与虚空看成同样的东西,把得到与失去理解成没有区别,这样的人,喜爱和憎恶都不能对他有所牵动,困窘和通达都不足以扰乱他的中和之道。
【原文】抱朴子曰:与夺不汨其神者,至粹者也;利害不染其和者,极醇者也。浩浩乎非瓢觯所校矣,茫茫乎非跬步所寻矣。声希所以为大音,和寡所以崇我贵,玄黄辽邈而不与口其旷,死生大矣,而不以改其守,常分细碎,将胡恤焉?
抱朴子说:得到与丧失都不能搅乱他的精神的人,是最精粹的人;利益与损害都不能浸染他的中和之道的人,是最纯一的人。其浩荡无边,不是用瓢和杯子所能计量的;其苍茫无际,不是一步一步所能探究的。没有声音因而被称为最大的声音;唱和的人少因而更显出我的高贵。天地相距遥远,但仍不能比拟其胸怀的宽阔;死生是重大的事情,但不因此而改变他的操守。天分平庸为人琐碎者,又怎么能体会理解呢!
【原文】抱朴子曰:林繁则匠入矣,珠美则蚌裂矣。石含金者焚铄,草任药者剪掘,刃利则先缺,弦哀则速绝。用以适己,真人之宝也;才合世求,有伎之灾也。
抱朴子说:树林繁茂木匠就会进去砍伐,珍珠漂亮珠蚌就要被掰开。石头含有金子就要被焚烧熔化,草可以入药就要被剪断挖掘。刀刃锋利的先出现缺口,弦音凄清的先被用断。人的本领适用于自身,是得道者的宝贝;才能合于社会的要求,是有技艺者的灾难。
【原文】抱朴子曰:准的陈,则流镝赴焉;美名起,则谤讟攻焉。瑰货多藏,则不招怨而怨至矣,器盈志骄,则不召祸而祸来矣。
抱朴子说:箭靶摆好了,就有连续不断的箭射向它;有了美好的名声,就会招来很多诽谤攻击的话。珍奇的物品收藏得多了,不招怨,怨恨也会到来;小志偶适得意骄傲,不惹祸,祸患也会及身。
【原文】抱朴子曰:连城之宝,非贫寒所能市也;高世之器,非浅俗所能识也。然盈尺之珍,不以莫知而暗其质;逸伦之士,不以否塞而薄其节。乐天任命,何怨何尤!
抱朴子说:价值连城的宝贝,不是贫穷的人所能购买的;高出常人的才能,不是浅薄世俗的人所能认识的。但是一尺大的珍宝,不因为没有人知道就改变本质;才能超群的士人,不因为困窘就降低节操。乐于顺应上天听凭命运安排,还有什么可埋怨有什么可指责呢!
【原文】抱朴子曰:大鹏无戒旦之用,巨象无驰逐之才。故蒋琬败绩于百里,而为三台之标;陈平困瘁于治家,而怀六奇之略。
抱朴子说;大鹏没有报晓的功用,大象没有奔跑的才能。所以蒋碗治理一县失败,却成为三公的榜样;陈平管理家庭困顿衰败,却怀有六条奇计所显示的韬略。
【原文】抱朴子曰:明暗者,才也,自然而不可饰焉;穷达者,时也,有会而不可力焉。吕尚非早蔽而晚智,然振素而仅遇;韩信非初怯而末勇,然危困而后达。
抱朴子说:明白还是糊涂,是才能,与生俱来而不能假装;困厄还是显达,靠时机,需要机遇而不能强求。吕尚并不是年轻时糊涂无知而年纪大了就聪明了,但直到头发都白了才遇上文王;韩信并不是开始时怯懦而后来勇敢,但经过很多危险困顿而后才显达。
【原文】抱朴子曰:奔骥不能及既住之失,千金不能救斯言之玷。故博其施者未若防其微;勤其求者不如寡其辞。
抱朴子说:飞奔的骏马不能追上已往的过失,千金不能解救已经说出的错话。所以广泛地施舍不如防范小的过失•,勤奋追求不如少说话。
【原文】抱朴子曰:烈士之爱国也如家,奉君也如亲,则不忠之事,不为其罪矣。仁人之视人也如己,待疏也犹密,则不恕之怨,不为其责矣。
抱朴子说:有壮志的人热爱祖国就像爱自己家一样,侍奉君主就像侍奉双亲一样,那么他们待人不能尽心竭力,不算是他们的罪过。仁德的人看待别人就像看自己一样,对待疏远的人就像亲人一样,那么他们不原谅并批评别人,不算是他们的不足。
【原文】抱朴子曰:玄冰未结,白雪不积,则青松之茂不显;俗化不弊,风教不颓,则皎洁之操不别。在危国而沉贱,故庄、莱抗遗荣之高;居乱邦而饥寒,故曾、列播忘富之称。
抱朴子说:没冻上厚冰,没积聚白雪,那么青松的茂盛就显现不出来;教化不凋弊,风俗不颓败,那么皎洁的操守就不能与其他区别。在国家危难的时候沉于卑贱的地位,所以庄周、老莱子遗留下清高的荣誉;在国家混乱的时候挨饿受冻,所以曾参、列御寇远扬忘富的美名。
【原文】抱朴子曰:天居高而鉴卑,故其网虽疏而不漏;神聪明而正直,故其道赏真而罚伪。是以惠和畅于九区,则七耀得于玄昊;残害著于品物,则二气谬于四八。
抱朴子说:天处在高处能看清下边,所以它的网虽然稀疏但没有漏洞;神耳聪目明并且正直真诚,所以它的准则是奖赏真诚惩罚虚伪。因此仁爱和顺在九州畅施无阻,就能感应天上的日月五星;残害如果施及人和物,那么阴阳二气就会在四季八节混乱颠倒。
【原文】抱朴子曰:天秩有罔极之尊,人爵无违德之贵。故仲尼虽匹夫,而飨祀于百代,辛,癸为帝王,而仆竖不愿以见比,商老身愈贱而名愈贵,幽,厉位弥重而罪弥著。故齐王之生,不及柳惠之墓;秦王之宫,未若康成之闾。
抱朴子说:上天给予的品秩等级是最为尊上的,人间的爵位没有违背道德的高贵。所以孔子虽然是普通百姓,但享有百代人的祭祀;商纣夏桀虽然是帝王,而奴隶仆人也不愿意以他们作比拟。商山四皓地位越卑贱而名誉越高贵,周幽王和周厉王地位越重罪行也越大。所以齐王活着赶不上柳下惠的坟墓,•秦王的宫殿还不如郑康成住的街巷。
【原文】抱朴子曰:影响不能无形声以著,余庆不可以无德而招。故唐尧为政七十余载,然後景星摛耀;羊公积行,黄发不倦,而乃坠金雨集。涂远者其至必迟,施后者其报常晚。
抱朴子说:影子和回声不能没有形体没有原声而单独存在,想泽及后人不可能没有道德而造成。所以唐尧治理国家七十多年,然后才使吉祥的瑞星散发光芒。羊公累积善行老了也不停止,于是天上落下金子像雨一样集聚到他那儿。道路遥远的到达一定迟,施恩在后的报答总是晚。
【原文】抱朴子曰:理尽者不可责有余,一至者不可求兼济。故洪涛之末不能荡浮萍,冲风之后不能飏轻尘。劲弩之余力不能洞雾縠,西颓之落晖不能照山东。
抱朴子说:正常的力量用尽后的人不能对他有多余的要求,某一方面成功的人不能要求他样样都行。所以巨大波浪的末尾不能漂起浮萍,大风过后的余气吹不起轻轻的尘土。强劲弓弩射出的箭到最后连雾一样轻薄的纱也不能穿透,西落太阳的余辉也照不亮山的东侧。
【原文】抱朴子曰:悬象虽薄蚀,不可以比萤烛之贞耀;黄河虽混浑,不可以方沼沚之清澄。山虽崩,犹峻于丘垤;虎虽瘠,犹猛于豺狼。
抱朴子说:日月虽然有微小的黑点,也不能用正亮着的萤光火把来比方;黄河虽然混浊,也不能用清澈的池塘为喻。山岭即使有崩塌,还是比丘陵土堆要高峻;老虎即使瘠瘦,还是比豺狼要凶猛。
【原文】抱朴子曰:神农不九疾,则《四经》之道不垂;大禹不胼胝,则玄圭之庆不集。故久忧为厚乐之本,暂劳为永逸之始。
抱朴子说:神农若不是为尝百草而多次生病,那么《四经》的药学就不能流传到后代;大禹若不是手脚磨出老茧,治水的极大功业就不能成就。所以长久的忧虑是大欢乐的本源,暂时的辛劳是长远安逸的开始。
【原文】抱朴子曰:金钩桂饵虽珍,而不能制九渊之沉鳞;显宠丰禄虽贵,而不能致无欲之幽人。故吕梁有鹄立之夫,河湄繁伐檀之民。玉帛徒集于子陵之巷,蒲轮虚反于徐生之门。
抱朴子说:黄金鱼钩和肉桂钓饵虽然珍贵,但不能制服深渊中的龙;荣显受宠的地位和丰厚的俸禄虽然可贵,但不能招致没有欲望的隐士。所以吕梁山上有天鹅般挺立的男子汉,黄河边上有很多砍伐檀树的贤者;美玉布帛空自聚集在严子陵的巷子里,蒲轮之车白白往返于徐孺子的家门。
【原文】抱朴子曰:观听殊好,爱憎难同。飞鸟睹西施而惊逝,鱼鳖闻《九韶》而深沉。故兖藻之粲焕,不能悦裸乡之目;《采菱》之清音,不能快楚隶之耳。古公之仁,不能喻欲地之狄;端木之辩,不能释系马之庸。
抱朴子说:人们眼光耳音的喜好差别悬殊,所爱所憎难以相同。飞鸟看见西施就会吃惊逃走,鱼鳖听到《九韵》的音乐会深深地沉入水中。所以衮服藻饰的灿烂夺目,不能使裸体之乡的人们悦目;《采菱》的清丽音乐不能让楚地奴隶听来快乐。古公亶父的仁慈,不能让有夺地欲望的狄人理解;端木赐的雄辩,也不能令拴走马的野人把马放还。
【原文】抱朴子曰:般旋之仪,见憎于裸踞之乡;绳墨之匠,获忌于曲木之肆。贪婪饕餮者,疾素丝之皎洁;比周实繁者,雠高操之孤立。犹贾竖之恶同利,丑女之害国色。
抱朴子说:进退回旋的礼仪,被赤裸身体伸腿而坐的地方憎恶;按墨线工作的木匠,被专营弯曲木头的市肆所忌恨。贪得无厌的人,嫉妒素丝的洁白无暇;结党营私频繁的人,仇视操守高尚不与人勾结的人,这就像商人厌恶共享利益的同行,丑陋的女人嫉妒最美的女人一样。
【原文】抱朴子曰:君子之升腾也,则推贤而散禄;庸人之得志也,则矜贵而忽士。施惠隆于佞幸,用财出乎小惠。不与智者共其安,而望有危而见救;不与奇士同其欢,而欲有戚之见恤;犹灾火张天,方请雨于名山;洪水凌空,而伐舟于东闾,不亦晚乎!
抱朴子说:君子升上高位,就要推举贤人分散俸禄;庸人得志为官,就会自矜高贵忽视士人。恩惠施舍给予善言词受宠幸的人,钱财也用在小恩小惠上。不和有智慧的人共享平安,但期望他们在有危险时解救自己;不和有奇才的人同享欢乐,但想要他们在有忧患时能帮助自己,就像是火灾漫天才到名山去请雨,洪水滔滔才到东闽去造船,不也太晚了吗?
辞义卷第四十
【原文】或曰:乾坤方圆,非规定之功,三辰摛景,非莹磨之力;春华粲焕,非渐染之辨;茝蕙芬馥,非容气所假。知夫至真,贵乎天然也。义以罕觌为异,辞以不常为美,而历观古今属文之家,鲜能挺逸丽于毫端,多斟酌于前言。何也?
有人说:天圆地方,不是圆规方矩的功劳;日月星放射光芒,不是研磨的力量;春天花卉灿烂,不是浸染的色彩;白芷兰惠的芳香,不是香袋的气味给予的,由此可知这是完全原本的,其可贵在与生俱来。观念以罕见为奇异,言辞以不寻常为美好。但是历观从古至今写文章的人们,很少有人能够在笔下写出挺秀超绝的文字,多数都是在前人的话语里斟酌取舍,这是为什么呢?
【原文】抱朴子曰:清音贵于雅韵克谐,著作珍乎判微析理。故八音形器异而锺律同,黼黻文物殊而五色均。徒闲涩有主宾,妍媸有步骤。是则总章无常曲,大庖无定味。夫梓豫山积,非班匠不能成机巧;众书无限,非英才不能收膏腴。何必寻木千里,乃构大厦;鬼神之言,乃著篇章乎!
抱朴子说:清丽的音乐贵于韵调雅正声音和谐,撰述文章珍视揭示隐微分析道理。所以八类乐器形状用材不同而音律是相同的,礼服上的花纹纹式材料有别而用多种色彩是一样的,只在演奏的娴熟与生涩之间就能分出主次,在花纹的美丽与丑陋之间就能辨别缓急。这就是说,管理音乐的官没有一成不变的曲目,帝王的厨房没有固定的菜品。梓木樟木多如山积,没有鲁班那样的工匠不能做成巧妙的机械;众多的书籍浩如烟海,不是杰出的才子不能写成内容丰富的文章。为什么一定要千里大的木材才能构筑大厦,一定要鬼斧神工的语言才能撰著文章呢?
【原文】抱朴子曰:夫才有清浊,思有修短,虽并属文,叁差万品,或浩瀁而不渊浑,或事情而辞钝,违物理而文工,盖偏长之一致,非兼通之才也。暗于自料,强欲兼之,违才易务,故不免嗤也。
抱朴子说:人的才能有清浊之分,考虑问题有长短之别,虽然都是写文章,但是千差万别。有的浩荡汪洋但不深沉,有的有事有情但文辞笨拙,有的不合事理但语言精巧。都是有某一方面的长处,不是各方面都精通的人才。缺乏自知之明,硬想各方面都精通,脱离了才能把事情看得太容易,所以就不免要被人嘲笑。
【原文】抱朴子曰:五味舛而并甘,众色乖而皆丽。近人之情,爱同憎异,贵乎合己,贱于殊途。夫文章之体,尤难详赏,苟以入耳为佳,适心为快,鲜知忘味之九成,雅颂之风流也。所谓考盐梅之咸酸,不知大羹之不致,明飘摇之细巧,蔽于沈深之弘邃也。其英异宏逸者,则网罗乎玄黄之表;其拘束龌龊者,则羁绁于笼罩之内。振翅有利钝,则翔集有高卑;骋迹有迟迅,则进趋有远近。驽锐(疑下有脱文)不可胶柱调也。文贵丰赡,何必称善如一口乎!不能拯风俗之流遁,世途之凌夷,通疑者之路,赈贫者之乏,何异春华不为肴粮之用,茝蕙不救冰寒之急。古诗刺过失,故有益而贵;今诗纯虚誉,故有损而贱也。
抱朴子说:各种味道相互有别但都美味适口,各种颜色彼此不同但都赏心悦目。浅近者的感情,是喜爱与自己相同的而憎恶与自己不同的,看重与自己相合的,轻贱与自己不合的。文章的各种体裁,尤其难于细致地评赏。如果以顺耳合心为好,就很少有人知道令人忘记肉味的《韶》乐,使教化流行的《雅》、《颂》了。正像所说的讲求放盐和梅的咸酸味道,但不知道大羹是不放盐梅的;显示了轻飘和细巧,但缺乏深邃和宽广。才能卓异气量宏大的,拒之于天地之外;拘谨局促狭隘猥琐的,则羁绊网罗在手中。展翅飞翔有能力强弱之分,那么降落就有高低的不同;驰骋有快慢的区别,那么走的路就有远有近。驽钝与锐捷不能用同样的路程来查验,筝、琴不能粘住琴柱来调音。文章可贵的是丰富多彩,为什么一定要用相同的声音称赞呢!不能拯救风俗的流荡、尘世的衰颓,不能打通有疑问者的思路,救助知识贫穷者的困乏,那和春花不能当鱼肉粮食用,白芷兰惠不能解救寒冷有什么区别呢!古诗讥刺过失,所以有益处而珍贵;现在的诗只有浮虚的称誉,所以有害处而低贱。
【原文】抱朴子曰:属笔之家,亦各有病,其深者则患乎譬烦言冗,申诫广喻,欲弃而惜,不觉成烦也。其浅者则患乎妍而无据,证援不给,皮肤鲜泽而骨鲠迥弱也。繁华日韦晔,则并七曜以高丽;沈微沦妙,则侪玄渊之无测。人事靡细而不浃,王道无微而不惫,故能身贱而言贵,千载弥彰焉。
抱朴子说:执笔写文章的人,也是各有毛病。其中深沉的,就要担心比喻烦琐言语冗长,反复告诫、多方设喻,想丢掉又觉得可惜,不觉之间就累赘啰嗦了;其中浮浅的,就要担心文词漂亮但缺乏依据,援引证据不充足,外表艳丽润泽,而骨骼却很软弱。繁盛华丽光彩夺目,就可以和日月五星一起在天空放射光芒;深沉微妙,就能够和不测的深渊并列。人间诸事没有任何细小的地方没全部涉及,为君之道没有任何微末的东西不具备,所以就能够身处低贱而出言高贵,千年之后更加显扬。
循本卷第四十一
【原文】抱朴子曰:玄寂虚静者,神明之本也;阴阳柔刚者,二仪之本也;巍峨岩岫者,山岳之本也;德行文学者,君子之本也。莫或无本而能立焉。是以欲致其高,必丰其基,欲茂其末,必深其根。乡党之友不洽,而勤远方之求,涖官之称不著,而索不次之显。是以虽佻虚誉,犹狂华干霜以吐曜,不崇朝而零瘁矣。虽窃大宝于不料,冒惟尘以负乘,犹鲜介附腾波以高凌,顾眄已枯株于危陆矣。圣贤孜孜,勉之若彼,浅近口止乔口止乔,忽之如此。积习则忘鲍肆之臭,裸乡不觉呈形之丑,自非遁世而无闷,齐物于通塞者,安能弃近易而寻迂阔哉!将救斯弊,其术无他,徒擢民于岩岫,任才而不计也。
抱朴子说:清静无为,是精神明彻的根本;阴柔阳刚,是大地和天空的根本;巍峨的峰峦山谷,是山岳的根本;品德操行、文章博学,是有修养者的根本。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没有根本而立住。所以,想要达到高大,必先丰厚它的基础;想要树梢茂盛,必先深埋其根。本乡本土的朋友不和谐,而努力到远方去寻找;任官后的名声并不出众,却索要越级的显要位置。因此即使窃取了虚浮的声誉,但就像不合季节的花冒霜开放,不到一个早晨就凋零干枯了;即使出人意料窃取了帝位,贸然以小人盗得君子之位,就像投有船只置身于翻腾的波浪以求轻行,转眼间已成为高岸上的干尸。圣人贤者是那样孜孜不倦地努力追求,浮浅的人却这样骄纵自负地忽视这一点。积久成习就会忘掉鱼店中的臭味,裸体之乡的人们也不感觉显露躯体的羞丑。如果不是逃离尘世没有苦恼,把显达和困厄看得没有差别的人,怎么能丢弃近便容易的路而去寻找曲折绕远的路呢!要解救这个弊病,没有其他的办法,只有从隐居者中选拔人才,任用他们而不计其他。
应嘲卷四十二
【原文】抱朴子曰:客嘲余云:先生载营抱一,韬景灵渊,背俗独住,邈尔萧然。计决而犹豫,不栖于心术;分定而世累,无系于胸间。伯阳以道德为首,庄周以逍遥冠篇,用能标峻格于九霄,宣芳烈于罔极也。今先生高尚勿用,身不服事,而著君道臣节之书;不交于世,而作讥俗救生之论;甚爱骨干毛,而缀用兵战守之法;不营进趋,而有审举穷达之篇;蒙窃惑焉。
抱朴子说:有客人嘲笑我说:‘先生抱持魂魄固守正道,在深渊中藏匿光芒,背离尘俗独来独往,悠然而超脱。意向已决,心中毫无犹豫徘徊;本分既定,而胸间未被世事牵累。老子把“道”、“德”放在首位,庄子把《逍遥游》当作第一篇,因此能够在九重天上标举高格,在无边的时空中展现美好的业迹。现在先生高尚但不被任用,本身并未担当什么职务,但却撰著了《君道》、《臣节》这些书;不与世人交往,却作了讥讽世俗挽救生灵的论述;吝惜小腿上的一根汗毛,却写了用兵打仗进攻退守的方法;不追求为官进爵,却作有《审举》、《穷达》这样的篇章。我私下里甚为不解。
【原文】抱朴子曰:君臣之大,次于天地,思乐有道,出处一情,隐显任时,言亦何系。大人君子,与事变通。老子无为者也,鬼谷终隐者也,而著其书,咸论世务。何必身居其位,然後乃言其事乎?夫器非琼瑶,楚和不泣,质非潜虬,风云不集。余才短德薄,干不适治,出处同归,行止一致,岂必达官,乃可议政事君,否则不可论治乱乎?常恨庄生言行自伐,桎梏世业,身居漆园而多诞谈,好画鬼魅,憎图狗马,狭细忠贞,贬毁仁义。可谓雕虎画龙,难以征风云;空板亿万,不能救无钱。孺子之竹马,不免于脚剥;士柈之盈案,无益于腹虚也。
抱朴子回答说:君臣之间关系的重要,仅次于天与地。忧思与求乐都要合乎道,出仕与隐居在感情上是一样的。隐逸和显达要靠时机,言论与此又有什么关系呢!有修养的人,要按照事情的具体情况变通。老子,是主张无所作为的人;鬼谷子,是终生隐居的人。但他们所写的书,都是议论社会上事情的。为什么一定要身居其位,然后才谈这件事呢!
如果器物不是美玉,楚国的卞和不会哭泣;本质不是潜伏的龙,风云就不会聚集。我才能短浅德行寡薄,才干不适于治理政事;一出仕隐居殊途同归,为官居家结果一致。难道一定要为官显达,才可以议论政事奉事国君,否则就不能谈及社会安定还是混乱吗!一直恼恨庄子言行自夸,束缚于世事之外,身居于漆园中,而有很多荒诞的议论。喜爱描述鬼怪,憎恶刻画狗马;抑损忠贞,贬低诋毁仁义。可以说是雕画的龙虎,难以招致风云;空板上写的亿万之数,不能解救没钱;小孩子的竹马,不能免除迈步走路的辛苦;泥土盘盏摆满了桌案,对肚子空空毫无益处。
【原文】或人又曰:然吾子所著,弹断风俗,言苦辞直,吾恐适足取憎在位,招摈于时,非所以扬声发誉,见贵之道也。
又有人说:但是您所撰述的东西,讥评时俗,语言犀利,用词直率。我怕恰恰会使掌权的人憎恨,招致时人的排挤,并不是播扬声誉,令人重视的办法。
【原文】抱朴子曰:夫制器者珍于周急,而不以辨饰外形为善;立言者贵于助教,而不以偶俗集誉为高。若徒阿顺谄谀,虚美隐恶,岂所匡失弼违,醒迷补过者乎?虑寡和而废白雪之音,嫌难售而贱连城之价,余无取焉。非不能属华艳以取悦,非不知抗直言之多吝,然不忍违情曲笔,错滥真伪,欲令心口相契,顾不愧景,冀知音之在後也。否泰有命,通塞听天,何必书行言用,荣及当年乎?夫君子之开口动笔,必戒悟蔽,式整雷同之倾邪,磋砻流遁之暗秽,而著书者徒饰弄华藻,张磔迂阔,属难验无益之辞,治靡丽虚言之美,有似坚白厉修之书,公孙刑名之论,虽旷笼天地之外,微入无间之内,立解连环,离同合异,鸟影不动,鸡卵有足,犬可为羊,大龟长蛇之言,适足示巧表奇以诳俗,何异乎画敖仓以救饥,仰天汉以解渴。说昆山之多玉,不能赈原宪之贫;观药藏之簿领,不能治危急之疾;墨子刻木鸡以厉天,不如三寸之车金害;管青铸骐骥于金象,不如驽马之周用。言高秋天而不可施者,丘不与易也。
抱朴子说:制造器具的人,可贵的是要解决急用,而不是以外表装饰得很漂亮为好;创立学说的人,可贵的是要协助教化,而不是以迎合世俗获取荣誉为高。如果只是阿谀驯顺谄媚,虚夸优点隐匿丑恶,怎么能算是匡直错误纠正过失,唤醒迷惘补察失误呢!顾虑应和的人少而抛弃《阳春白雪》的音乐,嫌难于出售而降低价值连城宝物的价格,我不取此道。并不是不能用华丽美艳的词句讨得欢心,并不是不知道进上直言会多有艰难。但不忍心违背真心曲笔而书,使真假错乱;想让心和口相一致,回顾时觉得没愧对时光,希望身后能有知音者。走运与否有命的安排,显达和困厄听凭上天,为什么一定要书能流行话被采纳,现在就要荣显呢?君子开口动笔,必须戒除良心悟性被蒙蔽,整饬众人共同的倾颓邪恶,研究昏暗和污秽的流荡。而著书者如果只是装点卖弄华丽的词藻,铺陈不切实际的内容,撰写难于理解没有益处的文辞,修治浮靡不实的美丽语句,就像讨论坚与白、广与修的书,公孙龙有关形名的论述,虽然思路开阔至于天地之外,细致深入到了没有间隙的地方,可立时解开玉连环,把相周的东西看成不同的或把不同的东西看成相同的,认为飞鸟的影子不发生移动,鸡蛋是有脚的,狗可以就是羊,大龟比长蛇还长之类的言论,恰可以展示诈巧表现奇异以诳骗俗人,这和画一个敖仓来解救饥饿,仰观天河来解渴有什么区别呢!说昆仓山上玉很多,不能救助原宪的贫穷;看一看药房文簿上登记的药物,不能治危急的疾病。墨子刻木头喜鹊飞上天,不如三寸长的车辖;管青铸金的骏马,不如驽劣的马有实际用处。言论高妙超过秋天的天空,但不能实用,土丘也不会与之交换。
喻蔽卷第四十三
【原文】抱朴子曰:余雅谓王仲任作《论衡》八十余篇,为冠伦大才。有同门鲁生难余曰:夫琼瑶以寡为奇,碛砾以多为贱,故庖牺卦不盈十而弥纶二仪,老氏言不满万而道德备举。王充著书,兼箱累袠,而乍出乍入,或儒或墨,属词比义,又不尽美,所谓陂原之蒿莠,未若步武之黍稷也。
抱朴子说:我一向认为王充作《论衡》八十多篇,是超群的大才。于是有同学鲁生反驳我说:琼瑶因为量少才奇异,沙石因为量多才低贱;所以伏羲创制的八卦卦数不满十个,却包罗天地的规律;老子的著作字数不到一万,却把道、德问题全都涉及。王充撰写的著作,能装满很多箱很多函,可是其内容却忽此忽彼,有时儒家有时墨家,遣词用语陈述观点,又不完美。这就是所谓布满山地平原的蒿艾和莠草,不如几步之地的黍子和谷子。
【原文】抱朴子答曰:且夫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贤,徒见述作之品,未闻多少之限也。吾子所谓窜巢穴之沈昧,不知八紘之无外;守灯烛之宵曜,不识三光之晃朗;游潢洿之浅狭,水觉南溟之浩汗;滞丘垤之位埤,不寤嵩岱之峻极也。两仪所以称大者,以其函括八荒,缅邈无表也;山海所以为富者,以其包笼旷阔,含受杂错也。若如雅论,贵少贱多,则穹隆无取乎宏焘,而旁泊不贵于厚载也。夫迹水之中,无吞舟之鳞;寸枝之上,无垂天之翼;蚁垤之巅,无扶桑之林;潢潦之源,无襄陵之流。巨鳌首冠瀛洲,飞波凌乎方丈;洪桃盘于度陵,建木竦于都广;沈鲲横于天池,云鹏戾乎玄象。且夫雷霆之骇,不能细其响;黄河之激,不能局其流;骐騄追风,不能近其迹;鸿鹄奋翅,不能卑其飞。云厚者雨必猛,弓劲者箭必远。王生学博才大,又安省乎!
抱朴子回答说:创作者人们称之为圣,传承者人们称之为贤,我只看到有传承和创作的品级,没听过有字数多少的限制。您正是人们所说的窜入昏暗巢穴中的人,不知道大地的无边无际;守着夜晚显亮的灯烛的人,不知道日月星三光的明亮;游历浅狭水池的人,没感到南海的浩翰;阻滞于低矮小丘的人,不懂得嵩山泰山的高峻。天地之所以被称为广大,是因为它包容了八方。荒远之地,辽阔无边;山岳大海之所以丰富,是因为它包蕴广阔,容纳了各种不同的东西。如果按您所说的那样,看重少而贱视多,那么覆盖一切的辽阔天宇就毫无足取,承载万物的无边大地也就毫不足贵。脚窝的积水中,没有能吞掉船只的大鱼;一寸长的枝条上,没有羽翼垂天的大鸟;蚁冢顶上,没有扶桑树林;水坑大的源头,不会产生淹没山峰的水流。而海中巨鳖能用头顶着神山𤄞洲,大海激起的波浪飞溅到仙山方丈之巅,大桃树能把枝干盘旋曲绕于整个度朔山上,通天的建木高耸在都广之野,水中大鲲的身子横在整个天池之中,云中的大鹏能飞到日月星辰之间。而且令人吃惊的雷霆,不能使自己的音响变得轻微;奔腾的黄河,不能限制自己的巨流;骏马追风奔驰,不能使自己跑不远;鸿鹄展翅,不能使自己飞得不高;云厚雨必然下得大,弓有力箭肯定射得远。王充学问渊博才能巨大,那些人又怎么能懂得呢?
【原文】吾子云“玉以少贵,石以多贱”。夫玄圃之下,荆华之颠,九员之泽,折方之渊,琳琅积而成山,夜光焕而灼天,顾不善也。又引庖牺氏著作不多,若周公既繇大易,加之以礼乐,仲尼作《春秋》,而重之以十篇。过于庖牺,多于老氏,皆当贬也。言少则至理不备,辞寡既庶事不畅。是以必须篇累卷积,而纲领举也。羲和升光以启旦,望舒曜景以灼夜,五材并生而异用,百药杂秀而殊治,四时会而岁功成,五色聚而锦绣丽,八音谐而箫韶美,群言合而道艺辨。积猗顿之材,而用之甚少,是何异于原宪也?怀无铨之量,而著述约陋,亦何加别于琐碌也?音为知者珍,书为识者传,瞽旷之调锺,未必求解于同世;格言高文,岂患莫赏而减之哉!且夫江海之秽物,不可胜计,而不损其深也;五岳之曲木,不可訾量,而无亏其峻也。夏後之璜,虽有分毫之瑕,晖曜符彩,足相补也。数千万言,虽有不艳之辞,事义高远,足相掩也。故曰:四渎之浊,不方瓮水之清;巨象之瘦,不同羔羊之肥矣。
您说:“玉因为稀少而珍贵,石因为多而低贱。”而玄圃之下,荆山、华山之巅,多处圆转的湖泽,折方的深渊,美玉堆积如山,夜光珠发出光彩照亮天空,这难道不好?您又引庖牺著作不多作依据。而像周公作《易经》的爻辞以后,又制《礼》作《乐》,孔子作《春秋》,还有辅助《易经》的十篇著作,都超过庖牺,多于老聃,因此都是应当贬斥的了?话少,道理就会讲不全面;词寡,众多的事物就表达不充分。因此必须长篇累卷,大纲和要领才能列举全面。太阳升起带来光明而白天来临;月亮放出光彩而照亮暗夜。五材并存而用途不同,各种药草全都生长但药效各异。四季齐全一年才能构成,五色具备锦绣才更华丽。八音和谐《箫韶》才能演奏得美妙,各种言论都发表出来道理和经义才能辨别清楚。积累了猗顿那样多的财富,却很少使用它,这与原宪的贫穷有什么不同!胸中有无法衡量的学识,但著述却简单浅陋,这与猥琐平庸者又有什么区别!乐曲为知音的人所珍视,书籍为认识其价值的人所流传。盲乐官师旷调整钟音,并不一定要求同时的人们与自己有相同的见解;可作为准则的话和高明的文章,难道会因为担心没有人赏识而减少它的价值吗!况且江海中的脏物多得无法计算,却丝毫不会减少它们的渊深;五岳上弯曲的树木多得不能估量,却丝毫不会损害它们的高峻。夏后氏的玉璜,虽然有微小的瑕疵,但明亮的纹理光彩,足以补救这一缺点;几千万言的著作,虽有不华美的词句,但叙事说理高超深远,足以掩盖这一不足。所以说:长江、黄河、淮河、济水的混浊,也不宜用瓮中的清水来比拟;大象的瘦瘠,也与羔羊的肥腴不能相提并论。
【原文】子又讥云:乍入乍出,或儒或墨。夫发口为言,著纸为书。书者所以代言,言者所以书事。若用笔不宜杂载,是论议当常守一物。昔诸侯访政,弟子问仁,仲尼答之,人人异辞。盖因事托规,随时所急,譬犹治病之方千百,而针炙之处无常,却寒以温,除热以冷,期于救死存身而已。岂可诣者逐一道如齐楚,而不改路乎?陶朱白圭之财不一物者,丰也;云梦孟诸所生万殊者,旷也。故《淮南鸿烈》,始于《原道》《俶真》,而亦有《兵略》《主术》,庄周之书,以死生为一,亦有畏牺慕龟请粟救饥。若以所言不纯而弃其文,是治珠翳而剜眼,疗湿痹而刖足,患荑莠而刈谷,憎枯枝而伐树也。
您又指责说“王充的著作忽此忽彼,有时是儒家观点,有时是墨家观点。”开口说话,落纸为书。书,是用来代替说话的;说话,是用来写事的。如果用笔写作时不宜多方面地记述,这样就会使议论常拘守于某一事物上。从前诸侯咨询政事,弟子求问仁德,孔子回答他们时,因问者的不同而答案也有所不同。这一做法正是按照情况的不同而给以不同的告诫,随着事物的缓急而给予最急需的回答。这就如同治病的方法成千上百,针灸的穴位没有一定,用温法祛除寒邪,以冷敷消除热症,目的仅仅在于救死保命而已。怎么能不论去齐国还是去楚国都走一条道,而不改变路线呢!陶朱公和白圭的财产不是一件东西,因而称为富足;云梦、孟诸二泽生长着上万种生物,因而称为广阔。所以,《淮南鸿烈》一书,以《原道》、《椒真》二篇开始,同时也有《兵略》、《主术》等篇;庄周的书把死生看得没有区别,但也有畏惧成为牺牲之牛,羡慕曳尾于途的乌龟,向人求借粮食解救饥饿的内容。如果因为言论不纯粹就抛弃了他们的著作,这就如同治疗障翳而挖掉眼睛,治疗风湿麻痹而砍去双足,忧虑杂草而割掉谷子,憎恶枯枝而砍断树干一样。
百家卷第四十四
【原文】抱朴子曰:百家之言,虽不皆清翰锐藻,弘丽汪濊,然悉才士所寄,心一夫澄思也。正经为道义之渊海,子书为增深之川流。仰而比之,则景星之佐三辰;俯而方之,则林薄之裨嵩岳。而学者专守一业,游井忽海,遂掇踬于泥泞之中,而沈滞乎不移之困。子书披引玄旷,眇邈泓窈,总不测之源,扬无遗之流,变化不系于规矩之方圆,旁通不沦于违正之邪径,风格高严,重仞难尽。是偏嗜酸甜者,莫能赏其味也;用思有限者,不得辩其神也。先民叹息于才难,故百世为随踵,不以璞不生板桐之岭,而捐曜夜之宝;不以书不出周孔之门,而废助教之言。犹彼操水者,器虽异而救火同焉;譬若针灸者,术虽殊而攻疾均焉。狭见之徒,区区执一,去博辞精,思而不识,合锱铢而以齐重于山陵,聚百千可以致数亿兆,惑诗赋琐碎之文,而忽子论深美之言,真伪颠倒,玉石混淆,同广乐于桑间,均龙章于素质,可悲可慨,岂一条哉!
抱朴子说:诸子百家的言论,虽然并不全都具有清雅的言辞和出众的文采,壮丽深广的内容,但都是有才能的人心志的寄托,是某个人深湛思考的结果。正统的经典是道义的深广的大海,那么诸子著作就是增加它深度的河流。若仰望天空而进行比喻,就如同景星帮助日月星辰发光;俯视大地而进行比喻,就如同森林草丛补助嵩岳一样。因而,如果求学的人专门拘守一种学业,就像在井中游乐却忽视了大海,结果就会跌入泥泞之中,并沉滞在不能移动的困境中。诸子百家的著作引证的材料极为广泛,内容精妙且高远深沉,总揽远不可测的源泉,翻腾着囊括无遗的水流;千变万化而不为圆规方矩般的准则所限制,融会贯通却不沉沦于违背正道的邪路;风度品格崇高严肃,数仞的高度也难以测尽它的深浅。这是偏嗜酸味或甜味的人,不能欣赏它的味道;思维能力有限的人,不能辨明它的精神的原因。古时的贤人叹息人才难得,所以曾说百代产生一个人才就已经像脚挨脚走来一样频繁了。他们并不因为璞玉不是产自板桐山,就抛弃能照亮黑夜的宝玉;也不因为书籍不是周公孔子所著,就废弃有助于教化的言论。这就如同那些拿着水的人,容器虽然不同,但能够救火却是相同的;又如同针刺艾灸治病,方法虽然不同,但治疗疾病的效果都是一样的。见解狭隘的人,目光短浅地固执于一个方面,丢弃广博的知识和精深的思想而不认识。会合一点一滴就能与山陵一样沉重,聚积百千的小数目就可以达到亿兆的大数目。迷惑于诗赋之类的琐碎的文字,却忽视诸子文章深刻美妙的言论,把真和假颠倒,把玉和石混淆,把盛大美雅之乐与桑间濮上的靡靡之音一样看待,把帝王所穿的绣着龙形图案的礼服与白色的布帛视为同等,可悲可叹的现象,难道只有这一种吗!
文行卷第四十五
【原文】或曰:德行者,本也;文章者,末也。故四科之序,文不居上。然则著纸者,糟粕之余事;可传者,祭毕之刍狗。卑高之格,是可讥矣。
有人说:德行,是根本;文章,是末节。所以孔子门下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科中,文学一科不居于前列。这样说来,在纸上写作,是像酒糟豆渣一类无价值的次等小事;可以流传的文章,就像祭祀之后弃去的草扎的狗一样毫无价值。低级和高级的标准,由此就可以知道了。
【原文】抱朴子答曰:荃可弃而鱼未获,则不得无荃;文可废而道未行,则不得无文。若夫翰迹韵略之广逼,属辞比义之妍媸,源流至到之修短,韫藉汲引之深浅,其悬绝也,虽天外毫内,不足以喻其辽邈,虽三光熠耀,不足以方其巨细。龙渊铅铤,未足以譬其锐钝;鸿羽积金,未足以方其轻重。而俗士唯见能染毫画纸,便概以一例,斯伯氏所以永思锺子,郢人所以格斤不运也。夫斫削者比肩,而班狄擅绝手之名;援琴者至多,而夔襄专清声之称。厩马千驷,而骐骝有邈群之价;美人万计,而威施有超世之色者,盖远过众也。且文章之与德行,犹十尺之与一丈,谓之余事,未之闻也。八卦生乎鹰隼之飞,六甲出于灵龟之负,文之所在,虽且贵(疑有脱文)本不必便疏,末不必皆薄,譬锦绣之因素地,珠玉之托虫奉石,云雨生于肤寸,江河始于咫尺,理诚若兹,则雅论病矣。
抱朴子回答说:竹筌可以丢弃,但未捕获到鱼时就不能没有竹筌;文章可以废弃,但道义未行于世就不能没有文章。至于文笔韵度的宽狭,撰文达意的美丑,涉及范围的远近,韫含引证学问的深浅,其间的悬殊,即使用天际之外与细毛之内二者的差距,也不能比喻出它们之间距离的遥远;其差别的对立,即使用日月星三光与萤火之光的差别,也不能比方尽它们之间大小的不同;龙渊宝剑与铅制的刀,不足以比喻它们的锋利与粗钝;鸿雁的羽毛与堆积的金块,不足以比喻他们的轻飘与沉重。然而浅俗的人却只看到有人能用毛笔醮墨在纸上涂画,就把他们看成是一样的,这正是伯牙之所以永远怀念钟子期,郢人匠石之所以停斧而不再使用的原因。能砍削的人多得肩挨肩,但是只有公输班和墨翟能独有绝等技艺高手的名声;抚琴的人很多,可是只有夔和师襄专享乐声清越的称号;马厩中有马几千匹,但是只有骐骝有超群的价值;美人数以万计,可是只有南威和西施有超过所有人的姿色,这大概是因为远远超过一般吧。而且文章与德行相比,就像十尺和一丈的关系,把它说成是末等小事,这是从未曾听说过的。八卦产生于鹰隼身披的羽毛,六甲产生于神龟背甲的图案,只要有‘文’的存在,即使原来低贱的事物也会变得高贵。根本不一定就粗重,末梢不一定就单薄。譬如锦绣要依托于白色的质地之上,珍珠宝玉要寄身在蚌壳和石块之中,云雨从微小的地方生成,江河从咫尺的源头开始。如果道理确实如此,那么您的说法就有问题了。
【原文】又曰:应龙徐举,顾眄而凌云;汗血缓步,呼吸而千里。故蝼蚁怪其无阶而高致,驽蹇惊过己之不渐也。若夫驰骤诗论之中,周旋一经之内,以常情览巨异,以褊量测无涯,始自髫龀,诣于振素,不能得也。又世俗率贵古昔而贱当今,敬所闻而黩所见。同时虽有追风绝景之骏,犹谓不及伯乐之所御也。虽有宵良兼城之璞,犹谓不及楚和之所泣也。虽有断马指雕之剑,犹谓不及欧冶之所铸也。虽有生枯起朽之药,犹谓不及和鹊之所合也。虽有冠群独行之士,犹谓不及于古人也。
抱朴子又说:应龙徐徐腾空,顾盼之间就直上云霄;汗血马缓缓迈步,呼吸之间已远行千里。因此蝼蛄和蚂蚁奇怪应龙不登台阶就达到高空,行动迟缓的劣马惊讶汗血马一下子就超过自己。
正郭卷第四十六
【原文】抱朴子曰:嵇生以太原郭林宗,竟不恭三公之命,学无不涉,名重于往代,加之以知人,知人则哲,盖亚圣之器也。及在衰世,栖栖惶惶,席不暇温,志在乎匡断行道,与仲尼相似。
抱朴子说:嵇生认为太原郭林宗,最终没遵从三公的命令,对学问无不涉猎,名声比前代的任何人都大。而且善于识别人。善于识别人的好坏就是明智,恐怕可以称他是有‘亚圣’之才的人。加之正处在国家衰亡的时代,他奔忙不定,忙碌得连坐暖座席的时间都没有,志向在于匡正乱世实行正道,与孔子相似。
【原文】余答曰:夫智与不智,存于一言,枢机之玷,乱乎白圭,愚谓亚圣之评,未易以轻有许也。夫所谓亚圣者,必具体而微,命世绝伦,与彼周孔其间无所复容之谓也。若人者亦何足登斯格哉!林宗拔萃翘特,鉴识朗彻,方之常人所议,固多引之上及,实复未足也。此人有机辩风姿,又巧自抗遇而善用,且好事者为之羽翼,延其声誉于四方,故能挟之见推慕于乱世,而为过听不核实者所推策,及其片言所褒,则重于千金,游涉所经,则贤愚波荡,谓龙凤之集,奇瑞之出也。吐声则余音见法,移足则遗迹见拟,可谓善击建鼓而揭日月者耳,非真隐也。盖欲立朝则世已大乱,欲潜伏则闷而不堪,或跃则畏祸害,确尔则非所安。彰徨不守,载肥载月瞿,而世人逐其华而莫研其实,玩其形而不究其神,故遭雨巾坏,犹复见效,不觉其短,皆是类也。俗民追声,一至于是。故其虽有缺隟,莫之敢指也。
我回答说:聪明不聪明,只有一字之差;关键性的瑕斑,就会损坏一块白玉。愚意认为,对于“亚圣”的称号,不能轻易地给予。所谓“亚圣”,必须具备圣人的特征而稍有逊色,在当代的名声非常高而无人能比,与从前周公、孔子之间不能再插入其它的人。像郭泰那类人,又怎么能登上这一层次呢!郭泰才能出众,审察识别人物高明深透,与一般人相比,他的议论固然要强许多;但如果把他与孔子相比,其水平确实还是不够的。这个人机智善辩、有风采仪表,又很能巧妙地拒绝别人推荐他作官的恩遇并善于利用这一点。而且有好事的人作他的羽翼,到处为他传播声誉。所以能依仗着这些在动荡不安的时代被人们效法仰慕,并被错误地听信而不核实的人所举荐任官。甚至他说出的一句褒奖他人的话,就被看得比千金还珍贵;他每到一个地方,不论贤人还是愚人,都会被他吸引得沸沸扬扬,认为龙凤飞落到此地了,奇异的吉祥征兆出现了。他说一句话,就连余音都被人效法;走一步路,就连脚印都被人模仿。他可以说是善于敲击建鼓并会使鼓声远播于日月的人,并不是真正的隐士。大概是想立于朝廷作官,但天下已经大乱;想潜伏隐居,却又感到烦闷而不能忍受;如果出仕则畏惧祸害临头,要是坚持在野却又不能安心。因此仓皇不定,既想胖又想瘦。可是世人追逐其虚名却不能考察他的实质,欣赏他的形貌而不探究他的精神。所以连他遇雨时头巾淋坏,都被人仿效。人们不能发现他的缺点,都是这种情况。世俗的人追随有声望的人,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因此他虽然有缺点,却无人敢于指出。
【原文】夫林宗学涉知人,非无分也。然而未能避过实之名,而暗于自料也。或劝之以出仕进者,林宗对曰:吾昼察人事,夜看乾象,天之所废,不可支也。方今运在明夷之爻,值勿用之位,盖盘桓潜居之时,非在天利见之会也。虽有原陆,犹恐沧海横流。吾其鱼也,况可冒冲风而乘奔波乎!未若岩岫颐神,娱心彭老,优哉游哉,聊以卒岁。按林宗之言,其知汉之不可救,非其才之所办审矣。法当仰隮商洛,俯泛五湖,追巢父于峻岭,寻渔父于沧浪,若不能结踪山客,离群独往,则当掩景渊洿,韬鳞括囊,而乃自西徂东,席不暇温,欲慕孔墨栖栖之事。圣者忧世,周流四方,犹为退士,所见讥弹。林宗才非应期,器不绝伦,出不能安上治民,移风易俗,入不能挥毫属笔,祖述六艺,行自炫耀,亦既过差,收名赫赫,受饶颇多。然卒进无补于治乱,退无迹于竹帛。观倾视汨,冰泮草靡,未有异庸人也。
郭泰的学问涉及识别人物,就这点而言,他不是没有天分。但是其名声亦未免言过其实,并且缺乏正确的自我估计。有人劝说他出来作官,郭泰回答说:我白昼观察人世间的事情,夜晚审视天象,上天想要废弃的东西,是不可支撑的。当今的世运处在“明夷”卦的爻象上,正碰到“潜龙勿用”的卦位,这正是贤人应该停步不进潜藏隐居的时代,不是出仕为官的时机。即使处在平原陆地,尚且畏惧大海的水四处泛滥,而我们恐怕将变成鱼,更何况顶着猛烈的风在奔腾的波涛中乘船呢!不如在山洞中颐养精神,快乐地享有彭祖和老聃那样长的寿命,悠闲自得,姑且逍遥自在地度过岁月。根据郭泰的话就能明白,他是因为知道了汉朝的危局不能挽救才拒绝作官的,而不是因为自己的才能能够明辨是非。按说他应该像四皓一样登上商洛山,像范蠡一样泛舟五湖,到高山峻岭追随巢父,到汉水之滨迫寻渔父。如果不能云游山中,远离人群独往独来,那么也应当隐匿于深池,像鱼一样藏身深水闭口不言;可是郭泰却从西跑到东,忙碌得连把座席坐暖的时间都没有,一心向往做孔子、墨子为国事奔忙的事。圣人为人世忧虑而走遍天下,尚且被隐士所评论抨击。而郭泰的才能不能适应时代的变化,也不出类拔萃,在外不能安定天子治理百姓,移风易俗;在家不能尽力地挥笔写作,师法并传授六经。做事自我炫耀,已经很过分了;获得显赫的名声,收益很多。然而最终在当时对乱世毫无补救之功,于将来不会在历史上留下痕迹,旁观着国家倾覆混乱,看着它像冰块融化小草倾倒一样衰颓,与庸人没有什么区别。
【原文】无故沈浮于波涛之间,倒屣于埃尘之中,遨集京邑,交关贵游,轮刓箧弊,匪遑启处,遂使声誉翕熠,秦胡景附,巷结朱轮之轨,堂列赤绂之客,轺车盈街,载奏连车,诚为游侠之徒,未合逸隐之科也。有道之世而臻此者,犹不得复厕高洁之条贯焉,为秘丘之俊民,而修兹在于危乱之运,奚足多哉!孰不谓之暗于天人之否泰,蔽于自量之优劣乎!空背恬默之途,竟无有为之益,不值祸败,盖其幸耳。以此为忧世念国,希拟素王,有似蹇足之寻龙骐,斥鷃之逐鸿鹄,焦冥之方云鹏,鼷鼬之比巨象也。
他无缘无故地随波逐流,在尘埃中急切地奔波,遨游聚会于京都,结交王公贵族,车轮因此而磨损,马鞭因此而用坏,没有片刻的闲暇安居,终于使声誉隆盛,甚至使秦地、胡地的人像影子似的追随,街巷中大官乘坐的车辆络绎不绝,厅堂里坐满了高官贵客,轻便的马车挤满道路,一辆紧跟一辆。这实在是游侠一类人,不符合隐逸者的标准。在政治清明的时代这么做的人,尚且不能置身于高洁之列,成为隐居山林的贤明的人。而郭泰处于国运危乱的时代却做这样的事,还哪里值得称赞呢!谁能不说他是一个既不明白天运和人事的顺逆,又不懂得正确估价自己优劣的人呢!空有走恬静无为道路的名声,最终没有做出有所作为的好事,没有遇到祸害与失败,恐怕已是他的幸运了。把这种人看成是忧虑天下惦念国家的人,并想把他比作孔子,这就像跛马追寻骏马,鹤鹑追赶鸿鹄,把极小的蟭冥虫比作云中的大鹏,把鼷鼠黄鼬比作大象一样。
【原文】然则林宗可谓有耀俗之才,无固守之质,见无不了,庶几大用,符辨外发,精神内虚,不胜烦躁,言行相伐,口称静退,心希荣利,未得□玄圃之栖禽,九渊之潜灵也。自炫自媒,士女之丑事也。知其不可而尤效尤师,亚圣之器,其安在乎?虽云知人,知人之明,乃唐虞之所难,尼父之所病。夫以前并日月,原始见终,且犹有失,不能常中,况于林宗萤烛之明,得失半解,已为不少矣。然则名称重于当世,美谈盛于既没,故其所得者,则世共传闻,而所失者,则莫之有识尔。虽颇甄无名之士于草莱,指未剖之璞于丘园,然未能进忠烈于朝廷,立御每于疆场,解亡徵于倒悬,折逆谋之竞逐。若鲍子之推管生,平仲之达穰苴,林宗名振于朝廷,敬于一时,三九肉食,莫不钦重,力足以拔才,言足以起滞,而但养疾京辇,招合宾客,无所进致,以匡危蔽,徒能知人,不肯荐举,何异知沃壤之任良田,议直木之中梁柱,而终不垦之以播嘉谷,伐之以构梁栋,奚解于不粒,何救于露居哉!其距贡举者,诚高操也,其走不休者,亦其疾也。
这说明郭泰可以说只具有对世俗的人显示的才能,而没有固守节操的实质;他于所见没有不明白的,似乎可委以重任,然而他光彩外露,精神空虚,烦躁不安,言行不一,嘴里说着恬静退隐,心中希冀荣誉利益,根本不能与栖息在昆仑山顶的凤凰和潜伏在水最深处的龙相比拟。这就像自我炫耀自我作媒,是士人、女子的丑事,而郭泰知道不能这么做却仿效师法。所谓的‘亚圣’之才,到底表现在什么地方呢!虽然人们都说他有知人的才能,但真正具有知人之明,就连尧、舜也认为是件难事,连孔子也认为自己做不到。这些圣人的眼光高明得可与日月相比,能洞察一个人的过去并预见他的未来,尚且会有错失,不能每次都正确,何况郭泰那萤火烛光般的微光,他能说对一半,就已算不少了。然而因为他的声望在当时很大,人们对他的赞美比起前人来也更多,所以他说对的,世人就一起为他传播;而他说错的,就没有人知道了。他虽然从草野中鉴别出一些无名的人才,从荒地园圃中指出几个像未雕琢的璞玉一样的隐者,但是,他未能给朝廷推荐忠烈的文士,也未推荐能挺立于国境以抵御侵侮的武将•,他未能从极其困苦危急的处境中解救已露出灭亡征兆的国家,挫败纷纷而起的叛逆阴谋,就如同鲍叔牙推荐管仲、晏婴使田穰苴被任用那样。郭泰名震朝廷,受当时人尊敬,三公、九卿、厚禄高官,没有不钦佩敬重他的,他的能力足以提拔人才,言论足以举用怀才不遇的人。但是他只是养病于京城,招引聚集宾客,没有举荐什么人才,来匡正危害弊端。只能鉴别人的优劣,而不愿推荐举用,这与知道沃土可以作良田,议论直木适于作梁柱,却始终不开垦它以播撒良种,始终不砍伐它以构筑栋梁有什么两样!怎么能解救饥饿,怎么能免除露天居住呢!他拒绝别人的推荐举用,确实是高尚的情操;但奔走不休,也是他的缺点。,
【原文】嵇生又曰:林宗存为一世之所式,没则遗芳永播。硕儒俊士,未或指点,而吾生独评其短,无乃见嗤于将来乎?抱朴子曰:曷为其然哉?苟吾言之允者,当付之于後,後之识者,何恤于寡和乎?且前贤多亦讥之,独皇生褒过耳。故太傅诸葛无逊亦曰:林宗隐不修遁,出不益时,实欲扬名养誉而已。街谈巷议以为辩,讪上谤政以为高,时俗贵之,歙然犹郭解原涉,见趋于曩时也。後进慕声者,未能考之于圣王之典,论之于先贤之行,徒惑华名,咸竞准的,学之者如不及,谈之者则盈耳,中人犹不觉,童蒙安能知!故零陵太守殷府君伯绪,高才笃论之士也,亦曰:林宗入交将相,出游方国,崇私议以动众,关毁誉于朝廷。其所善则风腾雨骤,改价易姿;其所恶则摧顿陆沈,士人不齿。□其名贤,遭乱隐遁,含光匿景,未为远矣。君子行道,以匡君也,以正俗也,于时君不可匡,俗不可正,林宗周旋,清谈闾阎,无救于世道之陵迟,无解于夭民之憔悴也。又故中书郎周生恭远,英伟名儒也,亦曰:夫遇治而赞之,则谓之乐道;遭乱而救之,则谓之忧道;乱不可救而避之,则谓之守道。虞舜乐道者也,仲尼忧道者也,微子守道者也。汉世将倾,世务交游,林宗法当慨然虚心,要同契君子,共矫而正之,而身栖栖为之雄伯,非救世之宜也。于时虽诸黄门,六畜自寓耳。其陈蕃窦武之徒,虽鼎司牧伯,皆贵重林宗,信其言论,臧否取定,于匡危易俗,不亦可冀乎?而林宗既不能荐有为之士,立毫毛之益,而逋逃不仕者,则方之巢许;废职待客者,则比之周公;养徒避役者,则拟之仲尼;弃亲依豪者,则同之游夏。是以世眩名实,而大乱滋甚也。若谓林宗不知,则无以称聪明;若谓知之而不改,则无以言忧道。昔四豪似周公而不能为周公,今林宗似仲尼而不得为仲尼也。于是问者慨而叹曰:然则斯人乃避乱之徒,非全隐之高矣。
嵇生又说:郭泰活着是一代人的模范,死了也会流芳千古。大儒和贤人,都没人对他有什么指责,而独有您却评论他的缺点,恐怕会被将来的人嗤笑吧?抱朴子说:怎么会这样呢!如果我的话令人信服,那就会流传到后代;而后代有见识的人,怎么会担心赞同我的观点的人不多呢!况且以前的贤人已有很多人批评他了,只有皇生赞美过分。原吴国太傅诸葛恪也说过:郭泰隐居都不作隐遁的事,出门在外也没作出有益于时代的事,实际上不过是想扬名获誉而已。人们把他在街巷中的谈论看作善辩,把诽谤帝王讥评时政视为高明。当时的俗人看重他,趋附他就像从前的游侠郭解和原涉被人趋附一样。后辈仰慕其声名的人,未能用圣王的经典考核他,用先代贤人的行为研究他,只是迷惑于他虚华的名声,全都竞相把他看作榜样。仿效他的人总好像自己赶不上,谈论他的话充满人们的耳朵。中等资质的人尚且不能省悟,小孩子怎么能知道他这种行为的虚伪呢!前零陵太守殷伯绪府君,是位有很高才能能讲出恰当评论的人士,他也说过:郭泰入京结交将相,出京遨游各个郡国,夸大个人的见解以哗众取宠,关涉到朝廷对人的批评与赞扬。他认为某人好,那么某人就会像风驰雨急一样,改变身价提高地位;他认为某人坏,那么某人就会受挫折遭困顿被埋没,让士人看不起他。仰仗着自己的好名声,在遭逢乱世的时候隐没民间,掩藏起自己的锋芒,但行而未远。君子推行正道,是用来辅助君主的,是用来匡正世俗的。当时君主已不能辅助,世俗已不能匡正;郭泰盘桓展转,清淡于里巷,是不能挽救社会风气的衰落,不能解除贤者的困顿的。还有前中书郎周昭周恭远,是位才德出众见识卓越的名儒,他也说:遇到天下太平而加以赞美,这种作法可称为乐道;遭逢天下混乱而加以挽救,这种作法可称为忧道;天下大乱不能挽救而远远避开,这种作法可称为守道。虞舜,就是乐道者。孔子,就是忧道者;微子,就是守道者。汉朝即将倾覆,当世之人却致力于社会交往,郭泰按道理本应情绪激昂虚心下气,邀集志趣相同的人,共同矫正危局;可是,他却忙忙碌碌地一心要当领袖,这并不是拯救社会所应做的事。当时就连宦官们——其实不过是寄生于牲畜之列,以及陈蕃、窦武那些人——虽然位列三公或任刺史太守,都看重郭林宗,相信他的言论,评论人物的优劣拿他的话作为定论。对于挽救危亡移易风俗,不也是很有希望的吗!然而,郭林宗既不能推荐有作为的人,又不能做出微小的有利的事情。而对于他逃避作官的行为,有人却比之于巢父、许由;对于他废弃职责接待宾客的行为,有人却比之于周公;对于他教养门徒躲避兵役的行为,有人却比之于孔子;对于他抛离亲人依附豪门的行为,有人却看得与子游、子夏一样。因此,世人分不清名声和实情,以至天下的大乱就更严重了。如果说郭林宗不知道这一点,那么就没法说他聪明;如果说他知道而不改正,那么就没法说他是个忧道者。从前战国四公子虽类似周公而不能成为周公,那么今天郭林宗虽类似孔子也是不能成为孔子的。于是,向我问难的人感慨叹息说:如此看来,这个人只是个避乱的人,并不是彻底隐退的高士啊。
弹祢卷第四十七
【原文】抱朴子曰:汉末有祢衡者,年二十有三,孔文举齿过知命,身居九列,文学冠群,少长称誉,名位殊绝,而友衡于布衣,又表荐之于汉朝,以为宜起家作台郎,云:‘惟岳降神,异人并出。目所一见,辄诵于口。耳所瞥闻,不忘于心。性与道合,思若有神。’其叹之如此。衡游许下,自公卿国士以下,衡初不称其官,皆名之云‘阿某’,或以姓呼之为‘某儿’,呼孔融为‘大儿’,呼杨修为‘小儿’。‘荀彧犹强可与语,过此以住,皆木梗泥偶,似人而无人气,皆酒瓮饮囊耳。’百官大会,衡时在坐,忽颦蹙凄怆,哀叹忼慨,或讥之曰:‘英豪乐集,非所叹也。衡眄历视稠众而答曰:在此积尸列柩之间,仁人安能不悲乎!’
抱朴子说:东汉末年有个叫袮衡的人,年纪二十三岁。孔文举年过五十,身居九卿的地位,文学超群,被所有人称赞,名誉地位非同一般,然而却在袮衡身为平民时与他结为朋友,又上表向朝廷推荐袮衡,认为他开始作官即应任尚书郎的官职,表文写道:秦、霍、华、恒四座大山降其神灵,不平凡的人才同时出现。袮衡用眼一看,就能把文章背诵于口;耳朵一听,就能记忆在心。他的天性与道义相合,他的思想高超仿佛有神灵帮助。他就是这样赞叹袮衡。袮衡到许都游学,从公卿与贤士以下的人,他初次见面就不称呼他们的官职,对他们都用‘阿某’称呼,或者以姓氏称呼他们为‘某儿’:呼孔融为‘大儿’,呼杨修为‘小儿’,并扬言:‘只有荀彧尚勉强可与他交谈,其他的人都是木偶泥胎,像人却没有人的气息,全是些酒缸饭袋而已。’一次百官聚会的时候,袮衡在座,他忽然皱眉悲伤,哀叹感慨。有人非难他说:‘英豪们快乐地聚会,这不是哀叹的时候。’袮衡环顾众人而回答说:‘处于这堆积着尸体排列着灵柩的地方,仁德的人怎能不悲伤呢?’
【原文】曹公尝切齿欲杀之,然复无正有入法应殆之罪,又惜有杀儒生之名,乃谪作鼓吏,衡了无悔情耻色,乃缚角于柱,口就吹之,乃有异声,并摇鼓兆击鼓,闻者不知其一人也。而论更剧,无所顾忌,寻亡走投荆州牧刘表,表欲作书与孙权,讨逆于时已全据江东,带甲百万,欲结辅车之援,与共距中国,使诸文士立草,尽思而不得表意。乃示衡。衡省之曰:但欲使孙左右持刀儿视之者,此可用尔,傥令张子布见此,大辱人也。即摧坏投地,表怅然有怪色,谓衡曰:为了不中芸锄乎?惜之也。衡索纸笔,便更书之,众所作有十余通,衡凡一历视之而已,暗记书之,毕以还表。表以还主,或有录所作之本也,以比校之,无一字错,乃各大惊。表乃请衡更作,衡即作成,手不停辍,表甚以以为佳而施用焉。衡骄傲转甚,一州人士,莫不憎恚,而表亦不复堪,欲杀之。或谏以为曹公名为严酷,犹能容忍,衡少有虚名,若一朝杀之,则天下游士,莫复拟足于荆楚者也。表遂遣之。
曹操曾咬牙切齿地要杀掉他,但因为还没有适合的法律条文和应处死的罪名,又担心会有杀儒生的坏名声,于是就把袮衡贬为鼓吏。袮衡毫无后悔的心情和羞愧的神色,竟然在曹操大会宾客的时候把号角绑在柱子上,用嘴靠近它吹奏,于是发出奇特的音响,他同时摇动拨浪鼓,敲击大鼓,听者不知道是他一个人演奏的;于是袮衡的言论更加激烈,无所顾忌。不久他逃离许都投奔荆州牧刘表。刘表想给孙策写一封信——当时讨逆将军孙策已全部占据了江东,有甲士百万人——打算缔结唇齿相依互相援助的关系,与孙权共同抵抗位处中原的曹操。他让各位文士起草,文士们费尽心思却不能满足刘表的心意,于是刘表把文稿拿给袮衡看。袮衡看了后说:‘如果只是想让孙权左右持刀小儿看的话,这种文章还可以一用;如果让张昭张子布看到,就太不光彩了。’说着,就把文稿毁坏扔在地上。刘表很不痛快并面有嗔怪的表情,对袮衡说:‘你认为全都不值得修改吗?太可惜了。’袮衡就索取纸笔,立即重新书写。众人所写有十余篇,袮衡只是一一看过一遍,就凭着默记而书写出来,写完之后还给刘表,刘表又还给各位起草文士。文士中有人记录了文稿的底本,于是用它与袮衡所写的校对,没有一个字错误,于是所有的人都很惊讶。刘表于是请袮衡重新写一篇。袮衡立即写成,手不停笔,刘表认为写得非常好并采用了。袮衡的骄傲变得更严重,一州人士,没有不憎恨他的,而刘表也不再能忍受,要杀掉他。有人进谏认为曹操有严厉残酷的名声,尚且能容忍;袮衡从小就有虚名,如果一旦杀掉他,那么天下的云游之士,就再也没有打算到荆楚一带来的人了。刘表于是把袮衡打发走了。
【原文】衡走到夏口,依将军黄祖,祖待以上宾。祖大儿黄射,与衡偕行,过人墓下,俱读碑铭一过而去。久之,射曰:前所视碑文大佳,恨不写也。衡曰:卿存其名目耳。我一览尚记之。即为暗书之,末有一字,石缺,乃不分明。衡与半字,曰:疑此当作某字。恐不审也。射省可(下有缺文)。
袮衡跑到夏口,依附将军黄祖,黄祖用上宾之礼对待他。黄祖的长子黄射,曾与袮衡一块出行,从某人的坟墓下经过,他俩同读墓碑的铭文,看过一遍后就离开了。过了很久,黄射说:‘上次所看到的碑文写得很好,遗憾没有记下来。’袮衡说:‘您只是记得碑文的名称而已,我读过一遍还记得它。’就为黄射默写碑文。碑文末尾有一个字,因碑石残破所以不清楚,袮衡写半个字,说:我怀疑这个字应作某字,担心猜测的不准确。黄射仔细察看(有脱文)
【原文】虽言行轻人,宁愿荣显,是以高游凤林,不能幽翳蒿莱,然修己驳刺,迷而不觉,故开口见憎,举足蹈祸。赍如此之伎俩,亦何理容于天下而得其死哉?犹枭鸣狐嚾,从皆不喜,音响不改,易处何益。许下,人物之海也。文举为之主任,荷之足以至到,于此不安,已可知矣。犹必死之病,俞附越人,所无如何。朽木铅铤,班输欧冶所不能匠也。而复走投荆楚间,终陷极害,此乃衡懵蔽之效也。盖欲之而不能得,非能得而弗用者矣。于戏才士,可勿戒哉!嵇生曰:吾所惑者,衡之虚名也;子所论者,衡之实病也。敢不寤寐于指南,投杖于折中乎!
袮衡虽然在言行上轻视别人,但暗中却希望荣耀显达,因此只在凤林高飞,不能幽栖隐居在蒿莱杂草之中。然而他在修养自己方面杂乱而矛盾,内心迷乱而不能觉悟,所以一张口就被人憎恨,一举足就会踏入灾祸。带着如此的想法,哪能有被天下人容忍而得到好死的道理呢!这就如同桌鸟的鸣声和狐狸的啼叫人们都不喜欢一样,如果声音不改变,只是改变所处的地方,那又有什么用处呢?许都,是人才荟萃的大海,孔融就是这些人才的首领,被他一力保举足以到达任何地方,在这种情况下不能安身,其为人也就可想而知了。这就像肯定会死的疾病,俞附和扁鹊也对它没办法;朽木和铅块,公输班和欧冶子对它也不能进行加工。而袮衡又投奔荆楚一带,终于陷入被杀的境地。这是袮衡糊涂所导致的。这真是想任用他而不能够,并非得到而不用他啊。啊,才士们,能不以此为戒吗!稽先生说:我被迷惑的,是袮衡的虚名;您所议论的,是祢衡真正的弊病。我岂敢不日夜记住这一教导,赞同您的非常公允的判断呢?
诘鲍卷第四十八
【原文】鲍生敬言,好老庄之书,治剧辩之言,以为古者无君,胜于今世,故其著论云:儒者曰:‘天生烝民而树之君。’岂其皇天谆谆然亦将欲之者为辞哉!夫强者凌弱,则弱者服之矣;智者诈愚,则愚者事之矣。服之,故君臣之道起焉;事之,故力寡之民制焉。然则隶属役御,由乎争强弱而校愚智。彼苍天果无事也,夫混茫以无名为贵,群生以得意为欢。故剥桂刻漆,非木之愿;拔鹖裂翠,非鸟所欲;促辔衔镳,非马之性;荷车兀运重,非牛之乐。诈巧之萌,任力违真,伐生之根,以饰无用,捕飞禽以供华玩,穿本完之鼻,绊天放之脚,盖非万物并生之意。夫役彼黎烝,养此在官,贵者禄厚而民亦困矣。
鲍先生鲍敬言,喜好老子、庄子的书,研究雄辩的语言。认为古时候没有国君,比现在要强。因此他在论著中写道:儒家人士说:‘上天造就了众多的百姓并为他们立了国君。’难道真的是上天反复告诫要这样?还是想作国君的人在制造借口呢?强者欺凌弱者,那么弱者只好服从他们了;聪明人欺骗愚笨的人,那么愚笨的人只好为他们服务了。服从强者,所以君臣的关系就产生了;奉事聪明人,所以能力低的人就受制于人了。这说明统属服从役使驾驭等,都是由于强弱的竞争和愚智的较量导致的,苍天最终是与此无关的。在混沌蒙昧之中,人们以声名不显于世为贵,大家以能任意行事为快乐。所以剥下桂皮割取漆汁不是树木的愿望;拔下野鸡的翎尾撕取翠鸟的羽毛,不是鸟所愿意的;勒上缰绳咬上嚼子,不合马的本性;套上车去运输重物,不是牛的乐事。奸诈巧伪的产生,是依靠暴力而违背天性。砍断天性的根本去装饰无用的东西,捕捉飞鸟以供浮华的观赏;穿透原本完整的牛鼻子,绊住天生开放的马蹄,全都不是各种生物同生在世的本意。役使那些众多的百姓,养活身在官位的人,有地位的人俸禄越是丰厚,那百姓就越走入困境。
【原文】夫死而得生,欣喜无量,则不如向无死也;让爵辞禄,以钓虚名,则不如本无让也。天下逆乱焉而忠义显矣,六亲不和焉而孝慈彰矣。曩古之世,无君无臣,穿井而饮,耕田而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泛然不系,恢尔自得,不竞不营,无荣无辱,山无蹊径,泽无舟梁。川谷不通,则不相并兼;士众不聚,则不相攻伐。是高巢不探,深渊不漉,凤鸾栖息于庭宇,龙鳞群游于园池,饥虎可履,虺蛇可执,涉泽而鸥鸟不入飞,入林而狐兔不惊。势利不萌,祸乱不作,干戈不用,城池不设,万物玄同,相忘于道,疫疠不流,民获考终,纯白在胸,机心不生,含食甫而熙,鼓腹而游。其言不华,其行不饰,安得聚敛以夺民财,安得严刑以为坑穽!
人死而能够复活,当然会高兴到极点,但不如当初就没死;辞掉爵位让出俸禄,以钓取虚名,那还不如当初爵禄没有不用辞让。天下发生叛乱忠义就显现出来了,六亲不和睦孝顺慈祥就显现出来了。上古时代,没有君没有臣,凿井饮水,种地吃饭,太阳出来就去劳动,太阳落下就去休息,无拘无束,悠然自得,没有竞争没有谋求,没有荣耀没有耻辱;山里没有路径,湖上没有舟桥。河流和山谷都不通,那就不能相互兼并;士卒不聚集在一起,那就不能相互攻打。这就会高处的鸟巢无人去掏,深渊的水没人去排放;莺凤就会在院中檐下栖息,龙和麒麟就会成群地在园子里和池塘中游动;饥饿的老虎可以踩踏,蛇也可以用手捉;渡过湖面水鸟不会飞离,进入树林狐狸兔子也不会受惊。权势利益的概念没有萌发,祸患混乱就不会发生;用不着武器,也不用设置城墙和护城河;万物混然一体,人们在路上相互忘却;瘟疫不流行,百姓能够长寿而终;内心纯洁坦荡,不萌生诡诈之心;口中吃着食物嬉戏,肚子饱饱地到处游逛;人们的言辞并不华美,人们的行为也不矫饰。这还怎么会搜刮抢夺百姓钱财呢!还怎么会施严刑作为陷井呢?
【原文】降及杪季,智用巧生,道德既衰,尊卑有序,繁升降损益之礼,饰绂冕玄黄之服,起土木于凌霄,构丹绿于棼撩,倾峻搜宝,泳渊辨珠。聚玉如林,不足以极其变;积金成山,不足以赡其费。澶漫于淫荒之域,而叛其大始之本,去宗日远,背朴弥增,尚贤则民争名,贵货则盗贼起,见可欲则真正之心乱,势利陈则劫夺之途开。造剡锐之器,长侵割之患,弩恐不劲,甲恐不坚,矛恐不利,盾恐不厚。若无凌暴,此皆可弃也。故曰: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
到了衰末之世,使用智谋生出诡诈,道德衰落以后,有了地位高低的次序。地位升降和制度兴革的礼仪日见繁琐,人们用祭服、礼冠和彩帛的衣服装饰起来。建起高入云霄的楼阁,在房梁屋椽上绘以彩饰。推倒大山来搜求宝贝,潜入深渊采收珍珠。聚集的玉石像树林一样多,也不够用来满足他们的需求变化;积攒的金子像山一样高,不足以供给他们的费用。在荒淫的领域里放纵无忌,完全违背了造物初始的本性。脱离古风日益遥远,违背朴厚更加厉害。尊崇贤者,百姓就要多争名誉;注重钱财、盗劫之风就要兴起。看见了可要的东西就迷乱了原本正直的内心,摆列着权势利益就开辟了争权夺利的道路。制造锋利的武器,就会使侵害人的祸患增加。弓弩唯恐不强劲,铠甲唯恐不坚实,枪矛唯恐不锐利,盾牌唯恐不厚实。如果根不没有欺凌和残暴,这些东西全都可以扔掉。因此庄子说:‘如果原来的白玉不毁掉,用什么做成珪璋呢!如果道德不废弃,从哪里去取得仁义呢!’
【原文】使夫桀纣之徒,得燔人辜谏者,脯诸侯,菹方伯,剖人心,破人胫,穷骄淫之恶,用炮烙之虐。若令斯人并为匹夫,性虽凶奢,安得施之!使彼肆酷恣欲,屠割天下,由于为君,故得纵意也。君臣既立,众慝日滋,而欲攘臂乎桎梏之间,悉劳于涂炭之中。人主忧栗于庙堂之上,百姓煎扰乎困苦之中,闲之以礼度,整之以刑罚,是犹辟滔天之源,激不测之流,塞之以撮壤,障之以指掌也。
让那些夏桀商纣之辈能够用火烧人,裂解进谏者,把诸侯做成肉干,把一方的诸侯之长制成肉酱,挖人心,剖开人的小腿;骄横恶毒到了极点,甚至使用炮烙的酷刑。假如这些人都只是与他人一样的平常人,性情即使凶恶得很,又怎么能干这些坏事呢?使他们放肆暴虐恣意行事,屠杀宰割天下人,就是由于做了国君,所以能任意胡为。君臣的关系建立之后,各种邪恶日渐滋长,而这才要在桎梏下愤激,在艰难中忧愁;国君在朝廷上忧虑恐惧,百姓在困苦中煎熬,又用礼度来防范,用刑罚来整治,这就像是打开了一个滔天的水源,激发了一个不知多大的水流,却要用一撮土填塞,一只手挡住一样。
【原文】抱朴子难曰:盖闻冲昧既辟,降浊升清,穹隆仰焘,旁泊俯停。乾坤定位,上下以形,远取诸物,则天尊地卑,以著人伦之体;近取诸身,则元首股肱,以表君臣之序,降杀之轨,有自来矣。若夫太极混沌,两仪无质,则未若玄黄剖判,七耀垂象,阴阳陶冶,万物群分也。由滋以言,亦知鸟聚兽散,巢栖穴窜,毛血是茹,结草斯服,入无六亲之尊卑,出无阶级之等威,未若庇体广夏,稉梁嘉旨,黼黻绮纨,御冬当暑,明辟莅物,良宰匠世,设官分职,宇宙穆如也。贵贱有章,则慕赏畏罚;势齐力均,则争夺靡惮。是以有圣人作,受命自天,或结罟以畋渔,或瞻辰而钻燧,或尝卉以选粒,或构宇以仰蔽。备物致用,去害兴利,百姓欣戴,奉而尊之,君臣之道于是乎生,安有诈愚凌弱之理!三五迭兴,道教遂隆,辩章劝沮,德盛刑清,明良之歌作,荡荡之化成,太阶既平,七政遵度,梧禽激响于朝阳,麟虞觌灵而来出,龟龙吐藻于河湄,景老摛耀于天路,皇风振于九域,凶器戢乎府库,是以礼制则君安,乐作而刑厝也。若夫奢淫狂暴,由乎人己,岂必有君,便应尔乎?而鲍生独举衰世之罪,不论至治之义,何也?
抱朴子反驳道:似乎听说混沌的状态打破以后,浊物降为地,清气升为天,天穹在上面覆盖着,大地在下静止不动,天地有了固定的位置,上下的关系也因此而形成。从远处取法于事物,那么上天高贵大地卑贱,就显示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近处取法于人体,那么人的头和四肢,就表明了君臣间的次序。人自上而下依次降低的法度,是由来已久的。至于说原始状态混沌为一的时候,天与地的实体都还不存在,那就不如玄天黄地分开,日月和五星向人们显示征兆,阴阳显示其陶冶之功,万物分门别类。由此说来,也就知道了像鸟兽般聚散,在巢穴中栖身,连毛带血地生吃猎物,把草编结起来当做衣服;在内没有亲属间的尊卑关系,在外没有不同等级间的威仪,就不如用高大的房屋遮蔽身体,吃粳米饭和美味食品,穿有纹饰的绸缎衣服抗御冬寒抵挡暑热,圣明的君主统御天下,贤良的官吏匡正世风,设立官府分别职能,天下安宁和谐。有了高贵和卑贱的章法,人们就会向往赏赐畏俱责罚;而如果权势力量都一样,那么争夺起来就会肆无忌惮。因此有圣人产生,这是从上天受命的,有的教人结网打猎捕鱼,有的观察星辰教人钻木取火,有的品尝百草选取种子教人播种粮食,有的教人构筑房屋以便靠它遮蔽风雨。准备万物以便使用,消除祸害兴办有利的事业。百姓高高兴兴地拥戴他们,尊奉他们。君臣之道,从这时产生。哪里有欺骗愚人凌辱弱者的道理呢!三皇、五帝相继兴起,道德教化于是昌盛起来。令百姓清楚明白并有鼓励有阻止,道德繁盛刑罚清明。颂扬贤君良臣的歌声响起,伟大的教化成就了。太阶六星显示了天下太平,日月五星都遵循法度运行。凤凰在朝阳之坡发出激越的鸣叫,麒麟和驺虞见到吉祥仁瑞而显现,神龟和蛟龙在岸边吐出华美的花纹,景星和老人星在天空中发出明亮的光辉。皇帝的德化之风吹遍九州,武器都收藏到了仓库里。因此礼的制度建立起来君主的地位就安定了,音乐兴起刑罚就可以废弃了。至于骄奢淫逸疯狂暴虐,只是由于人自己,为什么一定是由于有了国君就会如此呢!而鲍生单单举那些衰败时代的罪恶,而不谈治理最出色时的好事,是为什么呢?
【原文】且夫逮古质朴,盖其未变,民尚童蒙,机心不动,譬夫婴孩,智慧未萌,非为知而不为,欲而忍之也。若人与人争草莱之利,家与家讼巢窟之地,上无治枉之官,下有重类之党,则私斗过于公战,木石锐于干戈,交尸布野,流血绛路,久而无君,噍类尽矣。至于扰龙驯凤,河图洛书,或麟衔甲负,或黄鱼波涌,或丹禽翔授,或回风三集,皆在有君之世,不出无王之时也。夫祥瑞之徵,指发玄极,或以表革命之符,或以彰至治之盛,若令有君,不合天意,彼嘉应之来,孰使之哉?
再说远古时代风气质朴,是因为人民还没开化,还处在蒙昧时期,机巧之心不动。就像是个婴孩,智慧还没萌发,并不是知道而不去做,想要却又忍住了。如果人与人争夺一棵小草般的小利,家与家为鸟巢兽窟之类的地方而争吵,上边没有治理冤枉的官员、下边却有偏向自己人的同伙,那么将会私人的殴斗比公家的战争还要厉害,木棍石块比武器更为锋利,尸横遍野、流血染红道路。如果长时间没有国君,生灵就会灭绝了。至于驯服龙凤,黄河出图洛河出书,或是龙马衔河图、灵龟背负洛书,或是黄鱼双跃化为黑玉,或是凤凰负图。飞来授予唐尧,或是瑞风回旋多次到来,全都出现在有国君的时代,而不出现在没有帝王的时候。祥瑞的征兆,意旨出于上天,有的是表明将要改朝换代的符命,有的是用来彰明治理最好的盛世。如果有国君就不合天意,那么是谁让那些好的征兆到来的呢?
【原文】子若以混冥为美乎,则乾坤不宜分矣;若以无名为高乎?则八卦不当画矣。岂造化有谬,而太昊之暗哉?雅论所尚,唯贵自然,请问夫识母忘父,群生之性也;拜伏之敬,世之末饰也。然性不可任,必尊父焉;饰不可废,必有拜焉。任之废之,子安乎?古者生无栋宇,死无殡葬,川无舟楫之器,陆无车马之用,吞啖毒烈,以至殒毙,疾无医术,枉死无限。後世圣人,改而垂之,民到于今,赖其厚惠,机巧之利,未易败矣。今使子居则反巢穴之陋,死则捐之中野,限水则泳之游之,山行则徒步负戴,弃鼎铉而为生臊之食,废针石而任自然之病。裸以为饰,不用衣裳;逢女为偶,不假行媒。吾子亦将曰:不可也。况于无君乎?若令上世人如木石,玄冰结而不寒,资粮绝而不饥者,可也。衣食之情,苟在其心,则所争岂必金玉,所竞岂必荣位!橡草予可以生斗讼,藜藿足用,致侵夺矣。夫有欲之性,萌于受气之初,厚己之情,著于成形之日,贼杀并兼,起于自然,必也不乱,其理何居?夫明王在上,群後尽规,坐以待旦,昧朝旰食,延诽谤以攻过,责昵属之补察,听舆谣以属省,鉴履尾而夕惕,飏清风以埽秽,厉秋威以肃物,制峻网密,有犯无赦,刑戮以惩小罪,九伐以讨大憝,犹豺狼之当路,感彝伦之不叙,忧作威之凶家,恐奸宄之害国。故严司鹰扬以弹违,虎臣杖铖于方岳,而狂狡之变,莫世乏之,而令放之,使无所惮,则盗跖将横行以掠杀,而良善端拱以待祸,无主所诉,无强所凭,而冀家为夷齐,人皆柳惠,何异负豕而欲无臭,凭河而欲不濡,无辔箧而御奔马,弃枻橹而乘轻舟?未见其可也。
您如果把混沌蒙昧当做美,那么天地就不应该分开;如果认为无名是最高尚的,那么八卦就不该创制。难道大自然有谬误,伏羲氏也昏昧不明吗!您的高论所崇尚的,只以自然为贵。那么请问,记得母亲不知父亲,是群居时的常情;跪拜俯伏的礼敬,是后来才产生的仪节。但不能任情而为,必须尊敬父亲;仪节也不能废掉,必须得有跪拜之礼。如果任情废礼,您心安吗?古时候,人活着没有房子住,死了也不停灵下葬;河上投有舟船,陆地没有车马;吞吃剧毒的东西,以至于死掉;病了没有医治的办法,白白死去的人不计其数。后来有了圣人,改变了情况并流传下来,百姓到现在还依靠这巨大的恩惠。聪明灵巧带来的好处,不应轻易否定。假如现在让您住就住到古代的简陋巢穴里去,死了就抛尸在荒野中;遇到水的阻隔就游泳渡过,逢山路就背着东西徒步走;放弃用鼎镬烹煮而生吃食物,有病不用针石治疗任其自然;裸露身体当作装饰,不穿衣服;遇到女人就结为配偶,不求媒人,您也将会说不行吧。更何况没有国君呢!如果远古时代的人像树木石头一样,冻了厚冰不觉寒冷,饭食没了也不感到饥饿,那是可以的。如果心里有了求取衣食的想法,那么所竞争的岂只是金玉,所抢夺的又岂只是名誉地位呢!一颗橡子可以引起争吵,野菜豆叶足能导致侵夺。人有欲望这种本性,产生于得到气息之初;人们厚待自己的感情,形成于身体成形之时。侵害他人吞并财产,是自然产生的。一定让它不乱,道理何在呢?如果有圣明的君主在上,众多的诸侯都效法于他,日以继夜,废寝忘食;请别人来批评自己的过失,要求亲近的人监视自己的不足;听取众论和民谣来自我省察,以踩虎尾为借鉴早晚警惕;像赌起的清风一样扫荡污秽,像严厉的秋天一样清理万物。制度严格法网细密,敢有犯者绝不宽容;用刑罚惩制小罪犯,以讨伐来对待大恶人。仍然担心贪暴的官员当权,感慨正常的人伦关系没安排妥当;忧虑作威作福的大臣侵夺君权,害怕奸邪的人危害国家,因此一丝不苟的官员严厉地弹劾违法的官吏,威武的臣子执利刃监督诸侯。但那种疯狂狡猾的人没有哪一个时代没有。如果听之任之,让他们无所顾忌,那么盗肠那样的强盗将会横行不法杀人掠财,则善良的人只能拱手端立等待祸患的到来,没有君主可以去投诉,没有强权可以依靠。而希望每家都有伯夷叔齐,每人都是柳下惠,那和背猪而想没有臭味,䠀河而想不沾上水,没有僵绳和马鞭而去驾驭飞跑的马,扔掉舵和船桨而乘坐小船有什么区别呢?看不出怎么会行得通。
【原文】鲍生又难曰:夫天地之位,二气范物,乐阳则云飞,好阴则川处。承柔刚以率性,随四八而化生,各附所安,本无尊卑也。君臣既立,而变化遂滋,夫獭多则鱼扰,鹰众则鸟乱,有司设则百姓困,奉上厚则下民贫,壅崇宝货,饰玩台榭,食则方丈,衣则龙章,内聚旷女,外多鳏男,辨难得之宝,贵奇怪之物,造无益之器,恣不已之欲,非鬼非神,财力安出哉!夫谷帛积则民有饥寒之俭,百官备则坐靡供奉之费,宿卫有徒食之众,百姓养游手之人,民乏衣食,自给已剧,况加赋敛,重以苦役,下不堪命,且冻且饥,冒法斯滥,于是乎在。王者忧劳于上,台鼎颦戚页于下,临深履薄,惧祸之及。恐智勇之不用,故厚爵重禄以诱之;恐奸衅之不虞,故严城深池以备之。而不知禄厚则民匮而臣骑,城严则役重而攻巧。故散鹿台之金,发钜桥之粟,莫不欢然;况乎本不聚金,而不敛民粟乎?休牛桃林,放马华山,载戢干戈,载櫜弓矢,犹以为泰;况乎本无军旅,而不战不戍乎!
鲍敬言又反驳道:天地之间,阴阳二气铸成了万物。偏于阳就有飞云,偏于阴就有河流。承受或刚或柔而都有自己的特性,随四季八节而化育生存。各自依附在它的安适之地,本来是没有地位高低之分的。君臣的关系出现以后,变化就发生了。水獭多了鱼就受到骚扰,鹰多了群鸟就会发生混乱;设置了官吏百姓就陷入了困境,对上奉献丰厚那下边百姓就会贫穷。财宝堆积得很多,台榭都用玩物装饰起来,吃饭就要摆满一丈见方,穿衣就有龙的花纹;宫室内聚集了很多未嫁的女子,外边就有很多独身的男人;收集难得的宝贝,珍藏稀奇特异的东西,制造没有益处的器物,放纵那没有尽头的欲望。不是鬼也不是神,财力从哪儿出呢!积存粮食丝绸老百姓就有挨饿受冻的匮乏,百官齐备就白白消耗百姓的供奉。众多的禁军是白吃饭的,百姓要养活这些不劳动的人。百姓自己还缺吃少穿,自我满足已很艰难,何况要上缴赋税,还要加上沉重的劳役。下边实在忍受不了,又受冻又挨饿,犯法胡为于是产生了。君王在上忧愁劳碌,大臣在下皱眉蹙额,像临深渊踏薄冰一样,害怕灾祸的到来。惟恐有智有勇的人不为其所用,所以给高官厚禄引诱他们;害怕奸诈不轨的事不能防范,所以加厚城墙加深护城河来防备。但是他们不知道,捧禄丰厚使百姓穷困大臣骄横,城墙坚厚要耗用大批人力并使攻城手段更加巧妙。因此武王散发商纣王鹿台所藏的钱财和钜桥储存的粮食,百姓没有不高兴的,更何况当初就不聚敛金钱不收缴粮食呢!武王把军用的牛放牧于桃林,把马匹归之于华山,收藏起兵器,把弓箭收入袋中,人民尚且会觉得天下太平,更何况当初就没有军队并且不用打仗不用防御呢!
【原文】茅茨土阶,弃织拔葵,杂囊为帏,濯裘布被,妾不衣帛,马不秣粟,俭以率物,以为美谈,所谓盗跖分财,取少为让,陆处之鱼,相煦以沫也。夫身无在公之役,家无输调之费,安土乐业,顺天分地,内足衣食之用,外无势利之争,操杖攻劫,非人情也。象刑之教,民莫之犯,法令滋彰,盗贼多有,岂彼无利性而此专贪残,盖我清静则民自正,下疲怨则智巧生也。任之自然,犹虑凌暴,劳之不休,夺之无已,田芜仓虚,杼柚之空,食不充口,衣不周身,欲令勿乱,其可得乎?所以救祸而祸弥深,峻禁而禁不止也。关梁所以禁非,而猾吏因之以为非焉。衡量所以检伪,而邪人因之以为伪焉。大臣所以扶危,而奸臣恐主之不危。兵革所以静难,而寇者盗之以为难。此皆有君之所致也。
茅草的房顶泥土的台阶,放弃自家织布拔掉自种葵菜,把书袋拼起来当帷帐,穿洗过的裘衣盖麻布被子,妻子不穿丝绸,马不用粮食喂养,以节俭做表率,人们把这当做美谈,这就是所说的盗跖分财物,拿得少就算谦让;到了陆地的鱼,口吐泡沫互相润湿。那种自己不服务于公事,家中不必缴纳户税;安居乐业,顺应天时分封土地;在家中够吃穿用度,在外与人无权势利益之争。拿起兵器害人劫财,是不合人情的。施象征性的刑罚,百姓就都不去犯罪,而法令越增加显明,盗贼却越多了。是不是古时的人们没有利益的想法,而单单现在的人贪婪残忍呢?恐怕是自身清正恬静,那么百姓自然就正;如果下边疲惫怨恨,那么用智谋使诈巧就会产生了。任其自然,尚且要顾虑欺凌施暴;假如不断地劳累百姓,无休止地侵夺人民,令其田地荒芜仓库空虚,生产废驰,食物填不饱肚子,衣服遮不住身体,想要让不混乱,难道可能吗!目的是想解救祸但祸患更深了,严厉地对待非法的事而非法的事却止不住。关口桥梁本来是禁束坏事的,但刁猾的官吏却用它来为非作歹;衡器量器本来是用来检验做假的,而奸邪的人却利用它来做假;大臣本是扶助危难的,但奸臣却惟恐君主不危难;武器甲胄本是用来平定灾祸的,但强盗却劫掠了它制造灾祸。这全都是有君主所导致的。
【原文】民有所利,则有争心,富贵之家,所利重矣。且夫细民之争,不过小小,匹夫校力,亦何所至,无疆土之可贪,无城郭之可利,无金宝之可欲,无权柄之可竞,势不能以合徒众,威不足以驱异人,孰与王赫斯怒,陈师鞠旅,推无雠之民,攻无罪之国,僵尸则动以万计,流血则漂橹丹野。无道之君,无世不有,肆其虐乱,天下无邦,忠良见害于内,黎民暴骨于外,岂徒小小争夺之患邪?至于移父事君,废孝为忠,申令无君,亦同有之耳!
百姓有可获利的东西,就会有争夺之心。富贵的家庭,可获利的东西更贵重。另外小百姓争夺的,不过是小而又小的东西;一般人较量力气,又能到哪里呢?没有疆土可以贪求,没有城郭可以占有,没有金银财宝可以期望,没有权柄可以争夺。他们的权势不能把众人集合起来,威风不足以驱使他人。这如果和帝王赫然发怒相比怎么样?摆开军队以誓言相告诫,把本无仇恨的百姓推上战场,攻击没有罪过的国家。死尸动辄数以万计,流血可以漂起盾牌染红原野。无道的君主没有哪个朝代没有,肆意胡作非为,天下连邦国都没有了。忠臣良将被杀害在朝廷之内,黎民百姓抛露尸骨在野外。怎么会仅仅是小小争夺的祸患呢!至于说抛开自己的父亲去奉事国君,废弃孝顺去作忠臣,即使声明没有国君,也和有国君是相同的!
【原文】古之为屋,足以蔽风雨,而今则被以朱紫,饰以金玉;古之为衣,足以掩身形,而今则玄黄黼黻,绵绮纨;古之为乐,足以定人情,而今则烦乎淫声,惊魂伤和;古之饮食,足以充饥虚,而今则焚林漉渊,宰割群生。(下有脱文。) (以下为抱朴子驳难之辞)岂可以事之有过而都绝之乎?若虞在上,稷卨赞事,卑宫薄赋,使民以时,崇节俭之清风,肃玉食之明禁。质素简约者,贵而显之;乱化侵民者,黜而戮之;则颂声作而黎庶安矣。何必虑火灾而坏屋室,畏风波而填大川乎!
古代所盖房子,足够用来遮蔽风雨了,而现在却要涂覆上红色紫色,用金玉装饰起来;古代做衣服,足够遮掩住身体了,而现在却要有玄色黄色绣上花纹,用上各种丝织品;古代演奏音乐,足够安定人的情感了,而现在却用复杂的手法演奏靡靡之言,惊人魂魄有伤和谐;古代的饮食,足够用来充饥了,而现在却焚林而猎竭泽而渔,宰杀大量生灵。(有脱文)
(有脱文)怎么能因为事中有过失就一切都禁绝了呢!如果唐尧、虞舜做君主,后稷、契来辅佐,宫室简陋赋税减轻,让百姓能按季节耕作;崇尚节俭清廉的风气,严格禁止珍馐美味;质朴素淡生活简约的人,尊重他让他扬名;扰乱教化侵害百姓的人,贬黜并且杀掉他,那么颂扬之声就会振响,百姓就安定了。为什么一定要顾虑火灾而毁掉房屋,害怕风浪就填塞大河呢!
【原文】抱朴子曰:鲍生贵上古无君之论,余既驳之矣。後所答余,文多不能尽载,余稍条其论而牒诘之云。
抱朴子说:鲍生以上古无君为贵的论点,我已经反驳过了。后边答复我的文字,内容很多不能完整地记载在这里。我大略把他的论点条分缕析逐条反驳如下:
【原文】鲍生曰:人君辨难得之宝,聚奇怪之物,饰无益之用,厌无已之求。
鲍生说:君主采收难得的宝贝,聚集稀奇怪异的东西,装饰没有益处的用具,来满足没尽头的要求。
【原文】抱朴子诘曰:请问古今帝王,尽辨难得之宝,聚奇怪之物乎?有不尔者也。余闻唐尧之为君也,捐金于山;虞舜之禅也,捐璧于谷。疏食菲服,方之监门,其不汔渊剖珠,倾岩刊玉,凿石铄黄白之矿,越海裂翡翠之羽,网瑇瑁于绝域,掘丹青于岷汉,亦可知矣。夫服章无殊,则威重不著,名位不同,则礼物异数,是以周公辨贵贱上下之异,式宫室居处,则有堵雉之限,冠盖旌旗,则有文物之饰,车服器用,则有多少之制,庖厨供羞,则有法膳之品,年凶灾眚,又减撤之。无已之欲,不在有道,子之所云,可以声桀纣之罪,不足以定雅论之证也。
抱朴子反驳道:请间,从古至今的帝王全都采收难得的宝贝,聚集稀奇怪异的东西吗?有不这样做的。我听说唐尧做国君的时候,把黄金抛弃在山上;虞舜接受禅让后,把玉璧扔到山谷里;他们吃粗糙的饭食穿单薄的衣服,与看门人相差无几。他们不会排尽潭水剖蚌获取珍珠,推倒山崖挖掘宝玉;不会凿开石头熔炼金银矿石,渡海去拔翠鸟的羽毛;不会到极远的地方去捕捉狱渭,到岷山汉水去挖朱砂和空青,也就可以知道了。如果服饰没有什么特殊之处,那么他的威严就不显著;名分爵位不同,所用的典礼之物也有区别。因此周公区分高低贵贱的形式差别——所居住的房子城邑,有规模大小的限制;发冠车盖旗子,有装饰上的不同;车辆、服装和用具,有数量上的规矩;厨房供应饭食,依品级而有区别。遇到有灾荒的年头,又有所减少。所以那些没有尽头的欲望,在政治清明的时代是不存在的。您所说的,可以用来声讨夏桀商纣的罪过,但不足以做为您的高论的证据。
【原文】鲍生曰:人君後宫三千,岂皆天意,谷帛积则民饥寒矣。
鲍生说:国君的后宫有三千妃缤,难道都是天意吗?粮食布匹屯积起来,那么百姓就要挨饿受冻了。
【原文】抱朴子诘曰:王者妃妾之数,圣人之所制也。圣人,与天地合其德者也。其德与天地合,岂徒异哉!夫岂徒欲以顺情盈欲而已乎!乃所以佐六宫,理阴阳,教尔崇奉祖庙,祗承大祭,供玄紞之服,广本支之路,且案周典九土之记,及汉氏地理之书,天下女数,多于男焉。王者所宗,岂足以逼当娶者哉?姬公思之,似已审矣。帝王帅百僚以藉田,後妃将命妇以蚕织,下及黎庶,农课有限,力佃有赏,怠惰有罚,十一而税,以奉公用。家有备凶之储,国有九年之积,各得顺天分地,不夺其时,调薄役希,民无饥寒,衣食既足,礼让以兴。昔文景之世,百姓务农,家给户丰,官仓之米,至腐赤不可胜计。然而士庶犹侯服鼎食,牛马盖泽,由于赋敛有节,不足损下也。至于季世,官失佃课之制,私务浮末之业,生谷之道不广,而游食之徒滋多,故上下同之,而犯非者众,鲍生乃归咎有君。若夫讥辨择之过限,刺农课之不实,责牛饮之三千,贬履亩与太半,但使後宫依周礼,租调不横加,斯则可矣。必无君乎!夫一日晏起,则事有失所,即鹿无虞,维入于林中,安可终已。靡所宗统,则君子失所仰,凶人得其志,网疏犹漏,可都无网乎?
抱朴子反驳说:帝王妃殡的数目,是圣人定的。圣人是道德与天地相合的人。他们的道德合于天地,怎么会只在这一点上与天意不同呢!难道只是以此来顺从国君的感情满足欲望吗!乃是以此佐助皇后,调理阴阳,使他们崇奉祖庙,虔诚地辅助重大的祭祀,供给帝王帽子和衣服,使后代嫡庶子孙昌盛。另外,按照《周礼》有关九州的记载,以及汉代地理书的说法,天下女子的数目多于男子。帝王所宗奉的做法,怎么会威胁到正当嫁娶的人呢!周公所考虑的似乎已经很周详了。帝王带领众多的僚属在春天里带头耕种田地,后妃带领有封号的妇女们养蚕织布。落到百姓身上,田租有限额,努力耕种者有奖赏,懒惰的人要惩罚,按十分之一的比例抽税,来供给公用。每家都有防备灾荒的积蓄,国家有九年的储备。人们都能顺应天意获得土地,不会去侵夺他们的农时,征税微薄徭役稀少,百姓不会挨饿受冻,丰衣足食之后,礼让之风就可以兴起了。从前汉代文帝景帝的时候,百姓努力从事农业生产,家家户户都很富足。官府粮仓中的粮食,至于腐败的就不计其数。而士人百姓还穿着华美的服装,列鼎而食,牛马盖满水草交错的地方。这是由于赋税有节制,不足以对下有所损害。到了汉朝末世,官府破坏了租地收税的制度,私人又都致力于工商浮末行业,生产粮食的途径没有拓宽,而游荡谋食的人越来越多,因此上下都是这样,于是犯法为非的人多了。鲍生却归罪于有国君。至于说讥讽选用东西越过了限度,批评农业抽税不适合实际情况,责备过度的饮食消耗,贬斥按亩数征税和税率达到三分之二,只想让后宫之制符合《周礼》,田租户税不要无理施加,这是可以的。一定要没有国君吗!国君一天起床晚了,事情就有安排不妥当的地方,就像追鹿而没有看林官指路,就进入林中,怎么能有个终了呢!没有了所宗法统领的东西,君子就失去了依靠,凶恶的人就会实现其志愿。网眼稀疏尚且有漏洞,怎么能完全没有网呢!
【原文】鲍生曰:人之生也,衣食已剧,况又加之以敛赋,重之以力役,饥寒并至,下不堪命,冒法犯非,于是乎生。
鲍生说:人活在世上,顾上自身的穿衣吃饭已经很困难了,何况又要收赋税,还加上徭役。饥饿寒冷一齐到来,下边忍受不了,违犯法律为非作歹的事情,于是就发生了。
【原文】抱朴子诘曰:蜘蛛张网,蚤虱不馁,使人智巧,役用万物,食口衣身,何足剧乎?但患富者无知止之心,贵者有无限之用耳。岂可以一蹶之故,而终身不行,以桀纣之虐,思乎无主也。夫言主事弥张,赋敛之重于住古,民力之疲于末务,饥寒所缘,以讥之可也。而言有役有赋,使国乱者,请问唐虞升平之世,三代有道之时,为无赋役以相供奉,元首股肱,躬耕以自给邪?鲍生乃唯知饥寒并至,莫能固穷,独不知衣食并足,而民知荣辱乎!
抱朴子反驳说:蜘蛛张网捕食,跳蚤虱子也就够吃了;凭人的智慧机敏,驱使世上的各种东西,吃一口饭穿一身衣服,怎么会有困难呢!只是担心富人没有知足的想法,有地位的人有无限的用度。怎么能因为跌倒一次的缘故,一辈子都不走路了;因为夏桀商纣的暴虐,就想不要君主呢!如果说主事官员督求过紧,赋税比古代沉重,百姓的力量都消耗在无关紧要的琐事上,这是造成饥寒的缘由,讥刺它是可以的;但是说有劳役有赋税就使得国家混乱,请问您,唐尧虞舜天下太平的时代,夏商周三代政治清明的时候,是没有赋税供奉国家,君主大臣都亲自去耕种来满足自己的需求吗?鲍生只是知道饥寒一起来到,没有人会安守困顿,但却不知道衣食充足,百姓才能知道荣耀和耻辱啊!
【原文】鲍生曰:王者临深履尾,不足喻危,假寐待旦,日昃旰食,将何为惧祸及也?
鲍生说:做国君的人,面临深渊踩上虎尾,也不足以比喻其危险。但只要坐着打吨等待天亮,太阳西落才吃饭,为什么要害怕灾祸到来呢?
【原文】抱朴子难曰:审能如此,乃圣主也。王者所病,在乎骄奢,贤者不用,用者不贤,夏癸指天日以自喻,秦始忧万世之同谥,故致倾亡,取笑将来。若能惧危夕惕,广纳规谏,询草刍尧以待听,养黄发以乞言,何忧机事之有违,何患百揆之不康。夫战兢则彝伦叙,怠荒则奸宄作,岂况无君,能无乱乎?
抱朴子驳斥道:果真能够这样,就是圣明的君主了。做帝王的人常犯的毛病,在于骄横和奢侈,在于贤能的人不用,而任用的人不贤能。夏桀把自己比做天上的太阳,秦始皇关心的是万代帝王用同一个谥号,因此导致灭亡,被后代人取笑。如果能够惧怕危险早晚警惕,广泛地接受规劝,向樵夫询间意见并准备听取,奉养老人并向他们访求看法,为什么还要忧虑国家大事有不顺利?为什么还担心宰相治理不好呢?小心谨慎则正常的人伦关系就可以按部就班,惰怠荒疏就会使奸邪作乱的事发生。更何况没有国君,能够不混乱吗!
【原文】鲍生曰:王者钦想奇瑞,引诱幽荒,欲以崇德迈威,厌耀未服,白雉玉环,何益齐民乎?抱朴子诘曰:夫王者德及天则有天瑞,德及地则有地应。若乃景星摛光,以佐望舒之耀;冠日含辨,以表羲和之晷。灵禽嗈喈于阿阁,金象焜晃乎清沼,此岂卑辞所致,厚币所诱哉!王莽奸猾,包藏祸心,文致太平,诳眩朝野,贶遗外域,使送瑞物,岂可以此谓古皆然乎?夫见盈丈之尾,则知非咫尺之躯;睹寻仞之牙,则知非肤寸之口。故王母之遣使,明其玄化通灵,无远不怀也;越裳之重译,足知惠沾殊方,泽被无外也。夫绝域不可以力服,蛮貊不可以威摄,自非至治,焉能然哉!何者鲍生谓为不用?夫周室非乏玉而须王母之环以为富也,非俭膳而渴越裳之雉以充庖也,所以贵之者,诚以斯物为太平。则上无苛虐之政,下无失所之人,蜎飞蠕动,咸得其欢,有国之美,孰多于斯!而云不用,无益于齐民。源远体大,固未易见,鲍生之言,不亦宜乎?
鲍生说:做帝王的总想发生祥瑞的事,诱导四夷的人们,想以此使自己的德威提高超拔,向未服的方国施压显耀。但所得的白雉和玉环,对普通百姓有什么好处呢?抱朴子责问说:做帝王的道德上达于天则天有瑞兆,道德下及于地则地有嘉应。至于说景星发出亮光来陪衬月亮的光芒,日珥具有五彩来显示太阳的明亮;凤凰在高阁中发出和谐的鸣叫,金象在清池中闪耀灿烂的光辉,这些难道是卑下的言辞所导致,丰厚的礼物所诱惑的吗!王莽奸诈狡猾,心怀作恶的想法,粉饰太平,欺骗迷惑朝廷内外的人,用向外邦赐予馈赠的办法,让他们送来祥瑞的东西。怎么能因此就说古时候都是这样呢?见到足有一丈长的尾巴,就知道身子不是一尺上下;见到七八尺的牙齿,就知道嘴巴不是一寸大小。因此,西王母派遣使者而来,证明舜的圣德教化通于神灵,无论多远都怀想他;越裳国辗转翻译贡献,足以知道恩惠远达异国,教化的覆盖概莫能外。非常遥远的地方不能靠武力征服,蛮荒之地的民族不能靠威权来统摄。除非治理最完美的时候,怎么能这样呢!为什么,鲍生说是没有用处?虞舜并不是缺少玉而等待西王母的玉环来致富,周王室也不是饭食贫乏而渴望越裳国的野鸡充实厨房。所以珍贵它们,实在是把这些东西做为太平的象征,说明上边没有苛刻暴虐的国政,下边也没有失去住处的百姓,即使是飞行蠕动的小虫,也全都得以欢乐。国家的美盛,哪能超过这样呢?反说要不用,对普通百姓是没有好处的。这种说法溯源很远体系庞大,肯定不容易有此见解,鲍生的话,不也就可以理解了吗!
【原文】鲍生曰:人君恐奸衅之不虞,故严城以备之也。
鲍生说:君主害怕无法预料的邪恶和灾祸,所以用厚实的墙城来防备。
【原文】抱朴子诘曰:侯王设险,大易所贵,不审严城,何讥焉尔。夫两仪肇辟,万物化生,则邪正存焉尔。夫圣人知凶丑之自然,下愚之难移,犹春阳之不能荣枯朽,炎景之不能铄金石,冶容慢藏,诲淫召盗,故取法乎习坎,备豫于未萌。重门有击柝之敬,治戎遏暴客之变,而欲除之,其理何居?兕之角也,凤之距也。天实假之,何必日用哉!蜂虿挟毒以卫身,智禽衔芦以捍网,獾曲其穴,以备径至之锋,水牛结阵,以却虎豹之暴,而鲍生欲弃甲胄以遏利刃,堕城池以止冲锋,若令甲胄既捐而利刃不住,城池既坏而冲锋犹集,公输、墨翟,犹不自全,不审吾生,计将安出乎?
泡朴子驳斥道:王公侯爵设立险阻,是《周易》所赞扬的;不清楚坚厚的城墙有什么可讥刺的。天地初开、万物刚刚产生的时候,正直和邪恶就都存在了。圣人知道凶恶和丑陋出于自然天性,极愚蠢的人是难于改变的,就像是春天的太阳不能使枯萎腐朽的草木茂盛,炎热的日光不能熔化金属和石头一样。妖艳的容貌和疏于保管,会召至淫荡或引来盗贼。因此要从习坎之卦取法,在事情萌发前作准备。要用两道大门并有敲击木梆的警戒,组织军队阻挡住强盗来犯。而鲍生想要除去不用,其中的道理何在呢?犀牛的角,凤凰的爪,实际上是上天借给它们的,为什么要每天应用呢!蜜蜂蝎子带毒是为保卫自身,聪明的大雁衔芦苇飞行是为了抵御罗网。獾子把巢穴挖成曲折的形式,为防备直来的刀剑;水牛结成阵,来打退虎豹进攻。而鲍生要抛弃盔甲来阻止利刃的击刺,毁掉城墙和护城河来阻止敌人的攻击。如果盔甲扔掉后刺来的利刃并不停,城池毁坏后攻击的人仍蜂拥而至,那么即使是公输和墨翟也是连自身都保不住,不清楚您能想出什么办法?
【原文】或曰:苟夫可欲之物,虽无城池之固,敌亦不来者也。
还说:如果没有可要的东西,那么即使没有坚固的城池,敌人也不会到来。
【原文】抱朴子答曰:夫可欲之物,何必金玉,锥刀之末,愚民竞焉。越人之大战,由乎蚺蛇之不钧;吴楚之交兵,起乎一株之桑叶。饥荒之世,人人相食,素手裸跣(下有脱文)。远则甫侯子羔,近则于公释之,控情审罚,剖毫析芒。受戮者吞声而歌德,则劓者没齿无怨言,此皆非无君之时也。昔有鳏在下而四岳不蔽,明扬仄陋而元凯毕举,或投屠刀而排金门,或释版筑而蹑玉堂,或委刍豢而登卿相,或自亡命而为上将,伯柳达雠人,解狐荐怨家,方回叩头以致士,禽息碎首以推贤,敢问于时,有君否邪?
抱朴子回答说:可要的东西,为什么一定是金玉呢?就是锥尖刀刃那么小的东西,愚蠢的百姓也会争夺的。越地人的大战,是从蟒蛇分得不平均开始;吴楚两国打仗,是由一棵桑树的叶子引起。灾荒的年头,人与人你吃我我吃你,空着手光着脚。(有脱文)
(有脱文)古代有吕侯和子羔,近世有于定国和张释之,他们探究实情,审慎处罚,精细得像是剖开毫毛和芒刺一样,被杀的人认罪而赞扬他们的德行,受刑的人终生都没有怨言。这全都不是在没有国君的时候。从前虞舜在民间时,四方诸侯之长并未掩盖其才能;荐举有才德的地位卑微的人,八元和八凯都被提拔上来。有的扔开屠牛刀推开了官署的大门,有的抛却了筑墙工具走上了朝廷的台阶,有的放弃养牛而升为卿相,有的逃出国门做了大将军。荆伯柳被自已的仇人通开了仕途,解狐举荐与自己有积怨的人。方回叩头来荐引士人,禽息碰碎头骨来推举贤者。我大胆间一问那时有国君还是没有?
【原文】又云:田芜廪虚,皆由有君。夫君非塞田之蔓草,臣非耗仓之雀鼠也。其芜其虚,卒由户乙运,水旱疫疠,以臻凶荒,岂在赋税,令其然乎?至于八政之首食,谓之民天,後稷躬稼,有虞亲耕,‘丰年多黍多稌’,‘我庾惟亿’,民食其陈,白渠开而斥卤膏壤,邵父起阳陵之陂而积谷为山,叔敖创期思而家有腐粟,赵过造三犁之巧而关右以丰,任延教九真之佃而黔庶殷饱,此岂无君之时乎!
又说田地荒芜粮库空虚,全由于有国君。国君并非占据田地的蔓草,臣子也不是消耗仓粮的麻雀老鼠。田地荒芜和粮仓空虚,最终是由于坏运气,水灾旱灾瘟疫,以至造成欠收,难道是赋税使年成这样吗!至于八政之中首先是吃饭,叫做民以食为天;后稷和虞舜都亲自耕种,‘丰收之年有多余的粮食’,‘我们的粮仓非常充足’,百姓要吃隔年陈粮;白渠开掘使盐碱地成为肥沃的良田。邵信臣修建起阳陵的堤防,打的粮食堆积如山;孙叔敖修建期思的水利,各家粮食都多到有腐败的;赵过创造了巧妙的三铧犁,关西地方因此丰收;任延教九真人耕种方法,使平民百姓富足起来。这难道是没有国君的时候吗?
知止卷第四十九
【原文】抱朴子曰:祝莫大于无足,福莫厚乎知止。抱盈居冲者,必全之算也;宴安盛满者,难保之危也。若夫善卷巢许管胡之徒,咸蹈云物以高骛,依龙凤以竦迹,觇韬锋于香饵之中,寤覆车乎来轫之路,违险途以遐济,故能免詹何之钓缗,可谓善料微景于形外,觌坚冰于未霜,徙薪曲突于方炽之火,纚舟弭楫于冲风之前,瞻九牛害而深沈,望密蔚而曾逝,不托巢于苇苕之末,不偃寝乎崩山之崖者也。斯皆器大量弘,审机识致,凌侪独往,不牵常欲,神叁造化,心遗万物,可欲不能虿介其纯粹,近理不能耗滑其清澄。
抱朴子说:祸患没有比不知满足更巨大的,幸福没有比懂得适可而止更丰厚的。内心充实而自居淡泊,这肯定是万全的办法;逸乐而物欲强烈,这是难以保全自己的危险。至于善卷、巢父、许由、管宁、胡昭之类的人,他们全都踏着云气而高驰,依傍着龙凤而飞腾;能察觉香饵中所隐藏的锋刃,能从刚一出发就发现翻车的迹象;所以能避开危险的道路以达到远方的目的地,能避开善钓鱼的詹何的钓线。可以说,他们都是善于从形体之外来估计事物隐微的影子,善于从未下霜的时候就见到坚硬的冰层;能在火烧旺之前搬走柴薪改曲烟囱,能在大风刮起之前就系船收浆;看到用极多的犍牛作成的鱼饵就深深沉入水中,望见弥漫的浓云就高飞远逝;不在芦苇的叶梢上筑巢,不在将要崩裂的山崖下睡觉的人。这些人全都才能巨大气度宽宏,能审视关键辨识精微,出类超群独来独往,不被凡人的欲望牵扯,精神能参验大自然的创造化育,而心灵总是不计较种种具体的事物。可以诱发人欲念的东西丝毫不能改变他们心灵的纯净,浅近的道理不能耗费扰乱他们精神的清朗。
【原文】苟无若人之自然,诚难企及乎绝轨也。徒令知功成者身退,处劳大者不赏,狡兔死则知猎犬之不用,高鸟尽则觉良弓之将弃。鉴彭韩之明镜,而念抽簪之术;睹越种之暗机,则识金象之贵。若范公泛艘以绝景,薛生逊乱以全洁,二疏投印于方盈,田豫释绂于漏尽,进脱亢悔之咎,退无濡尾之吝,清风足以扬千载之尘,德音足以祛将来之惑。方之陈宝,不亦邈乎!或智小败于谋大,或辕弱折于载重,或独是陷于众非,或尽忠讦于兼会,或倡高算而受晁错之祸,或竭心力而遭吴起之害。故有口止局高口止脊厚,犹不免焉。公旦之放,仲尼之行,贾生逊摈于下士,子长熏肾乎无辜,乐毅平齐,伍员破楚,白起以百胜拓疆,文子以九术霸越,韩信功盖于天下,黥布灭家以佐命,荣不移晷,辱已及之。不避其祸,岂智者哉!
如果没有这些人自然无为的精神境界,确实难以追赶上这些先贤的高行,只是使人懂得大功告成应及早隐退,要想到功劳大的人将得不到赏赐;狡猾的兔子捕杀完了就知道猎犬将不再有用,高空的飞鸟捕杀完了就知道良弓将被扔掉;照照彭越、韩信这面镜子,就会想到弃官隐退,看到越国文种不明白时机,就懂得了勾践为范蠡铸金像的可贵。像范蠡泛舟江湖而不见踪影,薛方以逊让之辞保全了高洁,疏广、疏受叔侄官位达到最高点而辞官归隐,田豫以漏尽自喻而引退;进身作官避免了‘亢龙有悔’的过失,退职闲居不会有‘濡其尾’的危险;高洁的风足以吹走千年的尘埃,德操之音足以除去将来的疑惑。这种人比起陈蕃、窦武来,不是远远胜过吗!有的是智力低,因谋划大事而失败;有的是车辕不坚牢,因装载物沉重而折断;有的是个人正确,而陷入众人错误的不幸之中;有的是竭尽忠诚,而被左右逢源的人攻击。有的人倡言高明的策略而蒙受像晁错被杀那样的灾祸;有的人竭尽智慧能力而遭到像吴起被乱箭射死那样的杀害。所以即使每走一步都极端谨慎的人,也有不免受困的时候。例如周公旦因谗言而逃到楚国,孔子因政见不合而周游列国;贾谊被下等士人排挤,司马迁因株连无辜受刑;乐毅削平齐国,伍子胥攻破楚都;白起以百战百胜的战绩开拓了疆土,文种凭着九项策略使越国称霸;韩信的功劳超过天下人,英布毁家而成为辅佐刘邦的大臣。他们的荣耀为时不长,屈辱就已来临。不能避开祸患,哪里能说得上是聪明人呢!
【原文】为臣不易,岂将一途,要而言之,决在择主。我不足赖,其验如此。告退避贤,洁而且安,美名厚实,福莫大焉。能修此术,万未有一。吉凶由人,可勿思乎!逆耳之言,乐之者希,献纳期荣,将速身祸,救诽谤其不暇,何信受之可必哉!夫矢曾缴纷纭则鸳雏徊翮,坑阱充蹊则麟虞敛迹。情不可极,欲不可满,达人以道制情,以计遣欲,为谋者犹宜使忠,况自为策而不详哉!盖知足者常足也,不知足者无足也。常足者,福之所赴也;无足者,祸之所锺也。生生之厚,杀哉生矣,宋氏引苗,郢人张革,诚欲其快,而实速萎裂,知进忘退,斯之以乎?夫策奔而不止者,鲜不倾坠;凌波而无休者,希不沈溺;弄刃不息者,伤刺之由也;斫击不辍者,缺毁之原也。盈则有损,自然之理,周庙之器,岂欺我哉?故养由之射,行人识以驰弦,东野之御,颜子知其方败,成功之下,未易久处也。
作臣子不容易,难道只在这一个方面吗!择要而言之,这决定于他们对主人的选择。我的话不值得相信,事实可以证明。及时告退为贤人让路,动机高洁而且结果安全,名声美好实利丰厚,幸福没有比这更大的了。但是能学到这种方法的,一万个人里也没有一个。自己的吉祥凶险由他人掌握,对此能不深思吗!逆耳的话,爱听的人少。贡献自已的智慧力量而期望得到荣耀,将给自身招来祸害,把自己从诽谤中解救出来都来不及做,哪里还谈得上肯定能受到信任和任用呢!弓箭一多起来,鸾凤就会转头飞走;陷阱充满小路,麒麟和驺虞就会藏身不出。感情不能发泄到极点,欲望不能达到最大限度。通达知命的人用理智控制感情,用方法遣散欲望。为别人制定计谋尚且应竭尽忠诚,为自己制定策略怎能不更为详尽呢!知足的人永远是满足的,不知足的人是没有满足的。永远知足的人,是幸福奔赴的目标;不知足的人,是祸害聚积的处所,人生活的条件过分丰厚,就是杀害生命了。宋国人拔苗助长,郢都人神拉皮革,确实是想使它们快长、变大,然而实际上却招致禾苗的枯萎和皮革的断裂。只知前进而忘记后退,指的就是这一类事吧?策马奔驰而不停止的人,很少有不摔下来的;游水而无休止的人,很少有不被淹没的;耍弄利刃而不停息,正是被刺伤的原因;砍击而不停止,正是缺损毁坏的根源。太满了就会有缺损,这是很自然的道理;周宗庙中的礼器,难道会欺骗我们吗!所以,养由基射箭,行人就预知他的弓弦会松懈;东野稷驾车,颜阖就知道他的马将会被累垮。成功之后,是不容易长久地安处的。
【原文】夫饮酒者不必尽乱,而乱者多焉;富贵者岂其皆危,而危者有焉。智者料事于倚伏之表,伐木于毫末之初,吐高言不于累棋之际,议治裘不于群狐之中,古人佯狂为愚,岂所乐哉!时之宜然,不获已也。亦有深逃而陆遭波涛,幽遁而水被焚烧,若龚胜之绝粒以殒命,李业煎蹙以吞鸩,由乎迹之有朕,景之不灭也。若使行如蹈冰,身如居阴,动无遗踪可寻,静与无为为一,岂有斯患乎!又况乎揭日月以隐形骸,击建鼓以徇利器者哉!夫值明时则优于济四海,遇险世则劣于保一身,为此永慨,非一士也。
饮酒的人不一定都昏乱,但昏乱的人很多;富贵的人难道都会有危险吗?但有危险的人还是有的。明智的人在祸福之前就能料到,在树木的幼芽刚刚长出的时候就砍伐。他们不在叠高棋子的危险时候口吐狂言,不在狐群之中议论制作皮衣的事。古人装疯装傻,难道是因为喜欢这么做吗!这是时运要求他们要这么做,是不得已啊。也有人远远地逃避却在陆地遭逢波涛,深深地隐遁却在水中被火焚烧。至于龚胜绝食丧命,李业被逼迫喝下毒酒,是由于他们隐身的踪迹显露,身影没有隐藏严密而造成的。如果他们行动像踩冰一样无痕迹,身子像处在阴影中一样没有影子,动作无遗踪可追寻,静处与无所作为溶为一体,怎么会有这种祸患呢!更何况那些高举着太阳月亮来隐藏形体,敲击发号施令的大鼓炫耀自己本领的人呢!碰到太平盛世就晋身仕途做好救助天下的事业,遇上险恶的世道就隐身草莽做好保全自身的事情。为此而长叹的,并不只是一个人呀。
【原文】吾闻无炽不灭,靡溢不损,焕赫有委灰之兆,春草为秋瘁之端,日中则昃,月盈则蚀,四时之序,成功者退。远取诸物,则构高崇峻之无限,则颓坏惟忧矣;近取诸身,则嘉膳旨酒之不节,则结疾伤性矣。况乎其高概云霄而积之犹不止,其威震人主而加崇,又不息者乎!蚊虻堕山,适足翱翔;兕虎之坠,碎而为齑。此言大物,不可失所也。且夫正色弹违,直道而行,打扑干纪,不虑雠隟,则怨深恨积。若舍法容非,属托如响,吐刚茹柔,委曲绳墨,则忠□丧败,居此地者,不亦劳乎?是以身名并全者甚希,而折足覆食束者不乏也。
我听说从来没有旺火不熄灭的,从来没有满溢的水不减少的;光明的东西有成为被委弃为灰烬的预兆,春草的嫩绿是秋天枯黄的开始;太阳升到天空中央就会西斜,月亮圆了就会亏缺;春夏秋冬四季,按顺序完成使命而逐一退去。如果以远处的事物来比附,那么建筑高楼如果没有限度,就会有倾倒的忧虑了;如果以近处自己的身体比附,那么佳肴美酒不加节制就会患病伤身了。何况那种高度与云霄相等却积累高度仍然不停,那种威势震慑人君却升高地位不止的人呢!蚊子牛蛇坠下山崖,恰恰适于飞翔;而犀牛、老虎跌落,就会碎为粉末,这说的是庞大的东西不能失其所在。再说,如果严正地弹劾邪恶,直道而行,打击违法犯纪,不顾虑裂痕产生,那就会积累下深深的仇恨。如果抛弃法纪容忍错误,像回声一样应允请托者,怕硬欺软,徇情枉法,那就会使忠诚完全丧失败坏。处于这种两难境地的人,大概是很吃力的吧!因此,生命和名誉两全的人很少,但不能胜任政事而失败的人却不缺。
【原文】然而入则兰房窈窕,朱帷组帐,文茵兼舒于华第,艳容粲烂于左右,轻体柔声,清歌妙舞,宋蔡之巧,阳阿之妍,口吐辨菱延露之曲,足蹑渌水七盘之节,知音悦耳,冶姿娱心,密宴继集,醽醁不撤,仰登绮阁,俯映清渊,游果林之丹翠,戏蕙囿之芬馥,文鳞瀺灂,朱习颉颃,飞缴堕云鸿,沈纶引鲂鲤,远珍不索而交集,玩弄纷华而自至。出则朱轮耀路,高盖接轸,丹旗云蔚,麾节翕赫,金口嘈口献,戈甲璀错,得意托于後乘,嘉旨盈乎属车,穷游观之娱,极畋渔之欢。圣明之誉,满耳而入;谄悦之言,异口同辞。于时眇然,意蔑古人,谓伊吕管晏,不足算也。岂觉崇替之相为首尾,哀乐之相为朝暮,肯谢贵盛,乞骸骨,背朱门而反丘园哉!若乃圣明在上,大贤赞事,百揆非我则不叙,兆民非我则不济,高而不以危为忧,满而不以溢为虑者,所不论也。
然而在家他们就住在香气弥散的房间里,挂着红帷华帐;有花纹的坐席重叠地辅在华丽的宅第中,艳丽的容颜在左右发出夺目的光彩。这些女子们姿态轻盈话语柔和,歌声清脆舞蹈美妙,像宋国和蔡国女子一样美好,像著名歌女阳阿一样漂亮。她们口中唱着《采菱》、《延露》等歌曲,双脚踏着《渌水》曲《七梁》舞的节拍;和谐的乐声悦耳动听,美女的舞姿使心情欢畅;频繁的宴会不断举行,醹醁美酒始终摆放。向上登上绮丽的楼阁,向下俯视着清澈的深潭;游览果林的红果绿叶,游戏于兰圃的芬芳气息中;鱼群出没游动,燕雀上下翻飞;飞箭射下云中的鸿雁,钓丝钓上水里的鲂鲤。远方的珍宝不用找寻都来聚集,玩赏之物繁多华美却不求自来。他们出门在外时坐着的朱轮大车映照着道路,高敞的车盖连接不断,红色的旗子像云彩一样密集,旌旗和符节十分繁盛;贵人的言语喧闹嘈杂,戟戈甲胄光泽闪耀。喜爱的女色托乘于后,精美的食品装满了随同的车子。享受尽了游览的欢娱,体验尽了畋猎垂钓的快乐。圣明的赞誉,充满双耳;谄媚动听的话,异口同声。于是他们对当代的人全都视为渺小,心中轻视古人,认为伊尹、太公望、管仲、晏婴都不值得一提。他们怎么能觉察到隆盛与灭亡互为首尾,悲哀和快乐互为早晚,因此而肯于辞去高贵的官位,请求退休,离开王侯的宅第,而返回民间呢!至于圣明的天子在位,非常贤明的人辅佐天子,各种政务没有其人就会没有秩序,天下百姓没有其人就不会得到拯救,不把处于高位的危险看作烦愁,不把水满溢出的现象当成忧虑的人,就不在我所议论的范围之中了。
穷达卷第五十
【原文】或问:一流之才,而或穷或达,其故何也?俊逸絷滞,其有憾乎?
有人问道:一流的人才,而有人困顿有人显达,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出色的人才被束缚阻滞,是不是有所遗憾呢?
【原文】抱朴子答曰:夫器业不异,而有抑有扬者,无知己也。故否泰时也,通塞命也。审时者何怨于沈潜,知命者何恨于卑瘁乎!故沈闾渟钧,精劲之良也,而不以击,则朝菌不能断焉;珧华黎绿,连城之宝也,委之泥泞,则瓦砾积其上焉。故可珍而不必见珍也,可用而不必见用也。庸俗之夫,暗于别物,不分朱紫,不辩菽麦,唯以达者为贤,而不知侥求者之所达也;唯以穷者为劣,而不详守道者之所穷也。且夫悬象不丽天,则不能扬大明灼无外,嵩岱不托地,则不能竦峻极概云霄。兔足因夷途以聘迅,龙艘泛激流以效速,离光非燧人不炽,楚金非欧冶不剡,丰华俟发春而表艳,栖鸿待冲飙而轻戾,四岳不明扬,则有鳏不登庸,叔牙不推贤,则夷吾不式厚,穰苴赖平仲以超踔,淮阴因萧公以鹰扬,隽生由胜之之谈,曲逆缘无知之荐,元直起龙萦之孔明,公瑾贡虎卧之兴霸,故能美名垂于帝籍,弘勋著于当世也。
抱朴子回答说:人的才能学识没有区别,而有人被压抑有人腾达显扬,是因为没有真正知己者。因此困厄与安泰,要靠时机;通达与阻滞,得凭命运。懂得时机的作用怎么会报怨沉滞不仕呢!了解命运的安排怎么会遗憾于身份卑微枯槁憔悴呢!所以沉闾、渟钧之类的名剑,虽是精良劲锐的武器,但不用以击杀,那么即使是朝菌也不能截断;珧华、黎绿一流的美玉,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但扔到泥泞之中,那么瓦片石块都将堆在它上边。所以值得珍视的东西不一定被珍视,值得任用的人才不一定被任用。平庸的人们,缺乏辨别事物的能力,分不清红色与紫色,不能辨别豆子和麦子,只是把显达者当作贤人,而不清楚非分贪求者是如何显达的;只是把困顿者当作无能之辈,而不了解遵守道义的人困顿的原因。况且日月如不附着于天,就不能施放光芒普照无边;嵩山、岱岳不依托于地,就不能竦身万丈与云霄看齐。兔子是在平坦之路上迅跑,龙船是在激流中勇进。火焰不是燧人氏不会炽烈地燃烧,楚地的精铜不经欧冶子的锻炼不会锋利。茂盛的花朵要等到春天才显现其艳丽,栖息的鸿雁必须得大风才飞翔上天。四方诸侯如不举荐,舜不会被提拔任用;鲍叔牙不推举,管夷吾不会被委以重任。司马穰苴靠晏婴而得以超拔,淮阴侯韩信凭萧何方能显扬。隽不疑由于暴胜之的表举,曲逆侯陈平靠魏无知的推荐。徐元直举如龙紫飞的诸葛亮,周公瑾荐似虎卧野的甘兴霸。因而能够让美名存留于帝王之册,在当时建立伟大的功勋。
【原文】汉之末年,吴之季世,则不然焉。举士也,必附己者为前;取人也,必多党者为决;而附己者不必足进之器也,同乎我,故不能遗焉;而多党者不必逸群之才也,信众口,故谓其可焉。或信此之庸猥,而不能遣所念之近情;或识彼之英异,而不能平心于至公。于是释铨衡,而以疏数为轻重矣;弃度量,而以纶集为多少矣。于时之所谓雅人高韵,秉国之钧,黜陟决己,褒贬由口者,鲜哉免乎斯累也。又况于胸中率有憎独立,疾非党,忌胜己,忽寒素者乎!
汉朝末年,孙吴后期,可不是这样。举荐士人,一定把依附自己的摆在前边;选拔人才,必然以多有同党作为先决。但依附自己的人不一定有值得仕进的能力,因与自己意见相同,所以不能遗漏;多有同党的不一定是超众的人才,但听信众人之言,所以说他可用。有时确信某些人是平庸猥琐之徒,但不能排开顾念他的浅近之情;有时清楚某些人是出色的俊士,但不能以公正无私之心来对待。于是就放弃了用秤来称量,而用疏远亲近作为轻重的标准;丢掉了尺量斗装,而用被策命与否作为多少的尺度。当时的所谓韵格高雅,掌握国家大权,罢黜升迁由他来决定,表彰批评由其口出的人们,很少有能免除这个问题的。更何况在他们的头脑中几乎全都有憎恨独立不群,痛恶不是自己一伙,忌妬胜过自己,忽视寒素之士这些感情呢!
【原文】悲夫,邈俗之士,不群之人,所以比肩不遇,不可胜计,或抑顿于薮泽,或立朝而斥退也。盖修德而道不行,藏器而时不会,或俟河清而齿已没,或竭忠勤而不见知,远行不骋于一世,勋泽不加于生民。席上之珍,郁于泥泞,济物之才,终于无施,操筑而不值武丁,抱竿而不遇西伯,自曩迄今,将有何限?而独悲之,不亦陋哉!瞻径路之远,而耻由之;知大道之否,而不改之。齐通塞于一途,付荣辱于自然者,岂怀悒闷于知希,兴永叹于川逝乎!疑其有憾,是未识至人之用心也。小年之不知大年,井蛙之不晓沧海,自有来矣。
可悲呀!远超俗者的士人,不合大众的俊才,之所以一个接一个不被赏识,数都数不过来,有的被压抑于山野蓬蒿,有的立于朝廷而被斥退,其原因在于本人有良好的道德修养而正道不行于世,身怀超凡的本领而时机不遇。有人等待难得的机遇而至死未有,有人竭尽忠诚勤奋而不被了解;行为高远而不能施展于世,功勋恩泽不能加于百姓之身;席上的珍馐美味却在泥泞中腐烂掉,救助它人的能力终于无所施用;手执捣杵而不能像傅说那样遇上武丁,怀抱钓竿而不能像吕尚那样遇上文王。这种事自古至今,该有多少啊!而单单为此而伤心,不也太傻了吗!看到门径虽近,而耻于沿路而行;明知大道不通,但又不改初衷。如果把通达与阻塞看得并无二致,把荣耀羞辱都付予自然,怎么还会由于知己稀有而闷闷不乐,像孔子那样由于大江流逝而发出长叹呢!以为会有所遗憾,是因为不了解境界最高者的用心。寿命短的不能理解寿命长的,井中之蛙不能懂得大海,这是由来已久了。
重言卷第五十一
【原文】抱朴子曰:余友人玄泊先生者,齿在志学,固已穷览六略,旁综河洛,昼竞羲和之末景,夕照望舒之余辉,道靡远而不究,言无微而不测,以儒墨为城池,以机神为干戈,故谈者莫不望尘而衔璧,文士寅目而格笔。俄而寤智者之不言,觉寸一之无咎,意得则齐荃蹄之可弃,道乖则觉唱高而和寡,于是奉老氏多败之戒,思金人三缄之义,括锋颖而如讷韬,修翰于彤管,含金怀玉,抑谧华辩,终日弥夕,或无一言。
抱朴子说:我的朋友玄泊先生,对有志于学问很重视。虽然已经遍览各类典籍,旁涉河图洛书,仍然白天抓住最末一缕阳光,晚上还用月亮的余辉照明来学习。没有哪些深奥的道理没探究过,没有哪些隐微的学问没涉猎过。以儒家和墨家的思想为防守的城池,以自己的机智敏锐作为进攻的干戈。因而对答者无不望尘而降,文人全都敬视而搁笔。不久省悟到聪明人是不多说话的,感觉到专一于内在修养才不会有祸患,因为目的达到了就会和鱼网兔笼一样被丢弃,根本思想相左就会感到唱的曲调高雅而随唱的人少。于是遵奉老子有为则多败的告诫,想到金人三缄其口的意义,收敛锋芒就像笨嘴拙舌,把长羽纳入笔管,把金玉般的学识藏入胸中,压抑住雄辩的锋芒,有时从早到晚,一言不发。
【原文】门人进曰:先生默然,小子胡述?且与庸夫无殊焉。窃谓锺不鸣,则不异于积铜;浮磬息音,则未别乎聚石也。
学生进言道:先生沉默不语,晚生遵循什么呢?再说与平庸之辈也没有区别呀。我自己觉得号钟如果不鸣响,就和堆积的铜块无异;浮磬如果不出声,则与累聚的石块不分。
【原文】玄泊先生答曰:吾特收远名于万代,求知己于将来,岂能竞见知于今日,标格于一时乎?陶甄以盛酒,虽美不见酣;身卑而言高,虽是不见信。徒卷舌而竭声,将何救于流遁?古人六十笑五十九,不远迷复,乃觉有以也。夫玉之坚也,金之刚也,冰之冷也,火之热也,岂须自言,然後明哉!且八音九奏,不能无长短之病,养由百发不能止,将有一失之疏,玩凭河者,数溺于水;好剧谈者,多漏于口。伯牙谨于操弦,故终无烦手之累;儒者敬其辞令,故终无枢机之辱。浅近之徒,则不然焉。辩虚无之不急,争细事以费言,论广修坚白无用之说,诵诸子非圣过正之书,损教益惑,谓之深远,委弃正经,竞治邪学。或与暗见者较唇吻之胜负,为不识者吐清商之谈对,非敌力之人,旁无赏解之客,何异奏雅乐于木梗之侧,陈玄黄于土偶之前哉!徒口枯气乏,椎杭抵掌,斤斧缺坏而盘节不破,勃然战色而乖忤愈远,致令恚容表颜,丑言自口,偷薄之变,生乎其间,既玷之谬,不可救磨。未若希声不全大音,约说以俟识者矣。
玄泊先生回答说:我就是要万代之后的长远名声,在未来求得知己者,哪能够争着在今天被人理解,只在一时之间作出色的楷模呢!用陶罐盛酒,即使味美也不被认为很醇厚;身份卑微而言谈高深,即使正确也不被人信任,白白在那里卷动舌头声嘶力竭,对流荡衰败的世风会有什么补救呢!古人六十岁时嘲笑自己五十九岁时的幼稚,迷途不远即返,现在感觉他们是有道理的。玉石的坚硬,金属的刚强,冰的寒冷,火的炽热,难道还要自己言明别人才熊知道吗!况且八种乐器演奏九支曲子,不可能没有长长短短的不整齐;养由基射箭不止,终将会有一次疏失。喜好䠀河的人,多有溺水的;喜好畅谈的人,多有失言的。伯牙严肃谨慎地对待抚琴,所以最终没有变换复杂手法的牵累;儒者慎重地把握自己的言谈,所以最终没有因言语而带来的羞辱。浅薄卑俗的人就不是这样了,辩论那些虚无不切急的事情,为一些细枝末节而浪费口舌;议论什么“广修”、“坚白”等无用的题目,诵读诸子中否定圣人攻击正道的书籍;损害教化增加迷惑,还称此为深刻远大,丢弃正统的经典,竞相修治邪辟的学问。有的与暗昧无知者在口舌上较量胜负,为不懂行的人谈论凄清高雅的内容。面对的不是水平相当的人,旁边也没有欣赏理解的听众。这和在木人旁边演奏高雅的音乐,在泥偶面前陈列玄黄色彩有什么区别呢!白白地口干舌燥浪费气力,白白地捶打几案拍击手掌;就是把斧刃砍得有了缺口,盘根错节的地方也不能破解;激动得勃然变色,而乖戾违忤却更加严重。致使愤怒之情形之于色,难听的言语自口而出,人情浇薄的变化,由此开始;谬误己然铸成污点,想要去掉也不可能。不如少出声音并且不追求巨大的声响,少说话以等待知音者。
自叙卷第五十二
【原文】抱朴子者,姓葛,名洪,字稚川。丹阳句容人也。其先葛天氏,盖古之有天下者也。後降为列国,因以为姓焉。洪曩祖为荆州刺史,王莽之篡,君耻事国贼,弃官而归,与东郡太守翟义共起兵。将以诛莽,为莽所败,遇赦免祸,遂称疾自绝于世。莽以君宗强,虑终有变,乃徙君于琅邪。
抱朴子,姓葛名洪字稚川,是丹阳郡句容县人。他的祖先葛天氏,大约是古代拥有天下的。后来下降为诸侯国之一,于是就以葛为姓了。葛洪的远祖做荆州刺史。王莽篡位的时候,他耻于为国贼做事,放弃官职回归故乡,和东郡太守翟义共同起兵,准备去讨伐王莽,被王莽打败了,遇到大赦免除了灾祸,于是就称病断绝了和世上的往来。王莽因为他宗族强盛,顾虑终究会生变故,于是让他迁居到琅邪郡。
【原文】君之子浦庐,起兵以佐光武,有大功。光武践祚,以庐为车骑。又迁骠骑大将军,封下邳僮县侯,食邑五千户。开国初,侯之弟文,随侯征讨,屡有大捷。侯比上书为文讼功,而官以文私从兄行,无军名,遂不为论。侯曰:“弟与我同冒矢石,疮痍周身,伤失右眼,不得尺寸之报。吾乃重金累紫,何心以安?”乃自表选取转封于弟。书上请报,汉朝欲成君高义,故特听焉。文辞,不获已。受爵即第,为骠骑营立宅舍于博望里。于今基兆石础存焉。又分割租秩以供奉吏士,给如二君焉。骠骑殷勤止之而不从。骠骑曰:“此更烦役国人,何以为让?”乃托他行,遂南渡江而家于句容。子弟躬耕,以典籍自娱。文累使奉迎骠骑,骠骑终不还。又令人守护博望宅舍,以冀骠骑之反,至于累世无居之者。
他的儿子浦庐,起兵来协助汉光武帝,有很大的功劳。光武帝即位,拜浦庐为车骑将军,后又升为骠骑大将军,封为下邳僮县侯,食邑有五千户。开国之初,侯爷的弟弟葛文,随同侯爷四方征讨,多次打了大胜仗。侯爷连续上书为葛文争功,而宫府认为葛文是私自跟随哥哥打仗,名字没有列入军籍,于是不予论功行赏。侯爷说:“弟弟和我一同冒着箭石征战,满身是伤,由于受伤而失掉了右眼,但得不到点滴回报,我却是官高爵显,怎么能心安呢?”于是亲自上表请求把自己的爵位转封给弟弟。书上达皇帝请求答复。汉朝廷愿意成全他的高尚行为,因此破例准了他的奏请。葛文辞让但没有被答应,只得接受了爵位住进了宅第,为骠骑大将军在博望里另外营建住宅。直到现在地基界域的础石还在那里。又把自己所得的赋税和俸禄分出一部分供给大将军的官吏士卒,充足供应就好像有两个主人一样。骠骑大将军恳切地制止但葛文不听。骠骑大将军说:“这样就更烦扰劳累了采邑中的百姓,哪里还有谦让之德?”就找了个另外的借口走了。于是向南渡过长江,定居在了句容。子弟们亲自耕种,以阅读典籍自娱自乐。葛文屡次派人去接骠骑大将军,骠骑大将军始终不回来。又命人守护博望里的住客,希望骠骑大将军能够返回,以至于许多代都没有人居住。
【原文】洪祖父学无不涉,究测精微,文艺之高,一时莫伦。有经国之才,仁吴,历宰海盐。临安。山阴三县。入为吏部待郎,御史中丞,庐陵太守,吏部尚书,太子少傅,中书,大鸿胪,侍中,光禄勋,辅吴将军,封吴寿县侯。
葛洪的祖父在学问上无不涉猎,研究深入细致,写作文章的水平之高,一时间无人能比,有治理国家的才能。在吴国做官,接连主持海盐、临安,山阴三县,入朝做吏部侍郎、御史中丞、庐陵太守、吏部尚书、太子少傅、中书、大鸿胪、侍中、光禄勋、辅吴将军,封为吴寿县侯。
【原文】洪父以孝友闻,行为士表,方册所载,罔不穷览。仕吴五官郎,中正,建城、南昌二县令,中书郎,廷尉,平中护军,会稽太守。未辞而晋军顺流,西境不守,博简秉文经武之才,朝野之论,佥然推君。于是转为五郡赴警。大都督给亲兵五千,总统征军,戍遏疆场。天之所坏,人不能支,故主钦若,九有同宾,君以故官,赴除郎中。稍迁至大中大夫,历位大中正,肥乡令。县户二万,举州最治,德化尤异,恩洽刑清,野有颂声,路无奸迹,不佃公田,越界如市。秋毫之赠,不入于门;纸笔之用,皆出于私财。刑厝而禁止,不言而化行。以疾去官,发诏见用为吴王郎中令。正色弼违,进可替不,举善弹枉,军国肃雍。迁邵陵太守,卒于官。
葛洪的父系以孝顺父母、亲爱兄弟而闻名,他的行为是士人的表率。典籍上记载的东西,遍览无遗。在吴国做官为五官郎、中正、建城和南昌两县的县令、中书郎、廷尉平、中护军,拜为会稽太守。未曾辞官,晋军顺江流而下,西边边境守不住了。朝廷广泛地选拔有文韬武略的人才,朝廷内外的意见,一致推举他,于是转而为吴国五郡奔赴危急的地方。大都督给足他五千随身卫兵,他统领全军防守在边境上。上天毁坏的东西,人力不能支撑。原来的国君恭敬归顺,九州统一了。先父以原有的官阶投奔,被授予郎中,逐渐升至太中大夫,历任大中正、肥乡县令。该县户数二万,是全州治理得最好的,德行教化尤其出色。施恩允当刑法清廉,田野中都有颂扬之声,路上没有邪恶行为的痕迹,农民不耕作公家的田地,外县的人们都越过县界来本县的集市。一点一滴的馈赠,都不收入家中;所用的纸笔,都是花自己的钱购买。刑罚不施而令禁则止,不用多言而教化得行。他因为生病失去了官职,皇帝又发诏书任用他为吴王郎中令,他非常严肃地矫正过失,提拔合格之人废弃不称职者,荐举善人善事弹劾枉法之官,军队和国家都严正和谐。后升职为邵陵太守,在官任上去世。
【原文】洪者,君之弟三子也。生晚,为二亲所娇饶,不早见督以书史。年十有三,而慈父见背。夙失庭训,饥寒困瘁,躬执耕穑,承星履草,密勿畴袭。又累遭兵火,先人典籍荡尽。农隙之暇无所读,乃负笈徒步行借。又卒于一家,少得全部之书,益破功日伐薪以给纸笔,就营田园处,以柴火写书。坐此之故,不得早涉艺文。常乏纸,每所写,反覆有字,人尠能读也。年十六,始读《教经》、《论语》、《诗》、《易》。贫乏无以远寻师友,孤陋寡闻,明浅思短,大义多所不能通,但贪广览,于众书乃无不暗诵精持。曾所披涉,自正经、诸史、百家之言,下至短杂文章,近万卷。既性暗善忘,又少文,意志不专,所识者甚薄,亦不免惑,而著述时犹得有所引用,竟不成纯儒,不中为传授之师。其河洛图纬,一视便止,不得留意也。不喜星书及算术九宫三棋太一飞符之属,了不从焉。由其苦人而少气味也。晚学风角望气三元遁甲,六壬太一之法,粗知其旨,又不研精。亦计此辈率是为人用之事,同出身情,无急以此自劳役,不如省子书之有益,遂又废焉。
葛洪,是先父的第三个儿子。出生晚,被双亲所娇养,没有很早就被督促着学习经史典籍。十三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过早地失去了父亲的教诲,生活饥寒困苦,要亲身参加耕作收割,披着星光踏着草丛,勤勉地劳作在田地中。又连续遭受战乱,先人的典籍荡然无存,干农活的空闲时间也无书可读。于是就背着书箱步行去借,又终于在一处人家差不多得到了全部书籍。再更下功夫地砍柴卖掉,满足纸笔之需。在种田种菜的地方,就用柴点火照明写字读书。因为这个缘故,不能早早涉猎经史典籍。经常缺乏纸张,所写的每张纸,都反反覆覆写上字,很少有人能读。十六岁时,才开始读《孝经》、《论语》、《诗经》、《周易》。由于贫困不能去远处寻师觅友,因此孤陋寡闻,理解思考都很浮浅,很多重要的道理都不懂得。只是追求广泛阅览,对众多的书籍无不暗暗地记诵精心去掌握。曾经翻阅涉猎的,上自五经正典、诸史书、诸子百家的学说,下至各种短文章,将近万卷。既本性昏昧忘性大,又缺少文采,意志不专一,所知道的很浅薄,也免不了有疑惑不解之处。但著述的时候还是能够有所引用,但终不是个纯粹的儒生,不适合做向人传授的老师。那些河图、洛书、图谶、纬书之类,看看就算了,没能留意于它们。不喜欢星象书以及算术、九宫、三棋、太一、飞符这一类东西,一点都追随不上,由于它们枯燥缺少趣味。岁数大些学习风角、望气、三元、遁甲、六壬、太一等方法,大略知道了其中的意思,又没有研究得很精深。也是想到这类东西都是为别人服务的事情,同是出于人之常情,没有急于用这些自己劳累自己,不如弄明白诸子百家的书有好处,于是又停止了。
【原文】案《别录》《艺文志》,众有万三千二百九十九卷,而魏代以来,群文滋长,倍于往者,乃自知所未见之多也。江表书籍,通同不具,昔欲诣京师索奇异,而正值大乱,半道而还。每自叹恨。今齿近不惑,素志衰颓,但念损之又损,为乎无为,偶耕薮泽,苟存性命耳。博涉之业,于是日沮矣。
按照《别录》和《汉书•文艺志》的记载,古籍有一万三千二百六十九卷之数。而魏代以来,文章大量增长,比以前多了一倍,这才知道自己没见过的有多么多。长江以南的书籍,全都没有。以前想到京城去搜求奇异的书籍,但正遇大乱,半路上回来了,常常自己叹息遗憾。如今年龄接近四十岁,平素的志向衰退了,只想志向降低又降低,干些无所作为的事情,在山野中耕种田地,仅仅是苟存性命。广泛涉猎的事业,于是日渐衰败了。
【原文】洪之为人也,(有脱文)而騃野,性钝口讷,形貌丑陋,而终不辩自矜饰也。冠履垢弊,衣或褴褛,而或不耻焉。俗之服用,俾而屡改,或忽广领而大带,或促身而修袖,或长裾曳地,或短不蔽脚。洪期于守常,不随世变。言则率实,杜绝嘲戏,不得其人,终日默然。故邦人咸称之为“抱朴之士”。是以洪著书,因以自号焉。
葛洪的为人(有脱文)而愚呆粗野,性情迟钝口不善言,相貌丑陋,但始终不自我辩解、怜悯和掩饰。帽子和鞋肮脏破烂,衣服有时也是破烂的,但或许并不觉得羞耻。世俗的衣服穿戴,不长的时间就接连变化,有时忽然领子和衣带都很宽大,有时是窄腰身长袖子,有时长衣襟拖到地上,有时又短得盖不住脚。葛洪希望的是保持老规矩,不随世上潮流改变。说话就全是实话,完全不要调笑嘲弄,不遇到适当的人,会整天沉默不语。因此本地方的人都称之为“抱朴之士”,所以葛洪著书就以它做为自己的号了。
【原文】洪禀性尫羸,兼之多疾,贫无车马,不堪徒行,行亦性所不好。又患弊俗,舍本逐末,交游过差,故遂抚笔闲居,守静荜门而无趋从之所,至于权豪之徒,虽在密迹,而莫或相识焉。衣不辟寒,室不免漏,食不充虚,名不出户,不能忧也。贫无僮仆,篱落顿决,荆棘丛于庭宇,蓬莠塞乎阶雨留,披榛出门,排草入室,论者以为意远忽近而不恕。其乏役也。不晓谒(有脱文)以故初不修见官长。至于吊大丧,省困疾,乃心欲自勉,强令无不必至,而居疾少健。恒复不周,每见讥责于论者。洪引咎而不恤也。意苟无余,而病使心违,顾不愧己而已,亦何理于人之不见亮乎?唯明鉴之士,乃恕其信抱朴,非以养高也。
葛洪天生瘦弱,加上多病,因为贫穷而没有车马,又禁不起步行,出门远行也是本性不喜欢的。又怕沾染上庸俗的毛病,舍弃根本而追求末节,与人交往太差,因此就握笔闲居,静守竹门,而没有可去的地方。至于有权有势的人,即使他拜望者众多,有时也不认识。衣服不能御寒,屋子不免漏雨,饭食不果腹,名声不出家门,都不值得忧虑。因为穷困没有仆人,篱笆颓坏开豁,荆棘在院中檐下丛生,蓬蒿野草盖住了台阶,分开棒莽才能出门,推倒野草方可进屋。议论者认为是葛洪志向高远忽视了身边的小事,而没想到是他缺少仆役。不懂得拜谒(有脱文)因此从一开始就不被官员们赏识。至于吊唁他人父母之丧,问候困苦和生病的人,是心中希望尽力而为,要求自己一定要到。但常生病少有壮健之时,总还是有不周到的地方,常常被议论的人讥消责备,葛洪都承认过失不自顾惜。假如没有其他的想法,而是因病使得未能如愿,只是自己于心无愧而已,又有什么理由对别人不谅解自己不满呢!希望善于分辨事物的人们,体谅他只是信从“抱朴”,不是以此培养自己的傲气。
【原文】世人多慕豫亲之好,推暗室之密,洪以为知人甚未易,上圣之所难。浮杂之交,口合神离,无益有损。虽不能如朱公叔一切绝之,且必须清澄详悉,乃处意焉。又为此见憎者甚众而不改也。驰逐苟达,侧立势门者,又共疾洪之异于己,而见疵毁,谓洪为傲物轻俗。而洪之为人,信心而行,毁誉皆置于不闻,至患近人或恃其所长而轻人所短。
世上的人多羡慕欢快亲好的交情,推崇可谈知心话的友谊。葛洪认为了解人是很不容易的,即使对于圣人也是很困难的事。浮泛驳杂的交情,嘴上一致却心有芥蒂,没有好处只有坏处。虽然不能像朱穆朱公叔那样断绝一切交往,也必须要一切都了解得透彻细致,才真心相处。又因为这一点被很多人恼恨但也不悔改。那些追随人后苟且求进,侧身站立于有势者之门的人,又都恨葛洪与他们不同而挑毛病诽谤,说葛洪是自负看不起一般人。而葛洪的为人,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行事,诋毁赞誉全都放在一边像没听见一样,对现在有的人依仗自己的长处轻视别人的短处很担忧。
【原文】洪忝为儒者之末,每与人言,常度其所知而论之,不强引之以造彼所不闻也。及与学士有所辩识,每举纲领。若值惜短,难解心义,但粗说意之与向,使足以发寤而已,不致苦理,使彼率不得自还也。彼静心者,存详而思之,则多自觉而得之者焉。度不可与言者,虽或有问,常辞以不知,以免辞费之过也。洪性深不好干烦官长,自少及长,曾救知己之抑者数人,不得已,有言于在位者,然其人皆不知洪之恤也。不忍见其陷于非理,密自营之耳。其余虽亲至者,在事秉势,与洪无惜者,终不以片言半字,少累之也。至于粮用穷匮急,合汤药则唤求朋类,或见济,亦不让也。受人之施,必皆久久渐有以报之,不令觉也。非类则不妄受其馈致焉。洪所食有旬日之储,则分以济人之乏;若殊自不足,亦不割己也。不为皎皎之细行,不治察察之小廉。村里凡人之谓良守善者,用时,或赍酒肴候洪,虽非俦匹,亦不拒也。後有以答之,亦不登时也。洪尝谓史云不食于昆弟,华生治洁于昵客,盖邀名之伪行,非廊庙之远量也。
葛洪我勉强也算个读书人。每和别人谈话,总是估计他所知道的来说,不强拉着人到他所没听说过的领域。至于和有学之士有所辩论,每次都举出大纲与要领。如果遇上护短的人,难于理解他的真心想法,就只大略说说自己的意思和倾向,使其能对人有所启发而已,不下功夫极力深究,使对方完全没有返身的余地。那些静下心来的人能够审慎地去思考,那就多数能自己理解而有所收获。估计不值得和他说话的人,即使有时提出问题,也总是以不知道推辞,免得浪费唇舌。葛洪本性非常不喜欢麻烦当官的,从年轻到年长,曾经救助几位知己而受冤屈的人,不得已才向当权者去说。然而这些人都不知道葛洪怜惜他们,我是不忍心看着他们陷人冤屈之中,暗地里设法援救的。其他的人即使亲自上门,当权有势,但与葛洪不相互看重的,始终不去用只言片语稍稍劳累他们一下。至于自己粮食和费用不足,或急着配齐药剂,就呼求朋友们,有时接受人家的接济,也不辞让。受人的恩惠,一定都慢慢地逐渐报答人家,不让人感觉到。如果不是一类人,就不胡乱接受他的赠送。葛洪的食物如果有十天的储备,就分出来接济那些缺少的人;如果自己还很不足,也不分自己的。不干那种完全一清二楚的小事,不致力于分辨极细小的清廉。村里人凡真正善良的,时常带些酒菜来问候葛洪,虽然不属同一类人,也不拒绝。以后会答谢他们,也不在当时。葛洪曾说,范冉范史云不吃亲兄弟的饭,华欲对非常亲近的客人搞廉洁,都是沽名钓誉的虚伪行为,不是登朝廷做大事的人应有的宽广胸怀。
【原文】洪尤疾无义之人,不勤农桑之本业,而慕非义之奸利。持乡论者,则卖选举以取谢;有威势者,则解符疏以索财。或有罪人之赂,或枉有理之家。或为逋逃之薮,而飨亡命之人;或挟使民丁,以妨公役;或强收钱物,以求贵价;或占锢市肆,夺百姓之利;或割人田地,劫孤弱之业。惚恫官府之间,以窥掊克之益,内以夸妻妾,外以钓名位。其如此者,不与交焉。由是俗人憎洪疾己,自然疏绝,故巷无车马之迹,堂无异志之宾,庭可设雀罗,而几筵积尘焉。
葛洪尤其痛恨无义的人,不努力去从事农桑这样的根本之业,而追求不正当的利益。握有乡中品藻之权的人,就靠荐举人获取酬劳;有地位权势的人,就靠任官的救命文书索取财物。有的收取真正罪犯的贿赂,而屈枉了有理的人家;有的给逃跑的人准备了避难处,而获得了亡命者给予的钱财。有的挟使民丁妨害官府的差役,有的强追收取钱财物品寻求高的报酬。有的强霸市场,抢夺百姓的利益;有的侵割别人的田地,劫夺孤单软弱者的产业。在官府之间奔走钻营,伺机攫取利益。在家中向妻妾炫耀,在外钓取名誉地位。凡这样的人,不和他交往。由此庸俗的人们恼怒葛洪对他们的痛恨,自然疏远断绝了往来。故此小巷中没有车马的痕迹,堂上没有志向不同的宾客,院里几乎可架设捕鸟的网,而几案上和坐席上都积满了尘土。
【原文】洪自有识以逮将老,口不及人之非,不说人之私,乃自然也。虽仆竖有其所短,所羞之事,不以戏之也。未尝论评人物之优劣,不喜诃谴人交之好恶。或为尊长所逼问,辞不获已,其论人也,则独举彼体中之胜事而已。其论文也,则撮其所得之佳者,而不指摘其病累,故无毁誉之怨。贵人时或问官吏民,甲乙何如。其清高闲能者,洪指说其快事;其贪暴暗塞者,对以偶不识悉。洪由此颇见讥责,以顾护太多,不能明辩臧否,使皂白区分,而洪终不敢改也。
葛洪从懂事一直到将要老了,嘴上不谈别人的过失,不说别人的隐私,是天性如此。即使是童仆有短处有可羞的事,也不拿来和他们开玩笑。未曾议论品评过别人的优劣,也不喜欢批评别人交往的好坏。有的时候被位尊辈长的人所逼问,推辞也推辞不掉,那么谈论人时,就仅仅列举出人家的好事;谈论文章时,拣人家写就的好文章,而不挑人家有毛病的地方加以指责。因此没有因诽谤赞誉招致怨恨。有地位的人有时问及官员、部吏、百姓某人某人怎么样。其中清高有能力不显露的人,葛洪就述说他们令人满意称心的事;其中贪婪残暴昏乱愚昧的人,就用碰巧不认识不熟悉回答。葛洪因此很是受到讥诮责难,认为是照顾庇护的太多,不能明辨善恶,使黑白分明,但葛洪始终不敢改变。
【原文】每见世人有好论人物者,比方伦匹,未必当允,而褒贬与夺,或失准格。见誉者自谓己分,未必信德也;见侵者则恨之入骨,剧于血雠。洪益以为戒,遂不复言及士人矣。虽门宗子弟,其称两皆以付邦族,不为轻乎其价数也。或以讥洪,洪答曰:我身在我者也,法当易知。设令有人问我,使自比古人,及同时令我自求辈,则我实不能自知,可与谁为匹也。况非我,安可为取而评定之耶?汉末俗弊,朋党分部,许子将之徒,以口舌取戒。争讼论议,门宗成雠。故汝南人士无复定价而有月旦之评。魏武帝深亦疾之,欲取其首,尔乃奔波亡走,殆至屠灭。前鉴不远,可以得师矣。且人之未易知也,虽父兄不必尽子弟也,同乎我者遽是乎?异于我者遽非乎?或有始无卒,唐尧、公旦、仲尼、季札,皆有不全得之恨,无以近人信其喽喽管见荧烛之明,而轻评人物。是皆卖彼上圣大贤乎?
经常见到世土有人好评论人,打比方划类别不一定妥当,而褒贬取舍有时也没有一个恰当固定的标准。受赞誉的自认为应该如此,实际未必确有这份德行;被侵害的则恨之入骨,比有杀人之仇还厉害。葛洪更加以此为戒,于是再不谈论士人们。即使是同门同宗的子弟,对他们的衡量也全都交给地方宗族,不轻易作出评价。有人以此讥笑葛洪。葛洪回答说:只有自己对自己知道的最清楚,按说应当是最容易了解的。假如有人问我,让我用一位古人自比,又让我在现在的人中自己找一个与我类似的人,那么我自己实在不知道能够和谁相当了,更何况不是我,怎么可以为我选取而加以评定呢?汉朝末年的坏风气,同类人相互勾结分成宗派,许邵许子将之类的人,把口舌当作武器,争辩议论,门派宗族间成为仇敌。因此汝南地方的人上不再有一定不变的标准,而有每月初一改换议题的评论。魏武帝曹操也很恨许邵,想要取他的头,他于是到处奔跑逃脱,几乎至于被杀死。前面的借鉴还不久远,我们可以从中得到师教了。况且人是很不容易了解的,即使是父亲哥哥也不一定对儿子弟弟知道得很透彻。和自己相同的就正确吗?和自己不同的就不正确吗?有的人有始而无终,唐尧、周公旦、孔仲尼、吴季札,都有非完人的遗憾,不要因为晚近以来的人相信许邵等人的啰里啰嗦的一管之见和微弱火炬一样的聪明,而轻易地评论人,他们难道都超过了那些上圣大贤了吗?
【原文】昔大安中,石冰作乱,六州之地,柯振叶靡,违正党逆。义军大都督邀洪为将兵都尉,累见敦迫,既桑梓恐虏,祸深忧大。古人有急疾之义,又畏军法,不敢任志,遂募合数百人,与诸军旅进。曾攻贼之别将,破之日,钱帛山积,珍玩蔽地,诸军莫不放兵收拾财物,继毂连担。洪独约令所领,不得妄离行陈。士有摭得众者,洪即斩之以徇。于是无敢委杖,而果有伏贼数百,出伤诸军。诸军悉发,无部队,皆人马负重,无复战心。遂致惊乱,死伤狼藉,殆欲不振。独洪军整齐毂张,无所损伤。以救诸军之大崩,洪有力焉。後别战斩贼小帅,多获甲首,而献捷幕府。于是大都督加洪伏波将军,例给布百匹。诸将多封闭之,或送还家,而洪分赐将士,及施知故之贫者,余之十匹,又径以市肉酤酒,以飨将吏。于时窃擅一日之美谈焉。
以前在晋惠帝太安年间,石冰作乱,有六个州的地方,闹得树枝振颤树叶飘落,很多人背离正路而与叛乱者勾结。义军的大都督邀请葛洪去做将兵都尉,多次催促。一方面本乡本土的人害怕这些强盗,祸深忧重,而古人有解决紧急危难的道德传统;另一方面又畏惧军法,不敢任意行事。于是就募集了几百人,一与各路军队共同进兵。曾经攻打过强盗的一个部将,破敌之日,钱币布帛堆积得像山一样,珠宝珍玩遍地都是。各路军队都放任士兵收拣财物,一车接一车一担连一担。只有葛洪约束命令所统领的队伍,不能随便离开队列。兵士有拾取财物多的,葛洪就斩首示众,使得当时没人敢扔掉武器。后来果然有几百名埋伏的强盗出来攻打各路军队。各路军队虽然全都发起攻击,但没有部伍队列,人和马都背负着很重的东西,不再有一点斗志,于是导致惊慌混乱,死伤者杂乱不堪,简直要整顿不起来了,只有葛洪的军队整整齐齐严阵以待,没有什么损失,并因此而挽救了各路军兵的大溃败,葛洪是出了大力的。后来另遇征战,斩杀了强盗的一个小的带兵将领,杀死了很多敌人缴获了很多甲胄,向帅营报捷。当时大都督就加封葛洪为伏波将军。按例发给各将领一百匹麻布,各位将领多数都收起来,或者送回家去。而葛洪则分赐给手下的将士们,以及送给熟人旧友中贫困的人。剩下的十匹,又直接去换成酒肉来犒劳将官们。一时间私下里传为美谈。
【原文】事平,洪投戈释甲,径诣洛阳,欲广寻异书,了不论战功。窃慕鲁连不受聊城之金,包胥不纳存楚之赏,成功不处之义焉。正遇上国大乱,北道不通。而陈敏又反于江东,归途隔塞。会有故人谯国嵇君道,见用为广州刺史。乃表请洪为叁军。虽非所乐,然利可避地于南,故黾勉就焉。见遣先行催兵,而君道于後遇害,遂停广州。频为节将见邀用,皆不就。永惟富贵可以渐得而不可顿合,其间屑屑,亦足以劳人。且荣位势利,譬如寄客,既非常物,又其去不可得留也。隆隆者绝,赫赫者灭,有若春华,须臾凋落,得之不喜,失之安悲?悔吝百端,忧惧兢战,不可胜言。不可为也。且自度性笃懒而才至短,以笃懒而御短才,虽翕肩屈膝,趋走风尘,犹必不办大致名位而免患累,况不能乎?未若修松乔之道,在我而已,不由于人焉。将登名山,服食养性。非有废也,事不兼济,自非绝弃世务,则曷缘修习玄静哉?且知之诚难,亦不得惜问而与人议也。是以车马之迹,不经贵势之域;片字之书,不交在位之家。又士林之中,虽不可出,而见造之宾,意不能拒,妨人所作,不得专一,乃叹曰:山林之中无道也。而古之修道者,必入山林者,诚欲以违远讙哗,使心不乱也。今将遂本志,委桑梓,适嵩岳,以寻方平梁公之轨。先所作子书内、外篇,幸已用功夫,聊复撰次,以示将来云尔。
事情平息以后,葛洪离开了军队,直接去了洛阳,想广泛搜集奇异的书籍,而完全不谈自己的战功。私下里敬慕鲁仲连没接受因破聊城而赐的黄金,申包胥没收下保存楚国而给予的赏赐,那种成功而不居功的精神。正好遇上北方大乱,北边的道路不通,而陈敏又在江南造反,回去的路也被阻隔了。恰巧有个老熟人谯国郡的嵇含字君道,被任命为广州刺史,于是上表请求让葛洪做参军,这虽然不是我所乐意的事,但好处是可以躲避到南方去,所以就勉强就职了。葛洪被派遣先去催兵,而稽君道在此之后就遇害了,于是停留在广州。屡次被驻军将领所邀请去任职,全都没去就任。我一直觉得富贵可以逐渐得到,但不能一下子获取,而且其中琐碎的事情也足够累人的了。再说荣耀地位权势利益,就好像寄宿的客人,一则不是长久的东西,二则它的离去也不能留住。正值隆盛的人会倒台,显赫一时的人也会消灭,就像春天的花朵一样,很快就会凋落。如果得到时不觉高兴,那么失掉时又怎么会悲伤呢?那种百般的后悔,担忧害怕,小心战栗,一言难尽,实在不值得去干。而且自我估量非常懒惰而才能又低到极点,凭懒惰之身驾驭着低下的才能,即使是缩肩屈膝,跟着别人马后的扬尘跑,仍然达不到获取很高的名誉地位并免除祸患牵累,何况还不肯那样呢!不如修行赤松子、王子乔的隐逸之道,自己支配自己,不受治于人。准备登上有名的山峰,服食丹药涵养本性。这并非有所偏废,凡事不能两全,如果不能断绝世上的俗事,那么有什么机缘修炼学习这种神妙专一的道行呢!况且了解它是很难的,也就不能吝惜求问而去和别人议论了。因此我的车马的行迹不经过有权势者住的地方,即使是几个字的信也不与在位者之家相交递。再有士人们当中虽然不必出入交往,但是客人来访,想来总不能拒绝,妨碍人家做事情,不能专心一意。于是感叹道:山林之中虽然并没有真理,但是古代追求真理的人,一定要入山林,就是因为确实想以此远离喧闹的地方,使心神不乱。现在我就准备按内心的想法去做,离开故乡,到高山中去,以寻求王方平、梁鸿的足迹。以前所写的子书内外篇,幸亏已用了很大功夫,再略加编排,以便让后人看看,如此而已。
【原文】洪年十五、六时,所作诗赋杂文,当时自谓可行于代,至于弱冠,更详省之,殊多不称意。天才未必为增也,直所览差广,而觉妍媸之别。于是大有所制,弃十不存一。今除所作子书,但杂尚余百所卷,犹未尽损益之理,而多惨愤,不遑复料护之。他人文成,便呼快意,余才钝思迟,实不能尔。作文章每一更字,辄自转胜,但患懒,又所作多不能数省之耳。洪年二十余,乃计作细碎小文,妨弃功日,未若立一家之言,乃草创子书。会遇兵乱,流离播越,有所亡失,连在道路,不复投笔十余年,至建武中,乃定凡著《内篇》二十卷,《外篇》五十卷,碑颂诗赋百卷,军书檄移章表笺记三十卷,又撰俗所不列者,为《神仙传》十卷,又撰高尚不仕者,为《隐逸传》十卷又抄五经、七史、百家之言,兵事、方伎、短杂奇要三百一十卷,别有目录。其《内篇》言神仙方药、鬼怪变化、养生延年、禳邪却祸之事,属道家;《外篇》言人间得失,世事臧否,属儒家。
葛洪十五六岁所写的诗、赋和各色文章,当时自认为可以流行于世。到了年近二十岁,再仔细看看,有很多不满意的。天生的才能未必有什么增长,只是所见的东西有了多少的不同,才觉出写的东西有美丑的差别。于是写了大量的作品,但扔掉十份也存不下一份。现在除了所写的子书,只剩下各色作品一百卷左右,还没完全进行筛选,而经常心情烦乱,没空再去拣选整理它。别人的文章写成,便表示非常高兴,我自己才能差文思慢,实在写不成这样。写文章每改一个字,就自觉比原来强了,只是犯懒,写的东西又多,所以不能反复察看。葛洪二十多岁,才考虑到写小篇的文章,白白浪费时间,不如建立一家学说,于是开始起草子书。恰好遇上兵荒马乱,离散流亡,有些稿子丢失了,在连续流亡的路上,不再执笔写作有十几年时间,到了元帝建武年间才定稿。总共写成《内篇》二十卷,《外篇》五十卷,《碑颂诗赋》一百卷,《军书檄移章表笺记》三十卷。又为一般不列入者撰写《神仙传》十卷,又为品德高尚但隐居的士人撰写《隐逸传》十卷。还抄写五经七史诸子百家的学说,《兵事方伎短杂奇要》三百一十卷,另有目录。其中《内篇》说的是神仙方药鬼怪变化养生延年却除邪祸的事,属于道家思想;其中《外篇》对世上事情的得失善恶做一些评价,属儒家思想。
【原文】洪见魏文帝《典论》自叙,未及弹棋击剑之事,有意于略说所知,而实不数少所便能,不可虚自称扬。今将具言,所不闲焉。洪体纯性驽,寡所玩好,自总发垂髫,(有脱文)又掷瓦手抟,不及儿童之群,未曾斗鸡鹜,走狗马,见人博戏,了不目眄。或强牵引观之,殊不入神,有若昼睡。是以至今不知棋局上有几道樗蒲齿名。亦念此辈末伎,乱意思而妨日月,在位有损政事,儒者则废讲诵,凡民则忘稼穑,商人则失货财。至于胜负未分,交争都市,心热于中,颜愁于外,名之为乐,而实煎悴,丧廉耻之操,兴争竞之端,相取重货,密结怨隙。昔宋闵公、吴太子致碎首之祸,生叛乱之变,覆灭七国,几倾天朝。作戒百代,其鉴明矣。每观戏者,渐恚交集,手足相及,丑詈相加,绝交坏友,往往有焉。怨不在大,亦不在小,多召悔吝,不足为也。仲尼虽有昼寝之戒,以洪较之,洪实未许其贤于昼寝。何则?昼寝但无益而未有怨恨之忧,斗讼之变,圣者犹韦编三绝,以勤经业,凡才近人,安得兼修,惟诸戏尽不如示一尺之书,故因本不喜而不为,盖此俗人所亲焉。
葛洪看魏文帝曹王的《典论•自叙》,其末尾处谈及弹棋、击剑之类的事,有意略微说一下自己所知道的,但这实际上并不属于我从小就熟习的事情之列,不能自己虚张显扬,如今将要详细说说这我所不熟习的事。葛洪身体笨拙天赋低下,所喜好的所玩的东西很少,从儿童时代,(有脱文)而且抛掷瓦片、徒手搏打,也不如众多的其他儿童。从没斗过鸡鸭、跑过狗马。看见人家以棋赌输赢,连斜眼看一眼都不肯。有人强拉着去看,可我太不能集中精神,就像白天睡着了一样。因此到现在不知道棋盘上有几条线,樗蒲上齿的名称是什么。又觉得这是些末流小技,扰乱思想而且耽误时间,如果是有职位的人就会损害政事,是读书人就得停止讲诵经典,一般百姓会忘记耕种收获,商人会失掉很多钱财。至于分不出输赢时:在城里街市上互相争吵,体内心火上升,外表愁容满面,名义上是取乐,实际上却是挨煎受罪。它使人丢掉了懂得廉耻的操守,而引发争斗的开端。相互赢取了大量钱财,但也结下了深深的怨仇。从前春秋时的宋闵公、西汉时的吴太子都因此而招致杀身的祸患,后者甚至引发了叛乱,导致七国的灭亡,几乎颠覆了汉中央王朝。无数代后人都应引以为戒,它的借鉴作用是明显的。每次观看博戏,那种羞惭恼怒交加,手脚并用的互斗,用丑话相骂,断绝交情败坏友谊的情况,往往存在。仇怨不在大,也不在小,凡会招致后悔和羞耻的,就不应该去做。孔子虽然有不该白天睡觉的告戒,让葛洪来比较,葛洪实在不会赞成博戏比白天睡觉强。为什么呢?白天睡觉只是没有好处,但不会有招怨恨的忧虑,不会发生殴斗争吵的变故。孔子这样的圣人尚且多次读断了编竹简的皮条,以勤奋于研究经典的事业,才能普通智力浅近的人,怎么能全顾到呢!考虑到各种博戏全都不如给人一尺长的书籍看看,故此,因为我从根本上就不喜欢而不去做,总认为这是俗人们亲近的东西。
【原文】少尝学射,但力少不能挽强,若颜高之弓耳。意为射既在六艺,又可以御寇辟劫,及取鸟兽,是以习之。昔在军旅,曾手射追骑,应弦而倒,杀二贼一马,遂以得免死。又曾受刀盾及单刀双戟,皆有口诀要术,以侍取人,乃有秘法,其巧入神。若以此道与不晓者对,便可以当全独胜,所向无前矣。晚又学七尺杖术,可以入白刃,取大戟,然亦是不急之末学。知之譬如麟角凤距,何必用之?过此已往,未之或知。
年轻时曾学过射箭,但力气小,拉不开硬弓,像颜高用的那种。想到射箭既然是六艺之一,又可以抵御敌寇防备盗劫,以及射取鸟兽,所以学习它。以前在军队里,曾亲手射追赶的骑兵,使其应弦声而倒,杀死了两个强盗一匹马,于是得以免除一死。还曾经学习一刀一盾和单刀、双戟,都有口诀和技术要领,等到以此捉拿敌人,则有神秘的办法,其巧妙达到神奇的程度。如果用它来和不懂此道的人对打,就可以获得全胜,所向无敌了。后来又学了七尺棍术,可凭它入白刃战,获取大戟。但这也是不急用的末流本事,懂得它就像麒麟有角凤凰有爪,为什么一定要用它呢!除此以外,就不知道什么了。
【原文】洪少有定志,决不出身,每览巢许、子州、北人石户、二姜、两袁、法真、子龙之传,尝废书前席,慕其为人。念精治五经,著一部子书,令後世知其为文儒而已。後州郡及车骑大将军辟,皆不就。荐名琅邪王丞相府,昔起义兵,贼平之後,了不修名诣府,论功主者,永无赏报之冀。晋王应天顺人,拨乱反正,结皇纲于垂绝,修宗庙之废祀,念先朝之滞赏,并无报以劝来。洪随例就彼,庚寅,诏书赐爵关中侯,食句容之邑二百户。窃谓讨贼以救桑梓,劳不足录,金紫之命,非其始愿。本欲远慕鲁连,近引田畴,上书固辞,以遂微志。适有大例,同不见许。昔仲由让应受赐而沮为善,丑虏未夷,天下多事,国家方欲明赏必罚,以彰宪典,小子岂敢苟洁区区懦志,而距私通之大制?故遂息意而恭承诏命焉。
葛洪年轻时就有个坚定的志向,决不出仕为官。每次看到巢父、许由、子州支府、北人无择、石户之农、姜肱、姜岐、袁忠、袁弘、法真、龙丘苌这些人的传记,曾扔掉书本离席向前,敬慕他们的为人。我想精心研究五经,写成一部子书,让后代人知道葛洪是个读书人也就够了。后来州、郡和车骑大将军辟请,我都没去就职。后来被人推荐到琅琊王导王丞相府。以前拉起义兵,直到强盗平息后,我完全不追求名声,到府中评论功劳,主观上从来没有受赏赐得答报的希冀。晋朝皇帝禀承天命,顺应人心,治理乱世,恢复安定;重振将要颓坏的皇帝统治的纲纪,把废掉的宗庙祭祀又恢复起来;惦记着前朝未颁的奖赏,对前朝旧人并未报复以便鼓励后人。葛洪按照通例就任了官职。庚寅年的皇帝诏书赐给我关中侯的爵位,以句容二百户作为食邑。我自己觉得讨伐强盗拯救家乡,其功劳不值得记录在册,金印紫绶,也并非我最初的愿望。本来想远效鲁仲连,近学田畴,上书坚决推辞,以顺从自己的小小志向。正遇有统一的规定,全都不被批准。当初仲由辞让应得的奖赏,因而阻止了人们做好事。现在丑恶的敌寇尚未平息,天下战事很多,国家正要赏罚分明,以便彰明国家的法典,我怎么敢随便地为保全自己小小的怯儒的志向,而抗拒伟大的通行天下的法律呢?因此就收起自己的想法而恭敬地接受了诏书的任命。
【原文】洪既著自叙之篇,或人难曰:昔王充年在耳顺,道穷望绝,惧身名之偕灭,故自纪终篇。先生以始立之盛,值乎有道之运,方将解申公之束帛,登穆生之蒲轮,耀藻九五,绝声昆吾,何憾芬芳之不扬,而务老生之彼务!洪答曰:夫二仪弥邈,而人居若寓,以朝菌之耀秀,不移晷而殄瘁,类春华之暂荣,未改旬而凋坠。虽飞飙之经霄,激电之乍照,未必速也。夫期赜犹奔星之腾烟,黄发如激箭之过隙。况或未萌而殒箨,逆秋而雾瘁者哉?故项子有含穗之叹,扬乌有夙折之哀,历览远古,逸伦之士,或以文艺而龙跃,或以武功而虎踞,高勋著于盟府,德音被乎管弦,形器虽沈,铄于渊壤,美谈飘飘而日载,故虽千百代,犹穆如也。余以庸陋,沈抑婆婆,用不合时,行舛于世,发音则响与俗乖,抗足则迹与众迕。内无金张之援,外乏弹冠之友。循途虽坦,而足无骐驎;六虚虽旷,而翼非大鹏。上不能鹰扬匡国,下无以显亲垂名。美不寄于良史,声不附乎锺鼎。故因著述之余,而为自叙之篇,虽无补于穷达,亦赖将来之有述焉!
葛洪写了《自叙》篇之后,有人非难道:当初王充到六十岁的时候,穷途末路不见希望,怕自己身与名一起消失,所以用《自纪》作为《论衡》的最后一篇。先生在三十刚过的隆盛年龄,赶上朝政清明的时运,正要解开皇帝送给申公的那种束帛,登上枚乘曾坐的那种蒲轮安车,在皇帝那里增光添彩,名声遍海内,怎么会有好名声不传扬的遗憾,而致力于老头子干的那种事情呢?葛洪回答说:天地是非常久远的,而人不过是寄居其间。凭朝菌那么光彩照人,日影还未移动就蔫了死了;就像春天的花朵一样,一时间很茂盛,没过十天就凋谢了。相比之下,即使是疾风吹过高空,闪电短暂照亮,也未必显得很快。人活百岁就像流星在云上飞过,老人高寿有如飞箭经过一条缝隙。何况花儿有的没等萌发就死掉了,有的一到秋天就零落了呢!所以项橐有禾苗吐穗就临近成熟凋落的慨叹,扬乌有过早夭折的悲哀。一一看过远古以来的超群人才,有的凭写文章而像龙一样跃出,有的靠武功像虎一样雄踞。巨大的功勋在官府中有记载,道德之音体现在音乐之中,形骸虽然消失在深土中,而令人称颂的事情却会一直存留,每日传颂,所以即使是千百代以后,还是令人肃然起敬。我因为是个平庸鄙陋的人,徘徊不前而且保守,所掌握的学问不合于时代,行事与世人相违背;说出话来与众人不和谐,迈开步子就和大家相抵触,在内没有功臣世族提供帮助,外边也缺少当官的朋友。所走的道路虽然平坦,但没有代步的骏马;上下四方虽然开阔,但没有大鹏那样的翅膀。对上不能大展雄才匡正国家,对下不能使亲人显达,使自己垂名后世。优点不能记载在史书中,名字不能铸刻在钟鼎上。因此乘著述的剩余时间,写了这篇《自叙》,虽然对于仕途得志与否不起作用,但也希望将来有人记述它。